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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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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铮拿了就走,走出两步似想起什么,回身指了蕙殊,“你跟我下去帮忙!”
  一路跌跌撞撞奔下楼梯,被他拽进书房,蕙殊一抬眼,就见四少斜躺在沙发上,额头到衣领都是猩红痕迹,手从沙发边软软垂下。霍夫人俯身在沙发前,拿手绢为他捂着额头。
  可怕的鲜红色刺入眼里,蕙殊惊呆,“四少!”
  “夫人,东西找来了!”许铮语气尴尬。
  “消毒水给我。”霍夫人伸出手,指尖还沾着四少的血。
  蕙殊只觉一阵刺痛,眼里心里都被什么刺着,一时间顾不得别的,忙上前将药水递上。
  手绢一拿开,血又从他额头伤口渗出,蕙殊慌忙用手去捂,却被霍夫人拦住。
  “别碰伤口。”霍夫人接过药棉,沾了消毒水,修长手指将四少鬓发撩开,小心翼翼清洗。
  看她温柔举动,蕙殊不能相信是她将四少伤成这样。
  “有热水和毛巾吗?”
  蕙殊怔了怔,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
  眼前的霍夫人神色柔缓,全无凌人气势,一手还搭在四少手腕,细心探他脉搏。沙发上的四少侧了侧脸,似乎将醒未醒,垂下沙发的手立刻被霍夫人轻轻握住。她俯身唤他的名字,“晋铭?”
  他没有应声,侧脸被灯光投下淡淡阴影,睫毛的影子令英挺轮廓平添了柔和。
  晋铭晋铭,这二字被霍夫人吴语口音软软唤着,说不出的低回委婉。
  她的影子也被灯光投在他身上,恍惚看去,似耳鬓厮磨。
  蕙殊默然转身,推门出去。
  许铮正靠墙抽烟,一见门开,慌忙立正将烟扔了。
  却见是蕙殊,那脸色便又恢复铁青。
  蕙殊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里边要热水和毛巾。”
  许铮似欲发作,终究还是忍下去,转头冲一名侍从吼道,“去,打热水来!”
  这吼声隔了门也听得见。
  沙发上闭目躺着的薛晋铭悠悠一笑,“下手这么狠,我究竟哪里得罪过许副官……”
  念卿一怔,惊喜道,“你没事么?”
  薛晋铭睁开眼,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却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看来你早就醒了。”被戏弄的愠色从念卿眼底一掠而过,她松开他的手,“许副官出手莽撞,错责在我,冒犯之处望四少见谅。”
  淡漠神色令她双颊越显苍白,从那柔软唇间吐出的话语,带了刻意的疏离。
  薛晋铭无声笑笑,只贪恋她掌心的短暂温存,后悔不该睁眼。
  念卿蹙眉看他,忍不住问,“真的没事么?”
  他缓缓坐起,倚了沙发,歉然看她,“抱歉,是我冒犯了你。”
  月下庭前,那似真非真的一吻,迷乱仓皇的气息纠缠复又浮上眼前。
  “我不是有心,我……”他喃喃开口,却似不知该说什么。
  “我明白。”念卿微垂了脸,神色平静,喜怒哀乐深深敛藏。
  “你受的委屈已太多,为何还要这样辛苦?”他望定她,语声低缓,“我不记恨你当初的选择,但你要知道……你若过得好,我才甘心。”
  念卿动容,抬眼迎上他目光,良久不能言语。
  甘心二字听在耳中,勾起的却是当年旧话——彼时她说,薛晋铭,你不过是不甘心。如今他终肯承认了甘心,再不是从前自负的薛四公子。输赢得失从他口中坦然说出,却令她听得心酸,或许真是错怪他,以一句“不甘心”错杀了他昔日真心。
  即使是,错也错了,罢也罢了。
  念卿侧过脸,不忍再听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格外执拗,迫着她,听得清清楚楚,“从前非分之念早已断绝,你无需理会我,我也不会令你声名受累。”
  你只需,允许我爱你。
  这一句,是不能出口的卑微企求。
  她的身份与他的骄傲,不允许有这样的话语,哪怕只有两个人听见。
  往日万语千言不能述,到这一刻,咫尺相对,却更是说不得。
  那便不消说,就这样看着也是好的。
  念卿微侧了身,避开他目光,彷佛一个字也未曾听见,只淡淡道,“天一亮我便启程,你既执意留在北平,我也不能勉强。老傅不是善类,佟帅也非良主,你自己万事小心。”
  “姓傅的肯放你们就这么走?”薛晋铭眉头深蹙。
  她斜隐入鬓的眉,挑出淡淡笑意,“傅府寿宴上,那一出傅霍联姻的戏,自然不是白做。”
  薛晋铭恍然,“你答允联姻,以此骗得姓傅的放你们回去?之后又要怎么办,难道出尔反尔,公然背信悔婚?”
  念卿一笑,“我别无所长,只擅骗人。”
  薛晋铭挑眉,眼里忧色涌起,“倘若老傅不信你联姻的诚意呢?”
  “那也只好博上一博了。”念卿浅笑,说得轻描淡写,“我骗人的本事想来还是有几分罢。”
  薛晋铭痛心神色溢于眉间,“凭什么要你这样为他冒险,你一个小女子,既没有通天彻地之能,又不欠霍子谦一分一毫,他闯下的过错自去担当,与你何干!”
  念卿垂眸一笑,“怎么不相干,凭他是霍仲亨的儿子,也便是我的家人。”
  薛晋铭一时无言以对。
  “总之,明日子谦随我一走,任凭北平翻天覆地,仲亨都不会出一兵一卒,除非战事蔓延,祸及中原。你要投效佟岑勋,我也不能拦你,既然淌进了这浑水,往后你自己万事小心。”
  薛晋铭定定看了她半晌,眼里犀光闪动,“只要霍帅不插手北面,佟帅也不会捋他虎须。倘若傅家没有霍氏相助,九成胜算在我。待佟帅入主内阁,我自会让你知道,往日今日都没有错信薛某人!”
  没有鲜花着锦、没有软玉温香,眼前意气风发的薛四公子,铿然掷语的四少,烈血如火的薛晋铭……终究这才是真正的他。
  纵是念卿也不由为之动容。
  她久久凝视他,“我不知你为何这般信赖佟岑勋,不知你究竟图他什么,既然你有你的抱负,我亦不便多说……我只不想你再走错,不想你再受累。”
  薛晋铭抬眼,迎上她殷殷关切目光,看懂她眼底深深忧虑。
  ——佟大帅密谋倒阁,薛四公子出钱贿选傅系要员;佟大帅策动兵变,薛四公子绕过戒严从海路运送军火北上;佟大帅有人马有地盘,进可攻退可守,赢了可做大总统,输了仍是一方军阀。而你薛晋铭,如今再豪绰也不过是一介商贾。
  乱世为尊,怎样也轮不到商人。
  这是旦夕风云的世道,朝食醴酪暮食糠,谁也不知明日城头招展谁家王旗。赌上全副身家性命,若只为换去功名仕途……这旁人勘不破的镜花水月,你薛四公子仍还看不透么?
  她的无声质问,不着一字,俱写在眼底。
  良久,他垂下目光,平静开口,“这一潭水有多浑,我自然清楚。北边是烂透了,南边又未尝没有恶瘤在身。我弃仕从商,并非不识抬举,只是不再寄望政客救世,也不寄望军阀强国……当年家父将兄长们安置在军政要职,送我赴日学习军事,寄厚望予我……彼时踌躇满志,也曾立志以现代军事革除国内旧弊。”他语声一顿,浮起怅惘笑容,“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候,记得我那时的情状?”
  岂能不记得。
  一个醉卧花丛,抛掷千金为博红颜一笑;
  一个冷对权贵,泼酒掷杯拂袖扬长而去。
  念卿默然垂眸,唇角轻轻抿起。
  他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笑,语声里带了丝恍惚,“那时终日酩酊、寻芳买醉,既无心仕途,也惫懒军务,形同一滩烂泥。后来我曾想,倘若再早一些遇见你,譬如归国之初,还不曾失望愤懑、放浪形骸……那样,你会否另眼看我?”
  染了他血迹的手帕,被她捏在手里,绞缠在修长指间。
  他目光从她漠然眉目移到手上,静静瞧着,缓声说道,“当年一同自士官学校毕业的同窗,先后归国从戎,有的投身军阀麾下,有的靠祖荫升官发财,最不济的便与土匪豪强拼抢地盘……而我混迹政界,看似年少得意,除去风月酒色,却再也无所事事。如此日复一日,理想消弭,我并不甘心。当长谷川一郎秘密前来拜访时,我如遇救星,如蒙急援,恨未能早与他相见。”
  长谷川一郎的名字似细针入耳,令念卿眉头一紧,神色僵了一僵。
  这是谁也不愿提起的名字,是他险些铸下的最大过错;也曾是她梦魇中的毒蛇,时时伏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噬人。当年暗中操纵凶手,毒死于她有恩的秦爷,欲杀她灭口,欲置霍仲亨于死地的元凶,便是这个长谷川。
  他知道她忘不了,正如自己也无法遗忘从前过错。
  “我在日本与他结识,原本只知长谷川家族拥有庞大产业,直到那时才知,他所谓的小生意其实是军火。”薛晋铭坦然迎上念卿震惊目光,“后来长谷川经由我引荐,与我姐夫李孟元一同插手煤业与钢铁,打算以薛家产业为幌子,在北方秘密营造军工厂,以低价挤走德国人。起初我对长谷川提防未足,一心视他为友,险些铸成大错。”
  他黯然,“失去你,便是给我最大的惩罚……这代价足以抵偿从前过错。”
  念卿怔怔无言以对。
  “少年时读季直公《政闻录》,有感于储金救国之论——‘譬之树然,教育犹花,海陆军犹果也,而其根本则在实业”。工商界有识之士有感于此,既失望于政治受制于军事,则不如引曲线而兴实业,徐图强盛。”黯痛之色却从他脸上隐去,话音转,落地有声,熠熠光辉在他眼里灼燃,“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工业军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他仰首而笑,眉宇间一派清朗,“我自问弄权不如家父,征战不及督军,那也总有一件事情可为!”
  念卿惊愕震动,终于明白他的深谋远虑。
  不在于贩卖军火,不在于谋势谋财,他要做的是——造军火,造中国自己的军火。

  第八记:夜深沉·雪纷霏

  “你杀猪啊,这么烫的水,烫到夫人怎么办!”许铮试了试侍从打来的水盆,扯了嗓子就吼,却听身旁扑哧一声笑——蕙殊板着的脸一时绷不住,被他这话逗乐。
  许铮这才反应过来,错了,间接骂到夫人头上去了。
  “笑什么笑?”许铮恼羞成怒,瞪一眼蕙殊,闷闷气恼。
  蕙殊也瞪眼打量他,冷不丁瞥见他袖口溅上的血迹,“是你动手打人?”
  许铮不理睬。
  “你就这样对待你们夫人的朋友?”蕙殊大怒,“你们简直是土匪、军阀、粗鲁……stupid idiot!”那被骂的人满不在乎,只是冷哼,“中国人讲中国话,少来唧唧咕咕。”
  蕙殊气结。
  “难道离了洋文不会说话?”许铮不屑之色更甚,若不是侍从重新打了温热水过来,还待呛上这大小姐几句。蕙殊却抢上一步接过水盆,“给我,不用你碍事!”
  这倒让许铮求之不得,不用侍候那讨嫌的公子哥,也省了再惹夫人不悦。当下退到门边,替这大小姐推开了房门。蕙殊端起水盆,正眼不瞧许铮,大步走过他面前——
  脚趾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许铮刹那面目扭曲,倒抽冷气。
  穿惯高跟鞋,想不到小硬方跟的杀伤力在此时得到发挥。
  蕙殊回头眨眼,朝许铮露出一个灿然笑容。
  见了房间里的二人,却让蕙殊顿时笑不出来。
  四少与霍夫人,一倚一立,相距咫尺,他望了她,她亦凝视他。
  静夜无声,灯影斜映,偌大的房间里除了他和她,彷佛再也容不下多余的人。
  蕙殊与许铮一时都呆在门口。
  霍夫人侧首,眼里存着些许恍惚,似刚刚从一场惊梦里醒来。
  “许副官。”她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已沉静如初,“时间不早了,你回去接了子谦,直接往车站与我会合。”
  许铮立正将靴跟一叩,“是,夫人,我这就派人去接!”
  “我要你亲自去。”霍夫人蹙眉,“傅家那边还不能全然放心,若有个万一,旁人应付不来。”
  “可是夫人……”许铮犹疑,“万一你独自在车站遇上变故……”
  霍夫人沉下脸来,皎皎眉目自有凛然气度,“没有可是,这是命令。”
  “是!”许铮咬牙立正,后退一步,将房门重重带上。
  蕙殊端着个水盆,一时间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看看四少,又看看霍夫人。
  只听四少低声问,“要走了?”
  霍夫人沉默,转身走向蕙殊,“劳烦你了,祁小姐。”
  见她伸手欲接过毛巾,蕙殊忙避开,“我来,我来就好。”
  霍夫人微微一笑,也不同她争,静立在沙发一侧,看她手忙脚乱绞干毛巾。
  四少额头伤口已清理过,所幸是皮外伤,血也已止住。可乍一看去,还是令蕙殊心惊肉跳,拿着毛巾不敢挨到他。四少笑起来,摸一摸自己脸颊,皱眉看手上的血,“这么脏。”
  蕙殊慌忙解释,“不是脏,我怕你会疼……”
  急切之下,一边说一边毛巾就按了上去,只听四少哎的一声,倒抽长长一口凉气。
  一双温软的手,及时接过了毛巾。
  “应该这样子。”霍夫人温言示意给蕙殊看,拿毛巾从内而外拭去多余血污,手势轻巧,小心避开了伤口。四少略仰了头,鬓发凌乱,灯光映着眼眸,在她双手之下顺从得像个孩子。
  霍夫人也不说话,将擦过的毛巾浸回热水,再绞干了,缓缓拭过他脸颊。
  “我钦佩你的意愿,只是现实沉重,有些事恐怕太过理想不能达成。”霍夫人语声轻缓,四少的目光却为之粲然。
  蕙殊听不懂,不知这没头没脑的,又是关于什么意愿。
  “我知道。”四少微笑,“艰难是必然的,但总强过畏难不前。”
  “南方,真的不能实现你的抱负么?”霍夫人叹了口气。
  “别的可以,这一项不能。”四少目光笃诚,“你知道的,南方有南方的弊病,眼下或许还未爆发,但东南叛乱已是引子。况且我想做的事,牵涉极大,首当其冲便是煤铁命脉。军工虽自前清就有,可多年来未见发展。那正是因为政府无能,矿业被军阀割据划占,难以调配!如今南方富庶在于商运,实业根基薄弱,资源恰是软肋,而北方则大有可为。佟公儒将出身,眼界不同常人,昔日士官学校诸多同窗都投效在他麾下,率先推行现代军事……”
  他本已失血疲累,讲到激越处,一时嗓音沙哑,说不出话来。
  蕙殊看在眼里十分难受,默然转身倒了杯水递在他手里。
  霍夫人却只是沉默。
  灯光将她侧颜映得极美,也极冷,似一尊毫无感情的雕像。
  她待他忽冷忽热,真正残忍。
  之前听闻她、好奇她,却从未厌恶她,连理应存在的嫉妒心也没有过。
  但这一刻蕙殊望着冷若冰霜的霍夫人,终于从心底生出一丝恨来。
  一个女人,怎能狠心至此。
  可她却又开口,语声轻微而明晰,“那么但愿你是对的,无论成败,我会支持你。”
  无法言传的光辉耀亮他整个人,似世间所有快慰都在顷刻降临。
  第一次在四少眼里见到这样的神情,连同方才的激扬卓然,令蕙殊惊怔,彷佛也是第一次看清这个名叫薛晋铭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
  他便是他,宠辱偕忘,世无其二。
  眼前璧人般的一双,令她黯然,只觉自己是多余的存在。
  蕙殊悄无声退了开去,缓步退至门边,转身握上冰凉的雕铜门柄。
  “回来。”四少却出声唤住她。
  “记得方才你说不走的,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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