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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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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的。然后对于各人的画,下一个总结论。说道:“人体写生,仅仅貌似,这像
印泥人一样,有什么趣味?这里面很用得着中国画里的一个‘神’字,我希望你们,
不要是看一下画一笔。最好是对于模特儿浑身,由笔尖下融化出来,换句话说,就
是要能够传神。我还要声明一句,就是周身上下,要笔笔都到,哪个地方,也不可
忽略的。”这些学生高高兴兴,听着华醉美讲演,又不觉画了一个钟头。临到下堂,
还有几个人恋恋不舍。这些女学生,大家又在教室外空场子里去,互相讨论。
    这堂下面,是一堂国文。这教国文的教员,是这里牛校长特聘的。牛校长所以
特聘,又是因金总长特荐的,所以不能不另眼相看。这位教员的国文程度,不能说
坏。他是前清的一个老举人,现在又在公府里当清客。不过他不知道什么叫教授法,
在《古文观止》,《文选》,《东莱博议》几部书上选几篇文章出来,叫学校里书
记一抄,油印一印,这就算讲义。上堂的时候,也照着讲义念上一遍,就算完事。
然后对学生说道:“诸位有不懂的,可以来问。”说毕,端把椅子放在讲台上,默
默的坐着。学生真要去问他时,也是不能了解。譬如人家问道:“‘大块假我以文
章’,是什么意思?”他就说:“大块者宇宙也。假者,予也。”说完他一双眼睛,
在大框老花眼镜里,往上一翻,对人说道:“懂了吗?”学生问也是白问。后来念
完了,索性由他去坐着。学生呢,看小说的看小说,投稿的写稿子。还有些人很忙,
老早就预算着在国文堂上写家信。据学生说:这也是不得已。因为这教员来路太硬,
大家是拥戴校长的人,就不能不拥戴这教员。所以不注重分数的学生,就不上这堂
课,免得无形中受一点钟拘束。
    乌淑芬因为这个缘故,下了写生课,她就回寄宿舍去。她回去以后,将手上的
布伞挂在壁上,猛然抬头,看见日历上,有一行字,是今日下午二点,在会馆内开
旅京学生同乡会。这行字,就是自己用钢笔记的,正是怕自己忘记了的意思。她一
见,马上就去问问同乡何慕贞女士去不去?何慕贞因为她新认识的朋友毕波丽,有
上十天没有接他来信,心里挂念得很,又不便写信去问,很是着急。她知道毕波丽
是同乡会的一个干事,一定到会的,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去探探究竟。便道:“我没
有打算去。密斯乌去吗?若是去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走一趟。”乌淑芬道:“你不
去我也不去。”何慕贞道:“你何必以我为转移呢?那末,我就陪你会罢。”吃过
午饭之后,何慕贞连忙走回房去,拢了一拢剪的短发,在头发上绕了一匝水红色的
束发丝条。然后擦了一擦粉,换了一件花衣服,在衣服上又洒了一些香水。对着镜
子,先是近看了许多次,再又站远些,把背向着镜子,掉过头来,看了一看、拾落
得好了,然后找了一块新的手绢,洒上香水,披在胁下钮扣上。手上拿着一把荫日
伞,这才来找乌淑芬。乌淑芬脸上虽然有几个麻子,她爱修饰却和别人有过之无不
及。这时她手心上抹着一大块雪花膏,对着镜子正在擦,回头一见何慕贞来了,对
着镜子里的人笑道:“饭刚吃完,真快,你就拾落好了。我听到你说随便去,还不
知道你去不去呢?”何慕贞道:“我本来要出城买东西,顺便去看一看罢。”乌淑
芬道:“那末,你还是主张去的了。”她一面说话,一面拢头擦粉,各事办妥贴了,
已经在三十分钟以外。何慕贞道:“走罢,两点钟开会,现在已经是一点三刻了。”
乌淑芬笑道:“你这个不打算去的人,比我还性急些呢。”乌淑芬虽然是一句无心
的话,说出来了,何慕贞倒好像难为情,低着头没有答话。两个人出了寄宿舍,雇
了车子便一路到会馆里来。
    开会的地点,就在大厅一边戏厅里。学生来有一二百,女学生却只有七八个人。
进门的地方,有几个招待员,手上拿着传单,在那里站着。他们看见女学生远远的
来了,都二十四分的客气,带着笑容迎上前来,用手卷着的传单,对旁边桌上一指,
笑嘻嘻地道:“请签名。”她俩签过名,并排走着,一只手胳膊吊着荫日伞,一只
手胳膊互相挽着,一同进去。走进戏厅,何慕贞的眼睛像闪电一般,对着人丛里面
看了一周。那戏台柱子边,有一个穿绿色长衫的,正是毕波丽。何慕贞看见他,早
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里想着,毕波丽看见她来了,一定会过来的,不料延宕了十几
分钟,已经摇铃开会,毕波丽始终没有过来。后来有几个人演说过去了,大家讨论
会里的规则,和改选职员,在会场上的人,就自由谈起话来。毕波丽坐在那边一抬
头,正和何慕贞打了一个照面,这不好模糊了,客客气气的和何慕贞点了一个头。
何慕贞想着,也许他避什么嫌疑,所以当着众人的面,不和我亲近。忽然又一转想,
要在往日,我是可以这样想,这回他有半个月没有写信给我,今天又这样装聋作哑,
分明是和我决裂了。本来我们只有两个月和一二十封信的交情,也不算什么,撒手
就撒手罢。不错,有一回我和密斯脱王在真光看电影,碰见了他,这也是很平常的
事情,你就和我恼了吗?哼!你不理我,我还会理你?板着面孔,再望也不望毕波
丽一望。这时演台下纷纷举职员,凡是女学生的熟人,都叫着密斯某某,笑着说道:
“请你担任一个罢?”这几个女学生,都有人借着事情前来说话。惟有乌淑芬朋友
最少,就是有一两个和她点头的,也不过是见面礼,并没有人表示举她当职员的。
乌淑芬心里想,回头选举职员揭晓了,女学生里面就是我一个人落选,那有多么难
为情?我不如先走罢。便轻轻的对何慕贞道:“会场上一点没有秩序,我们走罢。”
何慕贞见华波丽不很理她,抵在这里很没有意思。而今乌淑芬提倡要走,正合其意,
答道:“好,我们走罢。”两个人趁着大家在忙乱投票,就悄悄的走了。毕波丽在
一边,都看在眼里。心想,你幸而只生得有这种漂亮,若是有密斯余那样漂亮,那
还骄傲的得了吗?他从前看见何慕贞是无处不好,现在心里有了个余瑞香,早就不
把何慕贞放在心里。况且他有好几次碰见何慕贞和男学生在一处,更加教他难受。
今天对于何慕贞一点儿不客气,才出了一口恶气。何慕贞走了,会也散了。这会场
里就有人喊着毕波丽道:“密斯脱毕,我们这就到社里去吧?”毕波丽回头一看,
却是他荷花新诗社的社友辛文哲,便答道:“我这几天诗兴大减,做不出好诗来。
对不住,今天我是要误卯的了。”辛文哲道:“好!你不去,那还成?岂不是唐诗
里面取消了李太白的地位。昨天我在《秋池》周刊上看见你那首《失恋之夜》,就
好,这是成功的作品。”毕波丽道:“你的诗,也越发进步了。你发表的那篇《丁
香花下》,我读了一遍,疑心我真在丁香花下呢。”他们说得高兴,大声疾呼,就
有些人望着他们。他二人更是得意,大谈其诗。辛文哲趁机走上戏台,将头上的草
帽子,取在手上,在空中招了几招。说道:“大家别走!我还有一件事要报告诸位。”
会场上的人,本来有一部分走出去了,听他呐喊又走回来。辛文哲道:“我们几个
同志,办了一个《秋池》周刊,每礼拜出一次,不可不看!”大家见辛文哲走上演
台,叫住大家,一定有什么大问题,不料却是这样不要紧的事,大家大失所望。那
辛文哲洋洋得意,在他帽子里面,拿出一本薄薄的大册子,用一只手举着,一只手
指着,对大家说道:“这就是《秋池》周刊,里面有许多好的作品,兄弟也有几篇,
登在上面,很不算坏,欢迎大家批评。这书虽然很好,定价每期只卖大洋三分。”
他这样说着,大家面面相觑,以为上了他一个当,没有人作声,人丛中倒有一两下
冷巴掌,不知道是谁鼓的,大家借着一声巴掌,哈哈大笑,一哄的走了。辛文哲见
这些人这样冷酷的表示,很是不高兴,怅怅的站在台上,望着大家走去。毕波丽在
台下说道:“密斯脱辛,你不是要到社里去吗?时候不早了。”毕波丽也是一时想
不到话让辛文哲下台,所以随口的说了出来。辛文哲跳下戏台来,说道:“好极,
我们一块儿走。你刚才说不去,我就不赞成。”毕波丽道:“我陪你去一趟也可以。
不过我六点钟有一点儿事,我不赴聚餐会,诗做完了,我就走。”辛文哲道:“那
倒可以,走罢。”
    他二人出了会馆,就到荷花社来。这荷花社设在一家学校附近公寓里。里面本
有几个社员,大家商议着,厨房隔壁那两间房子,又大又便宜,便把它公赁了过来,
用黄纸写了一张横匾贴在门上,上面大书“荷花社”三个字。把学校里课堂上不要
的桌椅搬了几件,放在里面。又弄了两个书架子,各人捐些书,放在上面。这两间
屋子,闲人还不许进去,只有荷花社的社员,可以到里面去看书看报。这一天,又
是他们荷花社雅集的日子,值日员易诗鸣毛大文二人,上东安市场买了一大包花生
仁,一大包倭瓜子,和半两龙井茶叶,一亻并提了回来,以便当时烹茶助助诗兴。
到了下午四点钟,是他们集会的时间,社员陆续而来。到了四点半钟,值日员易诗
鸣说道:“今天大概密斯脱毕和密斯脱辛都要误卯,我们不必等他罢。”社员麻结
缘道:“不等也好,我还要赶回去校对周刊稿子呢。今天我们做什么题目?”易诗
呜道:“今天一个人做十首小诗,诸位以为如何?”社员杜小甫道:“十首诗太多
了。我看只要做得好,倒不必拘首数。若有能够多做的,也不限十首,做二十首也
可以。”大家都说:“此话极对。”于是分途动起手来。毛大文拿出一叠裁了的毛
光红格纸,纸后面,印着有字,是荷花社特制诗笺。另外还有两行小注,是此笺只
为誉写诗稿用的,不得拿去做旁的用途。他用两个指头蘸着口水,然后将那纸一张
一张的带掀带数。数完了,每人给五张。大家拿了诗笺,就各据一张桌子,拿起桌
上的笔,打开桌上的墨盒,各自打诗稿子。两间屋子里,虽然有十个人,却一点声
息没有。
    那麻结缘右手拿着笔,伸到墨盒子里去蘸墨,左手伏在桌上撑着腮,却伸他的
小指头到嘴里去剔臭牙齿。正剔得入神,后面杜小甫忽然喊起来道:“我知道了!
‘黄金是爱情的魔障’呀。”接上喊道:“密斯脱麻,这句怎么样?”麻结缘不曾
提防,被他喊得吓了一跳。杜小甫拿着那张格子纸,送到麻结缘桌上复又问道:
“你瞧怎样?”麻结缘是刚才想到了两句,被他这一打扯,完全给拦回去了。他正
没好气,便不能讲那诗人温柔敦厚之旨,看了一看,要笑不笑的样子,说道:“这
话也很平常,谁都能说!”杜小甫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道:“密斯脱麻自然是个
大诗家,所说的都是别人不能说的。”他口里说时,眼睛可望着桌上的稿子纸,用
手一指稿子上那第一首小诗道:“这是怎样说?”麻结缘道:“哪儿有不妥吗?”
易诗鸣在那边桌上听见他们争吵,便走了过来,麻结缘气不愤,就把自己的诗递给
易诗鸣看。那诗是:“生下娘胎五件事,吃喝穿衣睡交与恋爱。恋爱好比味之素,
恋爱好比酱油醋,各件事里有了他,就有一点味了。”易诗鸣看了一遍,说道:
“意思倒很新鲜。”杜小市道:“怎么着?老易你也这样说。你看他把睡觉写成了
睡交。”易诗鸣仔细一看,果然错了。那麻结缘哪里能输这一口气,说道:“睡觉
的觉字,北方念成交字,我们南方人念成手脚的脚,写睡交正是对了。”毛大文左
手上抓着一把花生仁,右手一粒粒箝着,不住的望嘴里丢。嘴里咀嚼着花生仁,带
着说话道:“胡适之先生说,……”他一句话没说完,那杜小市早就不耐烦,说道:
“什么胡十枝,胡九枝!”毛大文也不等他说完,说道:“你们反对胡适之,那是
有成见的。你瞧,我一提他的名字,你就急了。”杜小甫道:“他值得我反对,安
福余孽,猪仔,臭政客!”这个当儿,毕波丽和辛文哲正走到院子里,赶来做诗,
一听到社里人声大起,连忙止了脚。辛文哲轻轻的对毕波丽道:“我们反正误了卯
了,不要进去罢,听那个口气,怕又是开什么会。”毕波丽比辛文哲是更机灵,早
回转身退了出来。辛文哲也跟在后面。说道:“密斯脱毕,上哪儿?今天真光换片
子,看电影去吧?”毕波丽道:“换片子不是今天,是明天呢。你问别的我不知道,
这个我最在行。”辛文哲道:“啊!我想起来了。听说你有一个恋人,换片子就去,
所以你也逢期必到,这事是真的吗?仿佛听见说姓余,漂亮得很,父亲还是一个银
行家啦。”毕波丽是巴不得他这样说,却故意不肯承认。问道:“谁对你说的?”
说时,脸上故意装出笑容来。辛文哲道:“不用人对我说,我看你的诗,常常有什
么寄艾夫妹,那不是指这位密斯余吗?”毕波丽于是无言可答的样子,算默认了。
    二人一路说话,一路走上大街,恰好事有凑巧,有一辆敞篷汽车,由面前拐弯,
走得很慢。看见上面有几位很美丽的女眷。其中有一个女郎,穿了一件杏黄色印度
绸旗袍,周围滚着豆绿的珠辫,华彩夺目,正是魂梦颠倒,念念不忘的余瑞香。毕
波丽这一见,真觉触了电一样,浑身都酥软起来。那汽车将拐弯儿拐过去,早就风
驰电掣,一溜烟似的走了。他心里想道:“这余瑞香,真是天使一般,她若真是我
一个恋人,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就为她死了,也是情愿的。可是奇怪,自从我写了
几封信给她之后,连电影都不来看了,叫我想什么法子和她接近?”想到这里人都
呆了。辛文哲站在一边问道:“密斯脱毕,怎么了?想什么心事呀。”毕波丽笑道:
“我有两个地方要去,不知道上哪儿好呢。我们明儿会罢。”他痴心妄想的想着,
这里到东安市场去不远,也许余瑞香是到东安市场去了,反正没事,何不上东安市
场去碰碰看。碰巧再遇见她,多看上一两眼也是好的。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不由
自主的,就往东安市场走。走到东安市场,绕了两个圆圈。哪里看见余瑞香一点影
子,自己也觉着未免精神过敏,不由得暗笑。刚要出门,顶头遇见一个穿西装的汉
子,左手上拿着一根溜光滚圆的手杖,向地下一戳一戳的走着。右手挽着一个妇人,
长裙,短褂,革履,蓬头,打扮似乎姨太太女学生之间。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
是他这一系的主任教员马攀龙先生。那一个呢,当然是师母,不过毕波丽是知道的,
马先生并没有太太,家里只有一个寄住的姨娃女杨花女士,这大概就是杨花女士吧?
他且不问那些,取下帽子,共总儿点了一个头。马攀龙对于学生向来是很客气的,
毕波丽是个出风头的学生,他尤其不能怠慢一点,笑着说道:“市场里走走。买书
来了吗?”毕波丽顺口答应道:“买书来了。”马攀龙道:“不要走,我们一块儿
到书摊子上望望。我要买几部古文,你和我挑两部去。”毕波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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