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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帮老大-第1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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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站立在凌江一岸,龙王庙殿前,俯瞰那一江东去的流水,仰视头顶万箭逼射的骄阳,听那柳龙的汉子们,整齐划一地吼喊着求雨号子,听那守庙的老婆婆,讲述那过往的旧事,龙王的传说,取湫的沧桑……

    那一时,视线如风一样,尽管飞了去,放了去,遥上九天苍穹,横贯千里大江!

    那一时,思想如光一样,照耀着,照亮着,穿越岁月光阴的窄巷,往事深处的旮旯里,那厚厚封尘,凝固成的陈迹四布,皆可被照亮……

    曾穿越了水帘,进入那幽洞之中,以打火机点亮的火把,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俯身,拧身,侧身,为着不可知的前方,也为着早有注定的希望,前进啊,前进,幽洞有多纵深,坚毅便有多纵深……

    那取湫归来的欢庆,在城门楼子下炸裂的爆竹,红红的纸屑,红红蝴蝶一般,翩翩飞,阳光与清风,被威风大锣鼓敲震得颤抖明亮……

    一路走,一路欢呼,一路赞叹,一路惊,一路感动,笔直的道路,可以那么一直走下去,走下去,接受沿路的围观、喝彩、鼓掌……

    倏然里,一切飞旋着,秋风里飘飞的黄叶般,渐渐远去,飞得怎么也寻不见了……

    太多纷杂的记忆,似那井中的一轮明明的月亮,被井绳和木桶一动,颤颤了,晃晃了,水波碎珠将其揉碎了,黄亮亮,零星星,光粼粼,不再浑全……

    这是囚室,除了幽闭,还是幽闭,除了一个尺许见方的小窗,哪怕怅望,亦没有方向。

    走过去是五步,走回来,还是五步,前面碰到了墙壁,退回后,还是墙壁四面冷冰冰的墙壁,围合起来了,像是旁观,像是质询,像是嘲讽,像是窃语……

    同样是饥饿,那时的一步步走着,向着希望的方向,而今,有希望么?

    陈叫山一拳狠砸在墙上!

    陈叫山想到了在济源盛遇见的那个瓜皮帽男人,明明是债主,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弯着脊梁,缩着脖子,话未说起,先是笑脸,言语之间几带着试探、恳求,惟恐一不小心,便要惹恼了人,非但钱要不到,只怕还不得全身而退……

    再想起那个叫狗娃子的伙计,那般骄横,那般目中无人,一切,因于陈掌柜的那一双阴冷诡异的眼睛,他身后站立着的数位膀大腰圆的打手……

    根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黑与白,是与非,正与邪,善与恶,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从小到大,无论是爷爷、父亲、姑丈,给陈叫山讲述的、灌输的,或有诸多相异之处,然而,相同的是,他们都会提说两个词规矩,道理。

    守规矩,讲道理,多少回在陈叫山的耳朵边回绕,盘旋,进入耳朵眼眼里,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在心底深处长成了葱葱茏茏一棵大树,枝繁叶茂,根须延绵到五脏六腑,无所不在……

    这个世上,守规矩的人太多太多,讲道理的人也很多很多……

    可现在看来,规矩就是水,水装在竹筒里,便是竹筒状,水装在酒盅里,便是酒盅状,水流在污沟里,便散着腐臭,水流在凌江里,便奔腾着气象!

    所谓的道理,是面粉,掺和了规矩之水,规矩之水越少,道理反倒更硬,规矩之水越多,道理反倒更软。道理可硬可软,软到一定时候,便是人手指间的摆弄之物,搓成了条,揪成了团,擀成了片,捏成一只蝴蝶,便是蝴蝶,塑成一尊佛爷,便是佛爷……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从小窗朝外看,什么都不见……

    陈叫山盘腿坐在地上,抄着两手,觉着冷,便又抽出手来,相互对搓着,搓得暖和了,便捧了脸,暖着脸。

    手掌在眼前晃来过去,那么近,亦看不见,所谓的伸手不见五指,便是如此了我已经完全被黑暗吞尽了……

    正如光明到极尽灿烂时,人的眼睛什么也不会再看见一样,无极的黑暗中,黑到了极致,暗到了无以复加,陈叫山眼前反倒似乎有了光亮……

    那光亮,是金黄灿灿的颜色,那是稻谷成熟了,压弯了稻秆,阳光扑洒上去的颜色;那是自己跪在祖屋门前,顶着白花花的太阳,冲着门框上的对联,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抛掷出去那把铜钥匙时,铜钥匙闪烁出来的光亮;那是龙王庙中龙王的铜像,龙首人形,头戴冠帽,腰系纹带,衣饰层叠,金光熠熠;那是唐老爷的龙衣仓房里,堆满了各种龙衣,一条一条翻选之时,龙衣鳞甲上闪烁过的光亮……

    守着规矩又怎样?

    有了道理何方讲?

    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自己如今困身在此?

    因为,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不平事……

    陈叫山变得激动起来了,缓缓站了起来,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摸那墙壁,走过来摸那墙壁……

    忽然间,陈叫山便想起了小时候听说书先生,在茶馆里将折扇一挥,长袍一撩时,说的那一句话世上无尽不平事,英雄侠义何托付?

    世上之不平事,太多太多,可我陈叫山,算是英雄么?我的拳头上,凝聚了侠义么?

    便是如此,又当如何?

    不是如此,亦当如何?

    陈叫山一拳砸在了墙上,黑暗中,拳头上似有隐隐的血流,无声无息……

    十二秘辛拳又如何?英雄侠义又如何?

    在这囚室之外,在这西京城里,在这华夏九州,在这浩翰星空下的世界里,什么可以变改这太多太多的不平?什么可以打碎这太多太多的如水一般的规矩,这如面一般的道理?

    是我陈叫山的一己之力?挥拳如风,踢腿似电,腾跃箭,出招胜流星么?

    如果不是,为何我拳到之处,有人畏惧,有人求饶,有人佩服,有人服气?

    可是,为何如今的我,又困身在此,如虎落井,如龙盘谷?

    陈叫山忽然便想到了小山王高雄彪,想到了他治下的高家堡……

    高家堡,那个有着很多很多规矩的地方,无人不遵守,无人敢违抗。在高家堡,没有什么不平事,即便不平,升腾在人的心里,而于那一片土地而言,终究被消散了去,荡涤了去……

    假设来想,如果是高雄彪来到西京城,来到济源盛讨债,他又会如何?他亦会如我这般,最终导致困身囚室么?

    那些陈年旧债,那些旧债背后的人,那些人背后的所谓道理不是没有东西可以降伏的,变改的,打碎的,消灭的!

    就像现在这黑暗,这黑夜,可以笼罩住一切,无边无界,终会有晨晖来,霞光来,朝阳来,太阳来,刺破这黑暗,挣脱这笼罩的边界,普天之下,角角落落,无不洒满了七彩阳光……

    拳头可以将规矩打破,可以将人打败,但终究不能打碎这世上的不平!

    我陈叫山,有一身好功夫,与其用拳头去打,不如用拳头去探寻,去找,去等待,去守候迎接,迎接那晨晖、霞光、朝阳、阳光……

    

第269章 暴怒

    陈叫山困身囚室,黑暗一片,光亮不可见,静寂至极……

    可在囚室之外,繁华的西京城中,冬夜未深,灯火闪亮,戏楼里的秦腔慢板,正唱得热闹,青楼里的洋匣子,播放着嘤嘤靡靡,车夫的喊客声,夜市上的柴火噼啪声,风箱扯动声,洋人的汽车“嘀嘀”喇叭声,在城墙上回绕过去,古城,便盈盈在一种古与今、新与旧、俭与奢的幽幽乱雾中了……

    听闻陈叫山被抓,陈掌柜喜不自禁,觉着秦效礼果然有手段,而自己呢,也果真有面子。

    陈掌柜早早便想着答谢之法,一会儿想到了听戏,一会儿想到了洗澡,一会儿又想到了吃饭,人逢喜事也迷乱,几番忙乎几许愁啊!

    陈掌柜与秦效礼之间的关系,其维系之纽带,是那早已经埋葬地下的芳秀,西京城里各处的窗花剪纸犹在,而那巧手的姑娘,已经沉睡化土。时日一天天地过去,正如窗花剪纸要褪了红色,渐而虚弱近于白一样,陈掌柜常就疑惑纠结:他与秦效礼之间,究竟是一壶浓茶,水泡几遍,连续喝去后,味儿逐次地淡了去?还是如洞藏窖酒一般,日升月落中,星辰斗转时,愈来愈醇香有味儿?

    所以,许多的事儿,是不宜深,也不宜浅,不宜不到,但也忌讳太过,就像那雕花艺人,以凿刀在黄杨木上游走,顺着花线,随着木花翻起,其深浅拿捏,疾徐把握,都须凝神静气,不可乱了方寸……

    陈掌柜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请秦效礼去杏园春吃涮羊肉。

    陈掌柜亲自去督军府请秦效礼时,秦效礼正和老韩在下象棋,老韩是什么身份,陈掌柜自然晓得,话本快要到嘴边了,猛又一拐,便将老韩也一块儿叫上了。

    西京城里的涮羊肉之地数不胜数,陈掌柜独独选了杏园春,一是杏园春的涮羊肉味道本就不错,二是因为杏园春的老板鹿恒生,交往自己更广,论起与督军府的关系,与秦效礼的关系,人家鹿恒生自己还近一大截哩!

    如此一个地儿,真真再合适不过了。

    三人在杏园春大厅坐定后,不多时,鹿恒生便从楼上赶了下来,看见伙计给秦效礼他们桌上放的是一个大铜锅,便招手说,“去,给秦排长他们换小锅来……”

    别处的涮羊肉,都是一个大铜锅,食客的筷子,你进我出,融汇一处。独独鹿恒生脑子活络,将杏园春的涮羊肉铜锅,分为两种,一种大铜锅,一种小铜锅,一般客人来,都吃大铜锅,惟独尊贵客人来了,便是一人一个小铜锅,各家筷子进各家的锅。

    三个形如“凸”字的小铜锅,端了上来,三大盘薄如纸的羊肉片端了上来,配辅的豆腐、白菜、粉条、辣椒、糖蒜等各色小菜,亦依序上齐,鹿恒生又抱来一坛子老酒,招呼三位,“天冷,喝点这老酒,暖乎哩……”

    鹿恒生穿一身青色长袍,将袖子一挽,先为三人将酒倒好了,而后又用三双筷子,分别为三人夹送羊肉片,这里一放,那里一放,筷子次序丝毫不乱。陈掌柜便说,“哎呀,鹿老板,太客气了,我自己来,自己来……”

    陈掌柜端起一碗酒,站起身来,刚要说话,秦效礼将手朝下压一压,“陈掌柜,坐下坐下,弄这么见外做啥?”

    陈掌柜喜滋滋地,便坐着举碗,“效礼啊,此次劳您大驾,帮我稳台子,立梁子,我陈某感激不尽!来,我先敬你一碗……”

    陈掌柜称呼秦效礼时,不如一般人那样叫“秦排长”,而是叫成了“效礼”,是为了凸现他与秦效礼关系不一般,非唏嘘旧事,诸多感伤,差一点自己不就当上了秦效礼的大舅哥么?

    鹿恒生听见这“稳台子,立梁子”的江湖话,便是好,问,“怎么,在这西京城里,还有人敢坍你陈掌柜的台子?”

    陈掌柜吃得满嘴流油,额头冒汗,嘿嘿一笑,“鹿老板你有所不知,乐州卢家派一个叫陈叫山的人,来我济源盛收账……嘿,你是不晓得啊,那陈叫山狂妄至极,先在我前店使诈,打碎我店里好多瓷器,这还不算,又冲到后院一通大闹……”

    鹿恒生夹起一片羊肉,送到了秦效礼的锅里,转过头来,笑说,“陈掌柜该不会跟我们开玩笑吧?谁有那么大胆子,谁又有那么好的功夫,敢到你济源盛去大闹?”

    秦效礼想起陈叫山那一种桀骜不驯的眼神,抓着酒碗,轻轻摇晃着,也不招呼老韩和陈掌柜、鹿恒生,兀自一口喝了,哈一口气,“这事儿是真的,人还在我那儿关着呢!”

    鹿恒生伸在空中的筷子,便忽地停住了,许是想到了什么,略一顿,便又夹了羊肉片,欲往秦效礼的锅里夹,老韩连忙说,“鹿老板,鹿老板,那是我的……”

    这时,秦效礼他们身后的桌子上,坐了三位客人,皆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看便是讲究人,富贵人,可西京城就这么大,差不多的达官贵人,鹿恒生都认识,可这三位,怎么看怎么面生。

    于是,鹿恒生便走过去,向那三人打了招呼,并吩咐伙计快些上菜……

    鹿恒生又回到这桌时,陈掌柜向秦效礼抛出了一个问题,“效礼,那个陈叫山,你打算怎么处置?”

    秦效礼最不希望听到这个问题,但终究还是来了,秦效礼觉得自己怎么回答似乎都不妥,便将问题推了回去,“你觉得呢?”

    陈掌柜放下筷子,搓搓两手,将脖子朝前一伸,使手掌成刀状,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嘿嘿地笑着……

    秦效礼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鹿恒生也不插话进来,倒是老韩说了话,“这平白无故的,就把人给办了,好像也不大妥当……”

    陈掌柜正在笑,听见老韩这么说,心中不悦,脸上笑容瞬间一散,但忽而一想,复又恢复了笑,便问,“韩伯,以你之见,怎么个不妥当呢?”

    老韩端起碗,咂了一口酒,用袖子抹抹嘴巴,“据我所知,那乐州卢家,也不是一般的大户之家,卢家能派那个陈叫山来西京讨债,说明陈叫山在卢家是颇为地位的。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陈叫山杀了,卢家人到督军府来告状,怕就跟一般人的告状大不一样哩……”

    鹿恒生和秦效礼都不说话,只静静地听老韩说,陈掌柜却又插话说,“他卢家还反了天去?督军府是他卢家人随随便便来闹的么?”

    老韩微微一笑,“韩督军曾说过,老鹰再凶,就叫那么两声,蚊子虽小,可嗡嗡嗡地吵,不怕老鹰抓,就怕蚊子咬……如今这时局,先莫说卢家人有钱,怎么个闹法了,就是那些个吝记者,那些个穷学生,有时候折腾那么一两下,韩督军晚上睡觉都不安宁哩……”

    老韩这番话,说得玄机森森,且又处处地将韩督军摆在前头,其余三人,皆不好再说什么了……

    旁边桌子上那三人,许是喝酒喝得高兴,其中一位竟拿着筷子,敲着碗边,哼唱起了一段曲子来,起初里,声音断断续续,且不大,唱着唱着,犹如山泉跳出了泉洞,转转绕绕,出了沟壑,渐渐成了河流。不但三人齐唱,且声音愈来愈大,杏园春大厅里的人,全都能听到他们的歌声了

    摇篮儿摇呀摇

    小舟儿漂呀漂

    漂流的游子哦

    想念母亲的歌谣

    梦里的故乡

    有父亲酿酒的味道

    窗格上的月亮

    能否将思念带到

    信笺里的樱花

    莫非要伴我终老

    白鸥飞过天之涯

    小鱼游尽海之角

    又一年春天到

    又一年冬天到

    美丽的姑娘呀

    在岸上吹着螺号

    ……

    ……

    这三人的歌声实在难听,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絮,吞咽都不利索似的,伴着五音不全、吐字不清的歌声,间或有一声声的酒嗝……这些噪音,回绕在杏园春的大厅里,使每一个人都感到不快……

    然而,这三人唱了一曲,又来一曲,且索性将西装外套脱了去,将脖子上的领带松开了,敲着桌子,敲着碗沿,敲着椅子扶手,有节奏地唱着一首所有人都听不懂的歌曲来

    酷达克齐努

    萨达内努

    沃西达齐唷

    萨跋

    思跋内呶

    ……

    ……

    唱着唱着,这三人当中的两人大笑起来,另一人却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地大哭起来了,笑着的两人,也便流下了眼泪,又笑又哭,一下下地抓着筷子,在自己的头上敲,在对方的头上敲,在涮羊肉铜锅上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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