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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瑶夫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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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豹子头回房时,我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微低着头,静静地缝补被他撕烂的衣裳。狐狸的外袍,我悄悄地藏在了床底。
  豹子头似是犹豫了许久,在床边坐下,却好象不敢坐严实了,只屁股尖挨着床边。我往里面缩了缩,豹子头被针刺了一般,腾地跳起,远远地坐在桌边。
  他在喝酒,不再象之前大杯大杯地喝,只细细地抿着。
  “你、叫什么名字?”喝完一杯,他问我,声音有些低哑。
  我叫什么名字?
  放下手中衣裳,我怅然地抬起头。
  沈窈娘?江沈氏?
  坐在床上向窗外望出去,是满天的星星和一弯弦月。窗棂的夹缝中长出几根野草,夜风吹过,野草瑟瑟飘摇,星光与月辉便在草影中晃来晃去,象曾经镌刻于心的往事,模糊起来。
  静默片刻,我又低下头,轻声道:“我姓沈,沈青瑶。”
  这名字倒不假,记得爷爷在世时,喝醉了或是特高兴的时候,便会抱着我转圈,让我揪他的胡子,然后宠爱地唤我“青瑶”。
  后来才知道,“青瑶”是爷爷替我取的大名,“窈娘”却是小名。只是洪安民俗,女子皆喜用某娘来称呼,所有的人都觉得“窈娘”很顺口,倒慢慢将“青瑶”这个名字给忘却了。便是找到江府,江太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也只答沈窈娘。
  或许从今夜起,这世上不应该再有沈窈娘,活下来的,是沈青瑶。
  “青瑶,青瑶……”豹子头低声念了几遍,再喝一口酒,又问:“他们、为什么要烧你?”
  我抬头望向他,涩然一笑,道:“卫寨主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在贞节牌坊下被烧的,自然是淫妇。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和别的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时,被公婆和丈夫捉住了而已。”
  豹子头看着我,神色复杂,许久方转过头去,低声道:“美………娘,也是在贞节牌坊下被烧死的。”
  他的声音很低沉很嘶哑,我手一抖,针便扎到了手指。
  我愣愣地看着手指上殷红的的血团。
  “我和美娘是同一个村的,村里的人都说美娘长大了一定会嫁给我。我和美娘也都是这么认为。美娘十三岁的时候死了爹,本来我们是打算在她守孝满三年后便成亲的,所以我便去了南边拜师学艺。结果第二年,她娘因为欠下了赌帐,把她许配给了永嘉府江修家的二儿子。”
  我无语,江修是江文略未出五服的堂叔,听说前两年已死在黑州大牢里,他家那个二少爷傻到连筷子都不知道抓,原来也曾娶过媳妇。
  “美娘不肯,她娘以死相逼,她只得哭着嫁进了江家。等我从南边回来,仿如晴天霹雳,便冲到江家去找她。江家人多势众,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只得逃走。待养好了伤,已是大雪天,我忍不住翻墙进了江府,找到美娘,要带她走。可我们还没有逃出永嘉府,便被江修带人捉住了。”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想象得到,永嘉府的人很喜欢将“淫妇”押到贞节牌坊下烧死,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规矩。
  这应当是我嫁到江府之前发生的事情,所以从没听人提起过。也难怪,谁家媳妇曾经被人拐走,必然不好启齿。
  难怪掳我上山的那一晚,豹子头看着贞节牌坊会是那样的神色,会有那样苍凉的笑声。
  烈焰噬骨,那娇弱的美娘,该是何等的苦痛?
  我望向豹子头,他似读懂了我的目光,脸瞬间涨得发紫,手也在隐隐颤抖。
  虽然真相不同,但因着同在贞节牌坊下被烧的命运,我忽然同情起那个美娘来。衣裳已经补好,我在被中穿上,赤着双足,走到桌边,拿过豹子头手中的酒壶,倒了一杯酒,缓缓地推到他面前。
  他的脸苍白无比,眼睛中浸透着悲伤,颤栗着说出来的话更让我震惊。
  “是,我本来也要和她一起被烧死的。可江修说不能便宜了我,得让我痛苦地活着、断子绝孙地活着。江修以前在黑州大牢中当过牢头,懂得最惨无人道的刑法。他用针截断了我那处的经脉,从此,我……”
  伴随着一声极力压抑的嘶吼,豹子头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上。
  他不停用额头撞击着桌腿,鲜血沿着他面颊流下,流成愤恨的河流。
  我低头看着这个粗壮的汉子如同失群的羔羊一般哀啼,不知所措。
  他逐渐平静下来,却没有看我,脸上浮出难以言喻的哀伤。
  “所以,上了鸡公山之后,不管抢来多少女人,我从来没有碰过她们。可时间一长,弟兄们便有些风言风语,有些人也开始不服管束。正好抢了你来,见你长得有几分象美娘,我、我便起了将你收在房中掩人耳目的心思。”
  我正心生一丝怜悯,却见他忽然抬起头,猩红的双眼狠狠地盯着我,咬牙切齿道:“今夜弄成这样,对不住,为了防止你乱说,你只有正式嫁给我了。”
  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必和先前狐狸一般,象生吞了一只癞蛤蟆,半天才咽下去。
  豹子头却似慢慢恢复了清醒,他站了起来,高大沉郁的身影象乌云般将我笼住,冷冷道:“你反正也无处可去,你的亲人都以为你死在了大火之中。你若愿意嫁我,继续替我掩人耳目,我必以发妻之礼相待。你若不愿嫁,也可以,但今晚的事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得将你的舌头和双手留在鸡公山。”
  我迅速做了抉择,点头道:“好,我嫁。”
  没有别的选择,若被割去舌头和双手,还不如死了干净。更何况他说得对,以前的沈窈娘,早已被烧死在贞节牌坊下。
  豹子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道:“从今天起,你睡床,我睡凳子。”
  我没有推辞,看着他啪地将窗户关上,忍不住问了一句:“卫寨主,若怕泄密,你将我杀了岂不是更干净?又何必要娶我?”
  他愣了一下,然后慢慢狰狞地微笑。
  “若杀了你,又到何处去拿万……两……黄……金呢?”
  刹那间,我浑身冰冷。
  豹子头却没有再看我,他将两条长凳并在一起,躺上去,手掌一扬,烛火熄灭。
  我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牙齿,没有叩出声来。
  那个秘密,那个要被烧死的时候打算拿来保命、却没来得及说出的秘密,他如何会知道?!

  洞房花烛夜、杀人放火时

  四月二十,黄道吉日。
  鸡公山刚打了两场胜仗,又适逢大寨主卫老柴大婚,酒水和吃食流水般地往山上搬。
  这段时日,我十分尽责地扮演着待嫁娘的身份,偶尔在众人面前与豹子头“娇羞而含蓄”地恩爱一番。豹子头一高兴,便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虽然老婆不能同享,但成亲这晚,会将青楼姑娘们再度请上山,供弟兄们享乐。
  真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食色性也,怪不得诸路群豪中谁若打出“均田地、分女人”的口号,势力便会大涨,当然那女人分不分得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另当别论。
  只不知若是女人揭竿而起,打出“均田地、分男人”的口号,这天下又会乱成什么样?
  我正坐在窗下胡思乱想,山寨议事厅方向已是锣鼓喧天。
  拜堂的时候终于来临。
  象拜堂成亲这种事,如果单是新婚夫妇没有经验还好办,可如果包括司仪在内的人都没经验,就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乱。
  虽然拜堂这件事情我有经验,可毕竟这世上还没有新娘子指挥如何拜堂的,所以只能随他们摆布。
  于是这亲成得甚是热闹,哄笑声吓得鸡公山的野兽有一年半载都不敢出来遛跶。若不是狐狸请了邓婆婆过来,拼尽力气指挥野狼们要如何如何,只怕这堂拜到明天早晨,都入不了洞房。
  邓婆婆怕我饿着,往我手里塞了两个馒头,可我也吃不下,倒是入了“洞房”后,见那合欢酒,狠狠喝了数杯,又嚼了几粒干果,便胡乱往床上一躺。
  豹子头很晚才醉醺醺地回来,往我身边一躺,鼾声大作。
  二三寨主还想闹洞房,被狐狸带着五寨主和七寨主拉走,狐狸临走时还认真地将房门关紧。
  待所有人都走远了,豹子头的鼾声也慢慢停住。我想我定是先前喝了几杯酒,醉了,不然为什么会听见他在抽泣呢?
  转身一看,却是真的。但刚将他的泪痕看清楚,他却又迅速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美娘,我成亲了,新娘不是你。
  美娘,我害死了你,今天却和别人成亲。
  或许,他将我从柴堆上挑下来的那一刻起,便不自觉地把我当成美娘了吧。那么高大威猛的一个汉子,抽泣起来象孤苦无依的弃婴。
  我心中恻然,依旧躺下,待觉得身边之人的身子不再发抖了,才低声问:“要不要喝点水?”
  他隔了许久才答:“不用,这点酒,我挺得住。”
  又问我:“你呢?好象什么都没吃,饿不饿?”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鸡公山的匪首这样子躺在一起,象几十年的老夫妻一样絮絮叨叨地说话,说着说着,眼泪便要涌出来。
  过了许久,我听见他在翻身,便问:“饿不饿?你好象也没有吃东西,光喝酒。”
  他呵呵笑了声,说:“没事,不怕没饭吃,就怕没酒喝。”
  远远的枣树下有人在大声说话,是狐狸在安排哨兵换防。他的声音很清隽,甚至和那人的声音有点象,都是不缓不急,象他写的字一般从容。
  我觉得泪水又快要涌出来,便想岔开心思,胡乱和豹子头说着闲话。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当家的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
  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一些,仔细想一想,他若是将脸上收拾干净,话语放轻柔一些,倒也算是仪表堂堂的汉子。
  “你呢?”
  “虚岁十八。”
  “嗯,比老七还小一岁。”
  七寨主是个瘦个子少年,不太爱说话,看见我就会脸红,没想到比我还大一岁。
  豹子头的话匣子打开便停不住:“老二老三老四同年,都属虎,老五属羊,老六……老六我还真不知道他是哪一年的。”
  我好奇地问:“不是所有人进山时都要交拜名帖,喝盟誓酒的吗?”
  豹子头在枕头上摇了摇头,说:“六弟不是自己进山,是被抬上山的。”
  我侧转身望着他。
  他将手枕在脑后,回忆着:“我上了山,千辛万苦做到了大当家,自然要回去报仇。江修听到风声,便躲到黑州大牢里去了。他以前做过黑州大牢的牢头,往牢里一躲,谁也找不到他。”
  “黑州大牢重兵把守,本来我也没办法。谁知那年哀帝南巡,被暴民杀死在熹州,跟着哀帝的羽林军一窝蜂散了,有三千人便到了黑州,把被诬陷下狱的前羽林将军蔺不屈救了出来。
  “我听到风声,便赶了过去,尾随他们进了黑州大牢,逮到了江修。江修知道我迟早要逮到他,装成犯人藏在死牢里,还是被我认了出来。
  “和江修关在同一间死牢里的,便是六弟。说起来,我当时都不相信他能活下来。”
  豹子头伸出双手在空中比划着:“除了脸和手,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依我看,黑州大牢的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只怕在他身上用了一个遍。”
  我毛骨悚然,狐狸那晚说的话恍如就在耳边。
  “黑州大牢的牢头是我旧相识,什么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都曾见识过一番,正愁没机会试一试。”
  原来竟是这么个旧相识。
  “但他纵是那个样子,却一直在笑。我佩服他的硬朗,便找到他的案卷,上面写着他叫杜凤,是熹州人,中过举人,做过哪里的参事,因为写反诗而入狱。我想写首反诗也不至于要这样动大刑,只怕他是得罪了什么通天的权贵。见他实在够汉子,又饱读诗书,便起了将他请上山做军师的念头。
  “把他抬上山后,大伙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救过来,也不用我多说,他便留在了鸡公山。我曾经问过他,想不想回去找亲人,他只说亲人都死光了,以后一心一意跟着我打天下。”
  可能还是喝多了点,豹子头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六弟是好人,你别看他沉默寡言的,很会为弟兄们考虑。今天我成亲,最高兴的便是他,饿着肚子指挥一切,啥东西都没吃,还来帮我挡酒,这小子……”
  我也渐渐迷糊起来,一时似乎还被绑在柴堆上,一时又看见那人握着罗婉的手在说“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一时却又莫名其妙地看见狐狸的脸在眼前摇晃。
  风从窗口鼓进来,带着清淡的花香。
  夜很静谧,静谧到我怎么也无法熟睡。
  迷糊中,我似乎又听到那个声音在淡淡地说:烧吧。
  烧吧。
  心尖似有什么东西在绞,绞得我无法呼吸,猛然坐了起来。
  豹子头居然也没有睡熟,被我吓得一弹而起,道:“怎么了?”
  他若没有坐起,我也许便会重新躺下,但他这一坐起,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寨子里出奇的静谧,静谧得不象是素日的鸡公山,更不象有大批青楼姑娘们到来时的鸡公山。波浪似的尖叫、野狼们满足的笑声,统统没有。
  我望向豹子头,喃喃道:“大当家,今天不是有很多女人上山吗?”
  豹子头挠了挠头发,呵呵笑:“老子成亲,也不好让弟兄们……”
  不愧是惨烈的血光里拼出来的大寨主,他瞬间反应过来,以闪电般的速度往外冲。等我冲出去,只见他已接连踹开了数间房的房门。
  惊心动魄的月光下,每一间房里的人,都似喝醉了酒般软倒在地上或床上,无论怎么拍也拍不醒。
  豹子头急得眼睛都红了,我却想了想,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人没事?”
  我和他都只喝了酒,没有吃饭菜。
  整个山寨,今晚只喝酒、没吃饭菜的除了我和他,还有狐狸。
  豹子头转身就往狐狸房间跑,狐狸显然已喝醉了,正趴在桌边,嘴里还念着什么。豹子头手足无措地乱吼:“水!水!”
  我居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冲到灶下,提了一桶水气喘吁吁地跑来,不等豹子头来接,提起桶子,哗啦啦将狐狸淋了个落汤鸡。
  豹子头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谦虚道:“在娘家时,提过比这还大的桶子。”
  狐狸很应景地猛然站起,象打鸣的公鸡一般晃了晃脑袋,睁开眼来。
  不愧是狐狸,他很聪明,不用多说,看过几间屋子,当机立断:“是蒙汗药,醒来后也会手脚发软使不出力气的那种。一定是上山的妓女带进来混在饭菜里的,只怕后面的人马上就要攻上来了。”
  “怎么办?”豹子头喘着粗气,我看见他背心都湿透了,麻黄色的布衫紧贴在粗壮的身躯上。
  “鸡心洞!把他们淋醒,撤到鸡心洞去!”狐狸急道。
  可未等他话音全落,“哔”的一声巨响,美丽的烟花象地狱的曼陀罗花,在夜空中璀然绽放。
  豹子头一声大喝,顺手抄了一根木棍,穿窗而出。待我和狐狸赶将出去,只见他正站在枣树下,棍尖深深戳入一名妓女装扮的女子胸中。
  他运力一收,鲜血喷溅,在他衣衫上染成一片猩红。
  他缓慢地转过身来,眼睛里似有火焰在烧,话语却如铁一般坚决:“六弟,青瑶,你们继续淋醒他们,我去鸡爪关那里守着,拦得一时算一时。你们能淋醒一个是一个,统统躲到鸡心洞去!记住,力气没恢复之前,千万不要出来!”
  不等我们说话,他似一阵风般卷进房中,握了那根丈二长枪,一阵风似地往山下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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