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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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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办法。

    “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妈妈给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说爸爸的行为不适宜做校长,叫我带个副本给你看,你如果不离开他,他就是个失业汉了。”

    我大为震惊,不是为我,而是为了纳梵太太。当真,一个妒忌的女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这样子对她有什么好处?她不过是要我离开他而已。

    “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不要客气。”

    “你离开我父亲,我们都会感激你。”她说。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我说:“你将来大了,或许会相信我,现在连你们在内是五个人,损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长得这么好看,不要再牺牲了。我母亲,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将来我大了,不要爱上有妇之夫,再见。”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亲写的信。

    那封信简单有力,如果递到教育部去,比尔纳梵的人格成了问题,他的工作当然多少受点影响,英国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点新闻闹出来,大家乐一乐,比尔的麻烦也就无穷了。

    这是很厉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尔会怎么想。他在大学里干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这地步,如果我连累了他,他会恨我一辈子。英国人要面子要得离谱,他没决心跟老婆离婚,恐怕就是跟大学里的职业有关系。我不能恐吓他说:“比尔!你不爱我!你爱我就马上离婚,不要怕这女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会想。走了我还有别的女人,走了那份职业他还吃饭不吃饭?

    我索性认个输,放弃他?

    我不知道。

    我还爱他吗?到底这样子下去,有什么意思?

    我把信收好。纳梵太太把信给我看,没有叫我将信交给比尔,也许她以为我一定会给他看,但是我没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说:“你妈妈……她有没有消息?”

    我耸耸肩,“我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说了。

    家明说:“除非你真爱他,没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谁没谁活不下去呢?他们是老夫老妻耍花枪,两个人加在一起近一百岁,天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你送上门去给他们寻开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干么去葬送在一个英国中下级家庭里?开头不过是寂寞,你还是个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罢不能,好胜心强,我看算了吧,乔。”

    我怵然心惊。

    “你真相信他爱你?”家明问,“原来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对你的感情,也足够维持一辈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爱也不是这样的,你的事若传开了,到底不好,虽然说做人是为自己,就是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来,你想想,趁这个机会,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缓缓地说:“如果我回去,一点结果也没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没有结果。这一下子走,你又有个下台的梯子,还是为他好,这倒是真的,也是为了你自己好,对不对?”

    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恐惧地想:没有比尔?

    “乔,我会写信给你的,我就回来了。”他还是那么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给他看?让他下决定?”

    “乔,你也知道他的决定,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何必呢。我从来没劝你什么,也没求你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听我的,回去吧,你不会反悔的。”

    “妈妈,她会原谅我?”

    “她总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揽在我身上了,我不担心将来怎么见她,你担心什么?”

    “家明——”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回去考虑考虑,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为家明的缘故,我的确有点心念摇动。

    心念一摇动便难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么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与他商量。跟他商量,不过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牺牲一切,马上离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个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说什么?

    他与他老婆慢慢地拖,他们从四十岁拖到五十岁有什么关系,我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岁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东西少得可怜,如果要走的话,一个箱子就够了。他如果真爱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会到香港来的。

    晚上他回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确是我一度真爱的人,如今——我长大了。

    比尔说:“乔,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你在教堂结婚,我要给你套上结婚戒指,你不肯,你说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还微笑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没有离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纪大的人了,镇定得很,一点不露声色,也不再继续话题,也不问为什么,就这样敷衍过了。原来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欢我的,然而喜欢也不过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就有这点不好,他们事事都处于麻木状态,我能叫他一度振奋,已经不容易了。

    他自然会离婚的,离了婚自然会再结婚的,那再婚的对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签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订了回家的飞机票。

    他到大学去的时候,家明赶来帮我收拾。

    我说:“我到你那里去住几天,他们没有票子,他们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后,我决定要走的人,没道理还混多七天,请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到你家去住几天。”

    家明点着头。

    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

    临走的时候我坐在床上抽烟,跟家明说:“你相不相信缘分这事?当初十万里路飞了来找他,如今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来的时候不为什么,走的时候也不为什么。他欠我只有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过这些日子。”

    家明听着,然后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时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开车把我接到他家里去,我甚至没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床上,一睡就是十多个钟头,睡得心安理得,从来没有如此舒服过。我与家明在家中吃面包当饭。

    我想:他现在该看到那信了。

    他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了。

    我真是为了那信走的?不见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劝告才走的?不见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说:“我这里很简陋,你别见怪,只两间小房间,你要是喜欢哪一间,就过去睡。”

    “我喜欢这里。”我说。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来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尔见到,所以只好躲在家里。懒得开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裤子睡衣。

    家明每天买了食物回来,我们大吃一顿。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个电话给比尔,听听他的声音,希望他在电话里恳求我回去。

    又希望门铃会响起来,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他,然后他苦求我不要走,我还是要走的,不过他这么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热闹点,不要这么无声无息。

    但是他并没有出现,我也没有打电话去。

    开头的时候,我与比尔真的很轰轰烈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我并没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里看家明的中文杂志书报,晚上陪他聊天。

    他说:“乔,我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做好论文了,行完礼,我马上回来看你。”

    我笑笑。他对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实说,感情这样东西,无法解释,也只好推给前世,明明没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这么多。

    他忽然很随意地说:“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点。”

    “其实比尔纳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单也就行了,到时在机场截你。”他微笑。

    我不响。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见你。”

    我也微笑,“也许他也乐得趁这个机会:‘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轻,捺不住气。’”

    “那你也可以说:‘是他老婆太厉害,我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为他好。’”

    我大笑。

    为了感情不坚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机场,比尔纳梵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这上下已经与家人在团聚了。

    进入禁区之前,家明忽然说:“乔,你可不可以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问是什么事,可是一转念,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怕吃亏,于是马上答:“家明,你说好了,任何事。”

    他说:“我有一只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来再处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应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只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声,是,我答应了他的。

    我晓得他的意思。

    他说:“时间到了。”

    “再见,家明。”我说。

    “再见。”我走进候机室,到底沉不住气,打了电话给比尔纳梵,他来听电话了,他还有心情上班!他的声音一点也没变,很镇定地问:“哪一位?哪一位?”

    他没有一丝悲忧,我心头闪过一丝怒火,但是随即平静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没事人似的,但我也没有呼天抢地呀,为什么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总是自私的嘛。

    他在电话那一头问:“是谁?是谁?”

    我放下了话筒,叹一口气,挂上了话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飞机,不过打了一个盹,就到了。

    在补粉的时候,我在小镜子里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说:“是,老师。”

    妈妈在机场出现,我吓了一跳。

    谁通知她的?

    她犹有余怒,她说:“家明说他央求你,你们又和好了?让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饶他的,昨天他打长途电话来,我原不接听,张太太求我,说他是一时之错,叫我们原谅他,我有什么办法?女儿都原谅他了,我还气他不成?这小子,将来结了婚,你当心点。”

    我默然。家明这个人,鬼灵精,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现在他顶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么见他?

    妈妈说:“你这次回来,是筹备婚礼的吧?家明说他三个月后回来。你也是,自己为什么不来电话,倒叫他打电话来。家明在你们一出事就来信道歉,说是他不对,他不该跟外国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见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红了,我哭道:“妈,不关他事,是我误会,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妈,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帮得他这么厉害?谁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们,和好,也是你们,咱们做大人只有心惊肉跳的份儿,现在既然好了,你哭什么?”

    “妈妈,求你们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错。”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发了神经了,看,脑门青筋都现了,快别哭!”

    然而我的眼泪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妈妈悄声对爸爸说:“——乔说是误会,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说你太紧张了,唉,快让他们结婚吧。”爸爸说。

    妈妈说:“明天就与张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电话:“乔,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实在配你不起,将来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说:“将来我如果酒后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别用刀斩我,那时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着说:“长途电话这么贵,你尽讲废话哪。”

    “乔,答应我好不好?”

    “家明,这事你回来再说,我实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说:“乔,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运?这就是命运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爱你?”

    我内疚得大哭。

    张太太跟妈妈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我是像做梦一般。

    连婚纱都买好了,我还赖着,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

    我赖着。

    妈妈起了疑心,“乔,你事事这么懒洋洋的,不是身体有毛病吧?”

    “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皱起眉头。

    她脸红了。

    张伯母是离了谱,白金表,黄金镯子,如今金子什么价钱,她这么排场法。妈妈也尽情豪华,单是长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儿嫁过去了,咱们俩老也就喝西北风了。”

    我还是疑幻疑真,手足无措,只希望家明回来。

    有时候在街上看见外国男人,心惊肉跳,怕是比尔纳梵寻我寻到香港来了,吓个半死。这样子担心着,一下子就发了病。

    我在床上躺着,发了高烧。

    家明交了论文,口试完毕,不等毕业典礼就回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说:“乔,你怎么了?”

    妈妈半真半假地瞄着家明道:“都是给你气的。”

    我听了益发心痛如绞,哭道:“妈妈,求求你别说这种话。”

    妈妈也后悔了,“是,我不对。”她走开了。

    我悔道:“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离地陪着我。

    我就是握着他的手过日子。

    他连饭都在我床头吃。

    爸爸说:“见鬼,这两个孩子简直发神经了,然而白头偕老是不成问题的了。”

    我热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礼服又得改小了。

    张伯母说:“咦,脸瘦得只剩两只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说:“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乱成一片。

    妈妈说:“那裁缝真是急惊风碰见慢郎中,咱们帖子都发出去了呢!”

    我几乎瘫痪过去。

    家明说:“你别担心,乔。”

    我总算找了一个晚上,跟他在书房静静地坐着,说了一夜的话。

    “家明,你来之前,有没有听到什么?”我问。

    “我知道你指什么,没有。我没有见到他,他终于离婚了,我听说的,他老婆一听说你走了,就跟他离婚,说他没出息,不是男人,辜负了你。”

    我诧异,“这女人竟有这样的肝胆,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么还会回去?”

    “那封信怎么样?”

    “还是呈上去了,闹得一塌糊涂。”

    我忽然害怕起来,“他——他不会来这里找我吧?”

    “来也不怕他,有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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