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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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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对人这样奇怪、陌生的东西给以辨识确定。那时的人体是一间囚室,囚室里的东西能看,
能听,能恐惧,能思索,还能惊异。而人体消失之后所留存的东西,便算是灵魂。

 当然,今天的人体不再陌生了:我们知道在胸膛里跳动的是心脏;鼻子是伸出体外的排
气管,为肺输送氧气;脸呢,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块标记着所有生理过程的仪表板,标记着
吃,看,听,呼吸以及思维的情况。

 自从一个人学会了给人体的各个部位命名,人体就好对付多了。他还得知灵魂不过是大
脑中一种活跃的灰色物质。灵与肉两重性的古老命题终于被众多科学术语淹没,我们仅仅将
其作为一种过时的浅见陋识而加以嘲笑。

 但是,假使他的一位恋人来听他腹内的咕咕隆隆,灵肉一体这个科学时代的诗意错觉,
便即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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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丽莎力图透过自己的身体来认识自己。正因为如此,从孩提时代起,她就常常站在镜
子前。她害怕母亲发现,每次偷偷照镜子都带有一种秘密犯禁的色彩。

 不是虚荣心使她走向镜子,而是那种看见了“我”时的惊奇。她以为透过那面部状貌看
到了自己灵魂的闪光,忘记了自己不过是看见了身体机制的仪表扳。她以为鼻子是自己天性
的真实表露,忘记了那玩意儿不过是给肺输送氧气的通气管。

 久久地看着自己发呆,她不时也心烦意乱地看到自己脸上有母亲的影子。她更固执地盯
着镜子,希望母亲的影子消逝而只留下她自己。每次的成功都令她陶醉:她的灵魂浮现于她
的身体表面,如那些塞在底舱的水手终于冲了出来,散布在甲板上,向着长天挥臂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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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象她的母亲,不仅仅是模样象。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似乎她的整个生命只是她母亲
的继续,象台球桌上一个球的运动只是球员手臂动作的延续罢了。

 这种延续是从哪儿从什么时候开始而后来变成了特丽莎的生命?

 也许开始于特丽莎的爷爷,开始于那位布拉格生意人逢人便夸她女儿——特丽莎母亲的
美丽。她母亲才三、四岁,爷爷就告诉她,说她与拉裴尔的圣母像一模一样。四岁的她便再
也忘不了这句话了。她青春妙龄,坐在学校读书时,总是不听老师的课,想着与自己相象的
那幅画。

 该结婚的时候了,她有九个求婚者,围着她跪成一圈。她站在中间象个公主,不知挑选
谁好:第一个最英俊,第二个最聪明,第三个最富裕,第四个最健壮,第五个门第显赫,等
六个背诗如流,第七个见多识广,第八个工于小提琴,而第九个极富有男子气。他们都用同
一种姿势跪着,膝盖上的功夫相差无几。

 她最后选中了第九个,倒不是因为他最有男子气,而是与他性交时尽管她一再叮嘱:
“小心”、“多多小心啊”,他却故意不小心,使她找不到人打胎而不得不嫁给他。于是特
丽莎出世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众多亲戚都围在小童车旁,与孩子逗趣。特丽莎的母亲不愿
逗趣,甚至根本不说话,只是牵挂着自已另外八个求婚者,看来他们都比第九个好。

 象女儿一样,特丽莎的母亲也常常照镜子。一天,她发现眼角边有了皱纹,断定她的婚
事简直毫无意义。大约也是在此时,她遇到了一个男身女气的人,此人行骗有前科,又向她
隐瞒了自己的两次离婚。现在,她恨那些膝头带茧的求婚者,也极想换个位置让自己下跪,
于是便跪倒在她的骗子新朋友面前,抛下丈夫与特丽莎,出走它方。

 那个最有男子气的人变得最没有生气,他如此消沉,以至神经今今的,无事找事。心里
怎么想,日里就公开说出来。当局的警察被他的胡言乱语吓坏了,把他抓了起来,审判后给
了他长长的刑期。他们把他的住房封了,把特丽莎送交她母亲。

 那个最无生气的人在铁窗里没呆多久就死了。特丽莎与母亲随母亲的骗子来到靠近山区
的——个小镇住下来。骗子在一个机关里供职,母亲则在—家商店干活。母亲又生了三个孩
子,当她重新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又老又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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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意识到自己已失落一切,开始找寻罪恶的原由。人人都会这么做的。她的第一个丈
夫,有男子气但未被她爱过,未能留意她床上的轻声警告;而她的第二个丈夫,没有男子气
却被她爱得太多,把她从布拉格拖来这个小镇,却跟一个又一个女人往来,使她永远陷入妒
嫉。她无力反抗,唯一属于她、又无法避离的人质便是特丽莎,她能以苦行赎清这一切罪
孽。

 的确,难道她不是决定了母亲命运的最主要的罪源吗?她,不就是那最有男子气的男人
的精子和那最漂亮的女人的卵子的荒谬结合吗?是的,正是从那个要命的时刻起,拙劣的弥
补引起了长途赛,开始了她母亲的命运。那个时刻,叫特丽莎。

 特丽莎的母亲无休止地提醒她,母亲就意味着牺牲一切。一个因孩子而失掉一切的女人
说出这话,自然言出有据颇近真理。特丽莎总是听着,相信当母亲是生活的最高价值,而当
母亲也是最大的牺牲。

 如果一个母亲是人格化了的牺牲,那一个女儿便是无法赎补改变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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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特丽莎并不知道那天夜地母亲向父亲耳语“小心”的情景。她的负罪感如同原罪
一样解释不清。她尽了一切所能来摆脱她。十五岁时,她便被母亲领出了学校,当了女招
待。她愿做一切事以讨得母亲的欢心,交出全部工资,做家务,照顾弟妹,用整个星期天打
扫房屋和洗东西。这真可惜,因为她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学生。她渴望上进,只是这个小镇子
不能使她满足。于是无论她什么时候洗衣服,盆边总搁着一本书。她去翻书页,洗衣水滴在
书上。

 家里似乎没有什么羞耻可言。母亲穿着内衣在房子里冲来冲去,有时候乳罩都不戴,夏
天,有些时候则干脆完全光着身子。继父虽然不光着身子行走,可每次特丽莎洗澡,他都往
浴室里钻。有一次,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母亲就大发雷霆:“你以为你是谁?他会把你的
漂亮吞了吗?”

 (这种对立情绪清楚地表明,她对女儿的怨恨超过了对丈夫的猜忌。女儿的罪孽是无穷
无尽的,甚至包括了她男人的不忠。特丽莎对解放的渴求和对自己权利的坚持——诸如锁上
浴室门的权利——对于特丽莎的母亲来说,简直比她丈夫可能调戏特丽莎更令人讨厌。)

 冬日的一天,母亲决意在灯下光着身子走走,特丽莎很快跑过去把窗帘拉上,唯恐街那
边的行人看见她母亲。但她听到母亲在自己身后爆发出大笑。第二天,来了她母亲几个朋
友:一位邻居,一位同事,一位女教师和其他两三个常来串门的女人。特丽莎与随同来的一
位十六岁的男孩不约而同地问好,而母亲立即乘大家都在场,告诉她们特丽莎如何企图保护
母亲贞洁的事。她笑了,所有的女人也都笑了。“特丽莎对人耍撤尿、要放屁的想法都不甘
心承认呢,”她说。特丽莎脸红了,可她母亲还不罢休,“那有什么可怕的呢?”并以一个
响屁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问题。所有的女人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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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丽莎的母亲响亮地擤鼻子,跟人们公开谈她的性生活,并且洋洋得意地展示她的假
牙。她可以技艺纯熟地用舌头把那些假牙顶出来。如果嘴笑得太开,上排牙齿会落在下排牙
齿上。诸如此类,给她的脸增添了一种凶狠的表情。

 她的行为仅具有唯一的标示:抛弃青春和美丽。在九个求婚者跪在她周围的日子里,她
聪明地保护着自己的裸身,这样做似乎是想努力表明她的身体在贞操方面的价值。现在,她
不仅是失去了贞操,而且已经猛烈击碎了它,并张张扬扬地用新的不贞给今昔生活划一条界
线,宣称青春与美丽被人们过分高估,其实毫无价值。

 依我看来,特丽莎只是她母亲这种标示的继续,她母亲正是这样来抛弃了自己小美人的
生活,抛在身后远远的。

 (如果说特丽莎有些神经质的动作,姿态缺乏某种自然的优雅,我们是不会惊讶的。她
母亲傲慢、粗野、自毁自虐的举止给她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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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丽莎的母亲要求公正。她想看见罪行遭到惩处清算。这就是她坚持让女儿伴着她留在
那无贞洁世界里的原因。在那里,青春与美丽一文不值,世界不过是肉体巨大的集中营,人
人都差不多,灵魂是看不见的。

 现在我们比较能理解了,为什么特丽莎久久凝视和不时瞥视镜子,并有一种犯禁负疚的
感觉。她是在与母亲作战,是在期待着找到一个与别人不同的躯体,期待自己脸上显示出从
最底层释放出来的水手一样的灵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灵魂——那悲伤、怯懦、自我
封闭的心灵——隐藏在身体内的底层,羞于显露自己。

 于是,那一天她初识托马斯,在餐馆的醉鬼们当中曲折穿行,她的躯体被盘中的啤酒沉
沉地垂压,她的灵魂在胃或胰腺的什么位置。后来,托马斯叫她,那声叫唤的意义太大了,
因为呼唤者既不知道她母亲,也不知道那帮醉鬼,对他们日复一日单调的猥亵脏话也一无所
知。他的上流身分使他超凡出众。

 另外,还有些事也使他显得与众不同: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了的书。这个店子从未
有人把书打开放在桌上。在特丽莎的眼里,那些书是友谊默契的象征。她也爱读书,她只有
一件武器来与这个包围着她的恶浊世界相对抗:从市图书馆借来的书,首先又是小说。她读
了大量小说,从菲尔丁到托马斯。曼。这些书不仅提供了一种能使她摆脱无聊生活的虚幻可
能性,作为一种物体,它们还有着另一种意义:她喜欢腋下夹一本书在街上走。这与一百年
前花花公子们的华美手杖一样有意义,使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把书比作公子们的华美手杖还不很准确。手杖不但使主人区别于其他人,还使它的主
人新派、时鬃。书使特丽莎与众不同,却是过时的时尚了。当然,她还太年轻,看不到她在
别人眼里的老时鬃意昧。她居然认为年轻人走路时戴着个收音机耳机实在傻气,未曾想到那
才是新派。)

 所以,那个唤她的人是陌生者同时又是个与她有友谊默契的人。他唤她的声音是和善
的,于是,特丽莎感到她的灵魂从血管里和毛孔里冲出体外,向他展示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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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马期从苏黎世回到布拉格后,开始想到他与特丽莎的结识只不过是六个极其偶然机遇
的结果,总觉得有些不安。

 事实上,难道不是一件必然的偶然所带来的事件,才更见意义重大和值得注意么?

 机遇,只有机遇才给我们启示。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预期的事情,日日重复的事
情,总是无言无语,只有机遇能劝我的说话。我们读出其中含义,就如吉普赛人从沉入杯底
的吻啡渣里读出幻象。

 托马斯出现在餐馆里的特丽莎面前是绝对偶然的。他坐在那儿,展卷读书,突然接头看
见了她,微笑着说:“请来一杯白兰地。”

 那一刻,收音机碰巧在放音乐。她去柜台后面倒白兰地,顺手将音量调大了一些。她听
出是贝多芬。自从布拉格的某一个弦乐四重奏演出队到他的镇上演出以来,她便知道了贝多
芬的音乐。特丽莎(如我们所知,她总是渴望“上进”)去明了音乐会。大厅里几乎是空的,
除她以外,听众只有当地药技师和他老婆。但四重奏的演奏家们面对着台下一支“三重奏”
的观众团,还是好心地没有取消演出。他们演奏了只多芬的最后三部四重奏乐曲。

 后来,药剂师邀请乐手们吃饭,也叫了观众席中这位女孩子同往。从那的起,贝多芬便
成了她对世界另一个面的想象,这是她所渴望的世界。当她端着白兰地绕出柜台时,她努力
想弄懂这个机遇的启示:她应召给一位吸引着她的陌生男人送白兰地的时刻,偏偏就是她听
到贝多芬之瞬间,这是多么巧!

 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们都寓含在机遇之中。如果爱情是不能忘怀的,机缘一定
会立即展翅向它飞落,象鸟儿飞向方济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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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她唤转来付酒钱,合上书(友谊默契的象征)。她想问问他读的什么书。、“你能把
酒钱记在我帐上吗?”他问。

 “可以的。”她问,“你住几号房间?”

 他把钥匙给她看,钥匙系在一个木牌子上,上面画了个红色的六宇。“怪了,”她说,
“六。”

 “有什么奇怪的?”他问。

 她突然记取父母离婚前任在布拉格的房子也是六号,可她回答说:“你住在六号房,而
我的班六点钟完。”(我们据此可以称赞她的狡黠。)

 “行,我的火车七点开。”陌生人说。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给了一张账单请他签字,又将其交至服务台。等她干完活,陌
生人已不在桌旁了。他明白了她小心的暗示么?她兴奋地离开旅馆。

 旅馆对面是一个荒芜的小公园,破败得只能在这肮脏小镇上找到。但对特丽莎来说,它
一直是一个美丽的小岛:那里有草地,有四棵白杨树,有几条长凳,有一树垂柳,还有一点
儿叫连翘的灌木丛。

 他坐在一张黄色的长凳上,能清楚地看到旅馆大门。天,正是她以前读书时常坐的那张
凳子!于是她知道(机缘的鸟儿开始在她的肩头闪闪发光),那陌生人便是她的命运。他叫住
她,邀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灵魂的水手们已经冲上她身体的甲板了。)然后,她送他走列
车站,他把名片给了她以示告别:“如果你偶然有机会来布拉格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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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最后一刻塞给她的远不止一张名片,而是

 对所有机缘的召唤(那本书,贝多芬,数字六,黄色的公园长凳)。这一切给了她离开家
庭去改变命运的勇气。也许正是这些机缘(相当平常简单,顺便说,

 甚至无多兴味,却是人们在这毫无生气的小镇里所期望的),使她爱情萌动,并给了她
力量的源泉,使她一生永无怠倦。

 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都在与机缘的碰撞中度过。更准确地说,是在与人和事的偶然相遇
中度过,我们称之为巧合。“巧合”是指两件事出入意料地同时发生了,相遇了:托马斯出
现在旅馆餐厅的同时,收音机里播放贝多芬。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大量的这样的巧合。如果
托马斯坐的席位被当地屠夫占了,特丽莎就不会注意到收音机在播放贝多芬(尽管贝多芬与
屠夫的相遇也是一种有趣的巧合)。但是她初生的爱情加强了她对美的敏感,也就忘不了那
音乐;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它,都会被深深打动。那一刻发生在她周围的一切皆因为音乐而生
辉,而显得美好起来。

 在特丽莎去见托马斯时腋下夹的那本小说中,安娜与沃伦斯基是在一种奇怪的情境中相
遇的:他们俩在火车站相见,其时有一个人被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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