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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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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实在太叫人震惊,绕是念卿也良久回不过神。
  虽然早知燕绮与他聚少离多,婚姻已是貌合神离,也从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绮移情他人,初时不是不震惊,却脸想着或许能有一丝回旋余地,毕竟是十年夫妇,他与她都不是绝情之人……却又怎能想到,这一对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扬镳。
  念卿和燕绮各藏满怀心事,两人都不说话,车中静默得出奇。
  霖霖坐在司机旁边,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她二人,心里也沉甸甸似悬上石头。
  车子进入市区,山城道路崎岖,窗外掠过陪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燕绮,你瞧。”母亲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望了窗外对燕姨说,“这条街就是在去年大轰炸中全部夷为平地,现今又重建起来,比往日更加热闹。”
  “以前全都是废墟么?”燕姨诧异,望了街边繁忙景象叹道,“竟然瞧不出半点痕迹。”
  霖霖自豪地接口道,“可不是么,日本人以为把房子街道全部烧掉,就能毁掉这座城,却不知我们将废墟推平,扩修更宽的路,盖起更高的房子,越是轰炸我们就越不屈服!”
  她指向刚刚驶过的路口,“看,这条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轰炸里,第一枚炸弹落下的地方,现今这条路已改名为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铭记那一天的血泪,日后加倍向日本人讨还。”
  燕绮还未应声,身旁的慧行却脆声问,“姐姐,你便打回两拳。”
  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负你,打你一拳,你便打回两拳。”
  “哦!我会!”慧行用力点头,瞪眼挥舞小拳头,颇有些章法架势。
  念卿与林燕绮相视而笑。
  慧行却又爬到念卿身上,趴着车窗看外面,小声嘀咕,“五四路……”
  燕绮好笑地问他,“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慧行头也不回,十分严肃地答,“这是日本人欺负我们的地方。”
  燕绮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六岁的儿子会说出这话来。
  霖霖哈哈笑道,“说得好。”
  慧行受一表扬,越发得意,扬手又指着另一条路口,“姐姐,那是什么路?”
  “新生路。”霜霖回答他,“意思是,每一次被毁灭的废墟上,都会诞生新的生命。”
  “哦……”这次慧行听不懂了,歪着大脑壳兀自沉思。
  车子转过一个很大的之字拐,这次霖霖不等他问,主动指着车窗另一侧说,“慧行,瞧,这条是凯旋路,知道什么是凯旋吗?”
  慧行忙爬到这一侧的燕绮身上,趴了车窗努力张望。
  很久没有和他这样亲昵的接触,燕绮又无措又欢喜,坐着不敢动弹。
  孩子软软的温暖的身体趴在自己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着襁褓中的他。
  “凯旋的意思呢,就是打了胜仗回家来。”霖霖一字一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就是从这条路出发,出川抗日,却打败日本鬼子!家乡父老盼着他们胜利归来,就把这条路叫凯旋路。”
  慧行领悟力极高,立即兴奋嚷道,“我爸爸就是从这条路回家,对不对?”
  霖霖笑起来,“对,对,你爸爸也会从这里凯旋归来。”
  慧行似懂非懂,把凯旋当做一个地方,手舞足蹈欢呼,“我长大了也要去凯旋,也要从这里回家!”
  他一向调皮惯了,得意忘形之下,脑袋乓一声撞上车顶。
  他倒没有怎样,燕绮却“啊”一声痛呼,慌忙抱稳他,去揉他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却脸嘴硬。
  林燕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不知怎么眼睛一眨,竟掉下泪来。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望着母亲的脸,不再折腾调皮。
  燕绮慌忙别过脸去拭泪。
  “妈妈不哭。”慧行很小声很扭捏地叫出这称呼。
  燕绮目不转睛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他却嘻嘻一笑,爬到她怀里,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头顶,“没有包包,一点都不痛,我是男子汉!”燕绮扑哧失笑,笑容未敛,却已泪落。这下慧行真的被吓住,手足无措望向念卿,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妈妈又哭。
  念卿侧过脸,不去看泪眼婆娑的燕绮,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涩。
  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战时陪都都米珠薪桂,全国上下百万人涌入这西南心脏避难,令物价飞涨,民生艰难。抨击政府见仁见智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却依然豪绰。
  踏入二楼包间,侍者将门带上,念卿这才取下黑色面纱低垂的帽子,见到四下富丽考究布置与桌上琳琅菜肴,不觉抬眉朝霖霖淡淡扫了一眼。霖霖知道母亲深居简出,俭素度日,鲜少抛头露面,一向不许她奢靡。今日为了给燕姨接风,她才自作主张叫老于在这有名的酒楼订了雅间,却未料到是如此隆重,以下也有不安愧意。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燕绮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顾给儿子夹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看来都是莫大享受。
  看着燕绮对慧行的宠溺,霖霖却想起幼时在茗谷故园,和父亲一起的情形……“这辣椒真厉害,呛出人眼泪”她端起茶来喝,指尖似不经意抹过眼角。
  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娴从容,不时与燕姨笑谈如常。
  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薜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门,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来吃。
  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做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做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做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称呼,只用一个他字来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脸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
  “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淡淡望了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么?”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
  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锵啷一声,燕绮自顾斟酒,不慎跌了杯盏,酒溅上衣襟。
  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襟前,“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平生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薜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享身在欧洲,得知薜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薜夫人的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险。那里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阴差阳错遇上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绞如锋。
  她知道,那个被薜晋铭亲手格杀的日本人,正是长谷川一郎。
  长谷川之死,震动一时,其扑朔震慑,至今流传——名为商务顾问,实则是间谍头目与黑龙会要人的长谷川,被发现死在青岛隐秘的寓所中,死状惨厉,被人一刀命中心脏,刀尖透体,直直钉死在书写了大大“武”字的墙上,粉壁溅血,猩红遍地。
  杀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铭有他的家徵,正是长谷川从前心爱的宝刀。
  没有人知道刺客为何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这把刀,她见过——当她还不是霍沈念卿的时候,以“中国夜莺”云漪的身份,周旋在风月场上,成为黑暗中的一颗隐棋子。当时,长谷川将那铭有家徵的宝刀赠给薜晋铭,她就在薜晋铭的身旁,闲闲倚着他肩头,抬腕为他二人斟上“友谊”的美酒,颦笑间探得警备厅长与日本顾问的隐秘交情。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双目。
  长谷川谑言,“薜君,美人在侧,不宜拔刀。”
  他倜傥含笑,淡淡看她一眼,“可这偏偏是个刀锋似的美人,对么,云漪?”
  寒光微漾,宝刀在他手中优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她笑,媚目如丝,刀光映入眸光,艳杀人。
  恰是倚红偎翠旧时光,那里的薜晋铭犹是翩翩少年,意气飞扬,浑然不知一只脚踩在悬崖边,被他视为亦师亦友的长谷川引诱着,蛊惑着,险些陷身黑龙会,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无孔不入的长谷川,多年来在中国四处活动,贿赂政要,暗杀反日志士,为日本军方提供侵华情报——这个恶魔般的“故人”,如今终于被他用那把刀亲手除去,过往恩怨随之终结。
  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
  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晚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燕绮脸颊红晕浅浅。
  “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明筹资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阴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伤,人憔悴。
  那时她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引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迥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阴差阳错。
  念卿低低叹了口气,目光柔如春水。
  若仅仅只是阴差阳错,他岂会这样轻易就范。
  她太了解他,薜四公子若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是谁也休想勉强得了的……他心里若是没有存下林燕绮的影子,也不会甘愿迎娶。
  那个时候,他是最孤单的。
  她随仲享走了,蕙殊嫁了,蒙家喜添儿女,收养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边。
  只得他孤身一人穿行于明暗、风月、正邪、生死之间,没有归家之所。
  没有人比沈念卿更了解薜晋铭,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灵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风月历尽,都曾一无所有,对家人与爱人的渴慕,都藏在谁也瞧不见的灵魂深处,如最薄弱的伤口,无论怎样小心掩饰,也终有被柔软之矛戮中的一刻。
  如同她之处遇霍仲享,他也在最孤独惘然的时刻,遇见默默等待他的林燕绮。
  时也命也,这一段阴差阳错来得不迟不早,刚刚好。
  “我这个人自小好胜,明知道他心中并未全然放下,我依然充满信心,认为只有想不到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旁人越是以为办不到,我就越要试一试。从前家父一口认定女子做不成医生,我便做给他看;院长认为眼科大夫不可能转作外科,我便去外科从杂役助手做起,照样也做成了……我自信可以令他全心全意待我,将你从他心底抹去。”燕绮笑得恍惚,抬眼望定念卿,“知道么,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暗自同你较劲,却不知一开始就找错了敌人,挡在我和他之间的并不是你。”
  念卿苦笑。
  要懂得薜晋铭那样复杂的一个人,身在顺逆境遇中的林燕绮,还不够阅历——已历经千帆的人,再不需要征服与被征服,他只是需要一分慰藉与回归。燕绮却想错了,错在千方百计去征服他的心,越征服便越令他疲累,越令他回避。
  “结婚后那两年,是我最热恋他的时候,时刻都想占着他,他却总游离在我拼命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甚至常常一声不响离去,总去执行那些没完没了的密令。起初我相信他公务繁忙,渐渐也明白过来,他是在躲着我,在我身边总像是喘不过气……那时我真傻,不知怎样才可以留住他,便想到,有了孩子或许会不一样……慧行刚出生那会儿,他的确很快活,也形影不离陪伴我,可是离开了医院,整日在家对着孩子,我又迷茫失措,终日烦躁。他也越来越变得不像原来的他,他所对付的人,不再只是日寇和国贼,他开始为独裁者效忠,对党内政见不同者执行清洗,暗杀和裁,监视和逮捕,在他眼里都是家常便饭!而我却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我在救人,他在杀人,这简直是一个绝大的玩笑!”
  燕绮再也克制不住,低头掩住了脸,一直强装的淡漠笑容被悲哀冲击得支离破碎。
  念卿也闭上眼,连叹息也窒在胸口,不忍心再听下去。
  这些年她是最清醒的旁观者,一直知道他在努力遗忘,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努力维系得来不易的婚姻。只是想不到,燕绮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她先放了手,选择了转身离去。
  念卿恻然看着燕绮,待她情绪终于平复,这才缓声问,“如果可以真正放下,也是好的,可是燕绮,你真的放下了么?”
  燕绮一僵,被她澄明目光直看进心底,更被她的话一针戮进痛处。
  念卿心如明镜,移情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曾经那样深受过,她不信燕绮办得到。
  燕绮黯然而笑。
  敏言、蕙殊甚至是他,都相信她移情别恋,唯一明白她的人,却是沈念卿。
  “也许我还未能放下。”燕绮长长叹一口气,坦然承认,“但是这不重要,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现今我很知足,也终于得到一个全心待我,视我珍宝的男子……”她顿了一顿,低低说,“下个月,便是我与陈佑棠结婚的日子,原谅我不能邀请你来观礼。”
  往日只听敏言和蕙殊说过,知道燕绮移情旁人,与她医院里一位外科大夫走在一处,做出红杏出墙之事,被晋铭得知之后,她也直认不讳。今日却是第一次听闻“陈佑棠”这名字。先是惊闻林薜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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