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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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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只因他这般
  软弱朴实,多欺侮也。这也不在话下。且说武大无甚生意,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
  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
  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张宅家下人
  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依旧卖些炊饼。闲时在铺中坐地,武大无不奉承。因
  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
  大要。
  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
  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我许大年纪
  ,又无儿女,虽有几贯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叫媒人替你
  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听了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
  ,妈妈果然叫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
  玉莲年方二八,乐户人家出身,生得白净小巧。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
  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
  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
  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
  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到十五岁的时
  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
  。大户教他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
  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他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
  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
  要收他,只碍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
  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讶天台相见晚,刘郎还是老刘郎。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
  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
  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
  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
  ,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
  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
  ,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
  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
  阴寒病症,呜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武大故
  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犭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
  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
  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口床]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
  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唱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
  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
  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
  ,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几分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
  ,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
  不着卖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到晚方归。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
  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
  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
  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馄
  饨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罗唣!不如添几两银子,看相
  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
  ”妇人道:“呸!浊才料,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没有银子
  ,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武大听老婆这般说,当
  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
  院落,甚是干净。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过活,不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当
  日兄弟相见,心中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
  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
  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
  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
  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
  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款待武松。
  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
  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毕竟有千百斤气力。口中不说,心
  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
  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想这段
  姻缘却在这里了。”于是一面堆下笑来,问道:“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
  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
  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妇人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
  ?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
  。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
  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
  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叔叔
  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道移
  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到
  这里来。若是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
  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长。奴家平生性快
  ,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得嫂嫂忧心。
  ”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话说金莲陪着武松正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放在厨
  ,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
  !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
  何不去间壁请王乾娘来安排?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来。安
  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烫酒上来。
  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
  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
  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
  ,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
  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
  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
  头。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
  :“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
  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
  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
  :“奴这里等候哩!”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
    
    
    
    
    

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词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
  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
  ,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话说当日武松来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
  人见了,强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吩咐土兵回
  去,当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妇人也慌忙起来,与他烧汤净面。武松梳洗裹
  帻,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来家吃早饭,休去别处吃了。
  ”武松应的去了。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
  安排下饭。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交嫂
  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拨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生
  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他拿东拿西
  ,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乾净,奴眼里也看不上
  这等人。”武松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岂风流,嫂嫂淫心不可收。
  笼络归来家里住,相思常自看衾稠。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买饼馓茶果,请那
  两边邻舍。都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
  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那妇人堆下笑来,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
  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道个万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武大依
  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顿茶顿饭,欢
  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觉过意不去。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
  的直汉。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
  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好大雪!怎见得?但见:
  万里彤雪密布,空中瑞祥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濡滞
  子猷船。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盐撒粉漫连天。当时吕蒙正
  ,窑内叹无钱。
  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却早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去县里画卯,直到日
  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
  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他一撩斗,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
  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
  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入得门来,便把毡笠
  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
  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紵丝衲袄,入房内。那妇人便道:
  “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
  却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向火。”
  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
  边坐地。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却搬些煮熟菜蔬入房里来,
  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出去买卖未回,我
  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的他
  !”说犹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又教嫂嫂费心。”妇人
  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
  “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
  气寒冷,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请。”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
  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
  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
  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来
  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
  信时,只问哥哥就是了。”妇人道:“啊呀,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
  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杯。”连筛了三四杯饮过。那妇人
  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
  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
  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
  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
  也不理他。妇人见他不应,匹手就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
  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
  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酒,看着武松道:“
  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
  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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