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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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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宾娜在学生队里劳动时,灵魂被高音喇叭里欢乐的进行曲不断毒害。一个星期天,她
借来一部摩托,朝山上开去,在一个从未到过的边远村庄里停下来。她把摩托靠教堂放好,
往教堂里面走去。一群人恰好在做礼拜。当时宗教受到当局的压制,大多数人对教堂都避之
不及。留在教堂长凳子上的只有些老爷子和老妇人,他们不害怕当局,只害怕死亡。

 神父歌咏般地吟诵祷文,人们跟着他齐声重复。这称为连祷。同一句话反复重现,象一
位流浪汉忍不住连连回望家乡,象一个人不忍离世。她在最后一排凳子上坐下,合上双眼聆
听祷词的曲调,又睁开眼,打量上方那蓝色拱顶上嵌着的金色大星星。她惊喜入迷了。

 她在这个乡村教堂无意遇到的东西不是上帝,而是美。她太明白不过了,教堂与连祷本
身里里外外都未见得美,它们的美存在于与建筑工地上天天歌声喧躁的比较之中。她突然觉
得这些人是美的,他们如同一个叛逆的世界,是一种神秘的新发现。

 从那时起,她就认为美是一个叛逆的世界。我们碰到它,只能在迫害者俯瞰着它的什么
地方。美就藏在当局制造的游行场景之后,我们要找它,就必须毁掉这一景观。

 “这是我第一次被教堂迷住。”弗兰茨说。无论新教还是禁欲主义都未曾使他如此热
情。这是另外一种东西,高度私有性的东西,是他不敢与萨宾娜讨论的东西。他想,他听到
了一种声音,要他抓住海格立斯的扫把,扫掉克劳迪所有的预展,安娜所有的歌唱家,还有
所有的演讲、专题辩论会,所有无用的言语和无聊的文词,把它们统统从自己的生活中扫出
去。阿姆斯特丹大教堂宏伟巨大的空阔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神奇的新发现象征着他自身的
解放。

 '力量'

 一次,他们在某家旅馆里做爱,萨宾娜抚着弗兰茨的手臂说:“看你有多好的肌肉!真
不能使人相信!”

 弗兰茨对她的赞美很高兴,从床上爬出来,臀部顶地,用一条腿钩佐一张很重的橡木椅
子,轻轻地把它挑到空中:“你永远也不必害怕,不论什么情况我都能保护你,我以前还是
个拳击冠军呢!”

 他用手把椅子举过头,萨宾娜说:“知道你这么强壮,真好。”

 但她内心中自语,弗兰茨也许强壮,但他的力量是向外的,在他生活与共的人面前,在
他爱的人面前,他显得软弱无力。弗兰茨的软弱也可以称为美德。他从不向萨宾娜下指示,
从不象托马斯那样命令她,要她躺在镜子旁边的地上以及光着身子走来走去。他并非不好
色,只是缺乏下达命令的力量。有些事情是只能靠暴力来完成的。生理上的爱没有暴力是难
以想象的。

 萨宾娜看着弗兰茨举着椅子在屋予里走过,象看到一个使她震惊的怪物,心里充满了奇
怪的悲伤。

 弗兰茨把椅子放到萨宾娜的对面,坐下来说:“我当然喜欢强壮,但在日内瓦,这些肌
肉对我有什么好处?它们象装饰品,一根孔雀的羽毛。我一生还没有同人打过架哩。”

 萨宾娜又开始了孤独的沉思:如果她有一个指挥她的男人又怎么样呢?一个要控制她的
人吗?她能容忍他多久?不到五分钟!从这儿得出结论,无论强者还是弱者,没有人适合
她。

 “为什么不用你的力量来对付我?”她问。

 “爱就意昧着解除强力。”弗兰茨温柔地说。

 萨宾娜明白了两点:第一,弗兰茨的话是高尚而正义的,第二,他的话说明他没有资格
爱她。'生活在真实中”

 卡夫卡曾在日记或是信件中提到这样一句,生活在真实中。弗兰茨记不清这话的出处,
但这句话强烈地感染了他。生活在真实中意味着什么?从反面来讲太容易了,意思是不撤
谎,不隐瞒,而且不伪饰。然而从遇见萨宾娜起,他就一直生活在谎言中。他蹬妻子说那些
根本不存在的阿姆斯特丹会议,马德里讲学;他不敢与萨宾娜并肩步行于日内瓦的大街。他
还欣赏谎言与躲藏:这些对他来说是如此新异,他象一个老师的爱学生鼓起勇气逃学,感到
十分兴奋。

 萨宾娜认为,生活在真实之中,既不对我们自己也不对别人撤谎,只有远离人群才有可
能。在有人睁眼盯住我们做什么的时候,在我们迫不得已只能让那只眼睛盯的时候,我们不
可能有真实的举动。有一个公众脑子里留有一个公众,就意昧着生活在谎言之中。萨宾娜看
不起文学,文学作者老是泄漏他们自己或他们朋友的种种内心隐秘。萨宾娜以为,一个放弃
了自己私我隐秘的人就等于丧失了一切,而一个自由而且自愿放弃它的人必是一个魔鬼。这
就是萨宾娜保守着那么多恋爱秘密但一点儿也不感到难受的原因。相反,这样做才使她得以
生活在真实之中。

 在弗兰茨这一方面,他确认把私生活与公开生活分成两个领域是一切谎言之源:一个人
在私生活与在公开生活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对弗兰茨来说,生活在真实之中就意昧着推
翻私生活与公开生活之间的障碍。他喜欢引用安德鲁。勃勒东的活,握意的生活就是“在一
间玻璃房子”里,人人都能看见你,没有任何秘密。

 当他听到妻子对萨宾娜说:“那垂饰真丑”,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活在谎言中了,他非
得站起来维护萨宾娜不可。他终于没有那样做,仅仅是害怕暴露了他们的爱情秘密。

 鸡尾酒宴的第二天,他计划与萨宾娜一起去罗马度周末。“那垂饰真丑”的话耿耿于
怀,使他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克劳迪。她的侵犯——无懈可击,喳喳呼呼,劲头十足——
把二十三年婚姻生活中他耐心承受的美德重负给卸了下来。他回想起阿姆斯特丹古老教堂那
巨大的内部空间,感到那空白唤起了他奇特的、不可理喻的狂害。

 他捡拾自己的陋袋。克劳迪进来了,谈论着晚会上的客人,精力充沛地对某些观点大表
赞同,对另一些观点则撇嘴一笑。

 弗兰茨看了她很久,说:“罗马没有什么会议。”

 她还没有看出问题:“那你干嘛要去?”

 “我有一个情人,已经九个月了,”他说,“我不想在日内瓦同她聚会,所以有这么多
旅行。我想,现在是你该知道的时候了。”

 他一开口便不觉得紧张了,转过身去以免看见克劳迪脸上的绝望。他估计自己的话会使
她绝望的。

 停了一会儿,他听见她说:“是嘛,我想我是该知道啦。”

 她的语气如此坚定,佼弗兰茨掉转头来。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震惊,事实上倒很象一天前
沙哑着嗓音的那同一位妇人:“那垂饰真丑!”

 她继续说:“你既然有胆告诉我,你骗我九个月了,你认为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他过去总告诫自己,没有权利伤害克劳迪,应该尊敬她身内的女人。可那女人到哪里去
了呢?换一句话来说,他脑子里妻子与母亲形象的联系现在怎么啦?他的母亲,悲怆而受伤
的母亲,他的母亲,穿着不相称的鞍,已经离克劳迪而去——她也许没有,也许从来就不曾
隐含在克劳迪的身体之内。这一切化作一腔愤怒向他袭来。

 “我没有理由瞒你。”他说。

 如果说他的不忠尚不足以伤害她的话,他断定挑明她的对手会使她不舒服的。他直视着
她,告诉她是萨宾娜。

 一会儿后,他与萨宾娜在机场见面。随着飞机向高空升去,他感到自己越来越轻。他终
于对自己说,九个月之后他生活在真实之中了。

                 8

 萨宾娜似乎感到弗兰茨撬开了他们隐私的大门,似乎瞥见了在日内瓦认识的一颖颖脑
袋:克劳迪,安娜,画家阿伦,握着手指头的雕刻家。现在,不管她愿意与否,她成了她毫
无兴趣的一位妇人的对头。弗兰茨会提出离婚,而她务必在他那张大大的结婚床上取代克劳
迪的位置。人家在表演的时候还与观众保持着或长或短的距离,而她却要在这所有的人面前
演戏,不是萨宾娜,是不得不演萨宾娜的角色,并决定怎样演这个角色更好。一旦她的爱被
公开,爱便沉重起来,成为了一个包袱。萨宾娜一想到这点就畏缩不前。

 他们在罗马一家餐馆吃晚饭,她默默地喝着酒。

 “你没有生气吧?”弗兰茨问。

 她使对方确信她没有。她仍然处于混乱之中,不能确信什么才是幸福。她回想起他们在
开往阿姆斯特丹的快车厢里相遇的情景,那时她真想跪在他面前,求他抓住她,紧紧拥抱
她,永远不要松开。她期望结束那危险的背叛之途,期望终止这一切。

 她可以强化那种欲念,试图把它看作自己的救助,自己的依托,可这只能使乏味之感更
趋强烈。

 他们在罗马街上走回旅馆。周围的意大利人又闹又叫又手舞足蹈,他们默默走着,却听
不到自己的沉默。

 萨宾娜在浴室里洗了很长时间;弗兰茨盖着毯子在等她,象通常那样,亮着一盏小灯。

 她回来时,把灯关了。这是第一次她这么做。弗兰茨应该注意到这一点的,他没有。灯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如我们所知,他总是闭着眼睛做爱的。

 事实上,正是他那双闭着的眼睛使萨宾娜关掉了灯。她一刻也受不了那双低垂的眼瞳。
常言说,眼睛是心灵之窗。因此弗兰茨闭着眼睛在她身上扭动着的身体,只是一个没有灵魂
的躯壳而已。象一只刚刚出生的幼畜,闭着眼微喊地寻找奶头。强壮有力的弗兰茨在交合的
时候,象一头巨大的幼狗在吮吸她的奶汁,他也真的含着她的奶头如同在吮吸!一想到他的
下身是个成熟的男人而上身却是个吮奶的婴孩,她便觉得自已是在与一个婴孩交合,实在近
乎厌恶。不!她不再愿意看见这个在她身上疯狂扭

 动的身躯,不再愿意把自己的乳头交给他。一条母狗和一只小狗,今天只是最后一次,
不可更改的最后一次!

 她当然知道,她是极为不公平的。弗兰茨是她所见男人中最好的一个——聪明,能理解
她的画,英武而且善良——但她越这么想,就越想强夺他的智慧,污损他的好心,摧毁他无
能的体力。

 那天晚上,她同他做爱比以往都狂热得多,她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她干得恍恍惚惚神
游万里。她再次听到背叛的金色号角在远远地召唤她,她知道自己无法坚持下去,她感触到
前面那自由的太空,那使她激动的无拘无束无遮无拦。她给了弗兰茨从未有过的疯狂而放纵
的爱。

 弗兰茨躺在她身上流下了热泪。他以为他是理解了:萨宾娜整个吃饭的时候都安静沉
默,对他的决定没吭一声,现在才是她的回答。她已清楚表明将永远与他生活在一起的欢
欣,还有她的激情,她的赞同,她的欲望。他感到自己犹如一位驰入辉煌太空的骑士,那里
没有他的妻子、女儿、家事,那些已被海格立斯的扫帚扫得一于二净,那辉煌真空里将填入
他的爱。

 他们各自都把对方视为坐骑,驰入他们期望的远方。他们都沉醉于将解脱他们的背叛之
中。弗兰茨骑着萨宾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萨宾娜骑着弗兰茨背叛了弗兰茨本人。

                 9

 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妻子身上看见母亲——可怜,弱小,需要他的帮助。这种幻觉深深
根植于他的心灵,使他两天来一直无法使自己摆脱这个念头。回家的路上,他的良心开始不
安,担心他走后克劳迪会完全垮下来,说不定会闹出严重的心脏病。他偷偷打开门走进自己
的房间,站在那儿听了一阵:是的,她在家。犹豫了一下,他走进她的屋子,打算象乎常那
样打打招呼。

 “是吗?”她讥讽地眼皮向上一翻,惊叫道,“你?到这儿来啦?”

 他想说(他倒是真正惊住了),“我还能到哪里去呢”,但他没有说。

 “我们直说好了,怎么样?你立刻搬到她那里去,我毫不反对。”

 他去罗马那天承认自己与萨宾娜的事,当时尚无明确的行动计划。他指望回家后友好地
跟克劳迪彻底谈一次,尽可能不伤害她。他不曾想到她会平静而冷冰冰地催他走。

 这样不费什么事,但他禁不住感到沮丧。他一辈子都怕伤害她,自觉遵守着一夫一妻制
的无效纪律,而现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突然得知这一切纯属多余。由于一种误解,他拒
绝了多少女人!

 下午上完课,他直接由大学去萨宾娜那儿,决定问她可否去她那里过夜。一按门铃才知
没人。他坐在街对面的酒吧里眼巴巴地张望了许久,又在她的住宅大门前尴尬徘徊。

 夜晚来临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他这一辈子都是与克劳迪共用一张床。如果回克劳迪
那里去,他该睡什么地方?当然,可以睡在隔壁房里的沙发上,但那不形如疯人怪汉吗?不
显得有点神志错乱吗?他毕竟希望与她保持友谊啊!与她睡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他甚至能听
到她嘲弄地问他干嘛不去找萨宾娜的床铺。他在一家旅馆租了一间房子。

 第二天,他早晨、中午、晚上都去按过萨宾娜家的门铃。

 又过了一天,他去问过萨宾娜的看门人,那人一无所知,提醒他去找房主。他给房主打
了电话,得知萨宾娜两天前就告辞走了。

 以后的几天,他照常去那儿,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她。这一天他发现门开了,三个穿工作
服的人把家具与画装进一部停在外面的汽车里。

 他问他们打算把家具搬到哪里去。

 他们回答,他们曾受严格嘱托不得泄漏去向。

 他差不多要收买他们以求获得秘密地址,但突然感到无力这么做。悲伤使他完全崩溃。
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碰到萨宾娜起他就一直等候着这一切的
发生。必然如此的必然,他弗兰茨无力阻挡。

 他在老街上找了一套小房子,乘妻子和女儿不在时回家去取了衣物和大多数必备的书
籍,他小心翼翼不去碰克劳迪喜欢的东西。

 一天,他从酒吧的窗子里看到了她。妻子和两个女人坐在一起,脸上眉飞色舞,擅长做
鬼脸的天赋使她脸上留下许多长长的皱折。那些女人仔细听着,连声哈哈大笑。弗兰茨老觉
得她是在谈论他;她肯定知道了,弗兰茨决定与萨宾娜一道生活的时候,萨宾娜却在日内瓦
消失。这该是个多么滑稽的故事啊1他毫不奇怪他正在成为妻子朋友们的笑柄。

 他回到自己新的公寓,这儿每个钟头都能断到圣皮尔的钟声。他发现百货公司已把他买
的新书桌送来了,立刻忘记了克劳迪及其朋友们,甚至一时忘了萨宾娜。他在书桌前坐下
来,很高兴这张桌子是自己亲自挑的。二十年来他身旁的家具都不是他挑选的,一切都被克
劳迪管着。终于,他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立了。第二天他又请来一个木匠
做书柜,花了几天时间设计式样,选定摆书超的地方。

 就某一点来说,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难过,萨宾娜的物化存在并没有他猜想的
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一生中留下了灿烂的足迹,神奇的足迹,任何人也无法抹去。她
从他的视界里消失之前,塞给了他那把海格立斯的扫帚。他用它把自己藐视的一切都从生活
中扫去了。一种突然的庆幸,一阵狂乱的欣喜,还有自由和新生带来的欢乐,都是她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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