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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上)-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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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
“非也。我一个人当然不成。你不是说,我这辈子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教书匠么,我要先留美,再回国,读完古今中外的书,当老师,教会大家都成为园丁,把我老家合川、把四川盆地——建设成花园一样!”
“这话听来,有点像你著的那部未出版的书——《应用数题新解》。”
“新解。难道不该为革命成功后的中国百姓求个可以应用于实际的新解?”卢魁先指石刻的鸡及周围的石刻:“你看这只鸡,昨晚闪电下只看见是只落汤鸡,太阳一出来,再看,连羽毛、羽毛下的绒毛都刻得如此逼真。你再看——这个妇女,这位老爸爸,眼睛里,除了爱,还是爱。爱自家饲养的小动物,爱自家的宝贝儿子。你再看,这个当儿子的,眼睛里,除了孝心,还是孝心。儿子要出远门,爸爸妈妈舍不得他哩!”看着眼前的石刻图像,卢魁先忽然想到,再过半把个月,自己就要满二十岁的生日哩,要是那时自己能好生生回到家中,妈妈一定将灶架上的盐巴砣砣在锅里多转上几圈……望着亡命天涯的生死伙伴,卢魁先没提生日的事,“当初,向这一湾无情的石头最先举起雕刻刀的那个人,简直是无情世界最有情的艺术家,他也雕刻真刀真枪敢拼敢杀的手持金刚降魔杵的四大天王,可是,他的真心,却是要让人间的丑和恶全被消灭,只留下善和美。石二郎,辛亥年起,你我一路走过来,看到了太多的丑与恶,拼出了太多的血与火……”
石二原本开朗的脸色渐渐变得阴狠,卢魁先顾自说着:“花团锦簇的一个锦官城,活生生拼杀成了一处断头台!”
石二盯着卢魁先背影,梦游似的逼上前来。同时,一个持枪的士兵的长长的影子,伴随着他的脚步,也向卢魁先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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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第六章 祭 石(6)
“就在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上,打造一个大花园,还给老百姓,才是革命成功后最要做……”卢魁先心神往之,没在意石二的动静,突然,石二猛地一扑,左臂死死捂住卢魁先的嘴。
卢魁先正在抒情,他强挣着:“唔,唔!”
石二强有力的身体挡在卢魁先身前,掩护着卢魁先,默默架着他退后,直退到吉祥卧的石佛边,这才松开捂在卢魁先嘴上的那只手。
“你拿我当胡文澜啊?我是卢魁先!”卢魁先愤懑地嘀咕着。
“你啊,当真只是个读书人、教书匠!”石二闷吼着,以目示意,卢魁先跟着望石湾湾当中的那一片旷地。
旷地上,映出一个持枪士兵长长的影子。这影子还在增多,向卢魁先逼近……
“一个,两个,三个……”石二放眼望去,颇有经验地判断:“总有一个团,骑白马那个定是胡军团长。”
卢魁先随之仰头望去,石湾后山脊上,阳光映照下,那骑马的“团长”脸庞不大光生,原来长着一脸络腮胡子。
恐惧顿时笼罩着石像阴影下的石二与卢魁先。石二压低声问:“想活么?”
卢魁先强力克制着恐惧,点头。
石二说:“你我还没逃出胡文澜的势力范围,还要逃。我先出去,你数满一百,再跟上。”
“为什么不是我先出去?”
“外面——危险!”
“你只有一条手臂,正是为了外面危险,才该我卢魁先先出去!”
“你说,真要遇上真刀真枪的危险,你——我,谁先冲上前去对付更有把握些?”
卢魁先憨笑。
“小卢先生,读书人,教书匠,活出命来,革命成功,当个你要当的打造花园的石匠花匠,你啊,你哪里是当丘八扛长枪的命?”石二推开卢魁先,起身走出,“开始数,数到一百,再起身。”
卢魁先老实地开始数:“一,二,三……”
石二突然转身, 叮嘱道:“出去之后,你不认我,我不认你。无论谁先遇险——遇难,另一个人,都不得乱来。你和我,必须有一个活下去。知道为什么?”
“……”
“为先死的报仇!”
卢魁先认真地点头,数满一百,走出石湾。
乃一声山水绿,摆渡的木船摇向湖心。船上,分别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粗犷,仗一根扁担。女的秀气,背个小包袱。各自扭头望着湖水,看似偶然同舟,并不相识。船尾的石二忍不住总向女子打望。同在船尾,却装作不识的卢魁先见石二状,心头暗骂:“出生入死的关头,老毛病还不改!”
按石二的规矩,本来卢魁先不当与石二同船的,可是,船老板推船离岸前发现了远远站在岸边的卢魁先,长声吆喝道:“那位客人,你是要过对岸去?收渡了!你当眼前是太平盛世啊,今天龙水湖就这一班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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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第六章 祭 石(7)
所以卢魁先只好也上了这条船。
老练的石二早已看出同舟男女是一路的,也跟自己和小卢先生一样,假装不识。他暗自哂笑:“这二人一个坐船头一个坐船尾,却眉目传情,秋波暗送。肯定是给大户人家扛活的长工,日久生情,顺手拐走了人家小老婆。”
卢魁先悄声对石二说:“过了湖,就快到我们老家了。”
石二绷着脸,作不识状。
卢魁先也便绷上脸,作老练状。可是此时,石二忽然变脸——船将拢岸,船老板将双桨顺在舱中,提起带铁钩的篙竿,走向船头,这时,岸上一个兵,从老树后走出,随后,一个接一个的兵走出,除背枪的外,另有赤膊背鬼头刀的行刑队,操军棍的执法队,分八字排列,有兵喊道:“张铁关张团长到!”
岸边高坎上,有人立马站定,一脸络腮胡子。
石二失声道:“张铁关?”
卢魁先悄声问:“谁?”
“胡文澜军第一营营长。”
卢魁先看一眼石二,问:“你认识他?不,要紧的是,他认识你?”
“我与他的部队肩并肩在省城包围过赵尔丰,到重庆阻截过前来增援成都的清将端方,不过,我二人从未见过面。”
“说出这段战场的战友情,他——会不会念旧?”
“一转眼,升团长,你说他的花翎顶戴,拿谁的血染红?”
“他会不会认出你来?”卢魁先担心地盯着石二的右袖筒,他发现石二先前上船时还在风中飘荡的空空的右袖筒,此时稳稳当当地揣在裤包里,袖筒中似乎跟健全人一样生着一只胳膊。石二冲着发愣的卢魁先,一挤眼睛。卢魁先纳闷,这石二从军才一年半载,怎么反应如此敏捷,小小一个渡船上,他上哪儿找到这么一只假臂,转眼间安装好了,一般人不在意,还看不大出他本来缺了右臂!正这么想时,就见湖风吹过,张铁关惬意地揭了军帽。卢魁先想起断头台前的骑马军官,低叫:“是他——在成都他就追杀过你!”
石二哼道:“冤家路窄!”
他抓船中泥水抹了脸,低沉对卢魁先说:“上路前,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卢魁先点头。
“记死了!记不住就该死。”石二低吼道。话音刚落,船已靠岸,石二正想照计划先走,没想到,卢魁先猛地站起,抢在他前面,用左肩护住石二右臂,二人并肩走向张铁关。
张铁关也盯上了卢魁先,卢魁先强令自己镇静,下船,上前,这时他才发现,张铁关盯上的是他身后那个秀气艳丽的女子。卢魁先听得身后石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渡船中女子却被张铁关吓得一哆嗦,小包袱落到地下,她本能地扑向操扁担的男子怀中。一阵叮叮当当金玉碰撞的声响,在湖上的迷雾中传了好远,这声响又被张铁关的开怀大笑声压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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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第六章 祭 石(8)
中国的历史上没少过三堂会审,戏台子上更是常见,只是民国二年大足县衙门里的这三堂会审,没人见过。
正面,坐着胡文澜军队的张铁关;左侧,坐着地方官;右侧,是一位乡绅。两厢分站持军棍的士兵与持板子的衙役。
渡船上的一男一女被推翻跪地,女子一个踉跄,背上包袱抛出,金项圈玉手镯滚满大堂。金玉之光,闪耀在张铁关眼中。他向左望一眼,地方官向他堆出一副副笑脸。他心头有数了,这位好办,唯他这手拥重兵的张团长马首是瞻。张铁关再向右侧望一眼那乡绅,乡绅不动声色,大柱的阴影中,一时还看不清他的脸色。张铁关立即收敛了金玉光芒、桃李艳色中狂乱的目光,心想,今天这活路,怕还得先依着三堂会审的古例慢慢来。他坐正了,一拍惊堂木,一声断喝:“一个豹眼虬髯,一个艳若桃李,凑成一对儿,必非良善之辈!”
女子:“小女子与这位男子从不相识。”
男子:“我上了渡船才碰上这位小姐。”
张铁关此时心情好得来像眼前的湖光山色。说出话来笑呵呵的,听来像似戏台子上川剧戏腔:“好哇好哇,一百年修得同船渡,二百年修得同乡住,三百年修得同床铺!这四百年——修得哪怕是谋杀亲夫,也要私奔了去,结一对恩爱夫妇!”
堂下,一大堆百姓被押,候审,卢魁先与石二也在其中。二人之间,隔着几个人。百姓中有人窃窃私语:“这长官杀人如麻,想不到还是个川剧票友。”
堂上,男子绷紧了脸不语。女子却满脸堆笑,递上句话:“团长,小女子是上了渡船才碰上这汉子,顶多是您说的,一百年修得同船渡。”
张铁关:“你二位修到第一层了,快了快了!”
女子羞得低头,却本能地偷看男子一眼。张铁关看在眼里,却故作不知,依旧川剧腔:“我说错了么?你这女子望他一眼,耶,看上去,像是修到了二层、三层。岂止,怕是第四层——谋杀亲夫,偷情私奔!”
女子:“不,不!”
张铁关:“二位当真上了渡船才相识?”
女子和男子齐声说:“从前全不相识不相识,全不相识!”
张铁关道:“不相识,就好办。各了各!来呀,给我各打四十军棍——哦,大板!”
二人被拖翻,张铁关部下的军棍与衙门里衙役的大板一齐招呼。
听得堂上女子哀叫,石二低骂:“欺负妇女,什么本事!”心想,只是那男的此时切莫也像我,动这怜香惜玉之情,那可就要露馅了。刚这么想时,就见堂上,男子见女子吃打不过,军棍下强撑起身,动情地扑向女子,护住她的身体。
石二见了,心头却生赞叹,大堂上下,只这位还像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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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第六章 祭 石(9)
卢魁先也被这对男女之间的情义所打动,他望一眼石二那显眼的单臂,再望望堂上动了杀气的张铁关,他悄悄挪动身形到石二身边,挡在石二身前。石二早看出卢魁先用意,他伸左手拍拍自己右袖筒,意思让卢魁先放心。他望一眼堂上张铁关,再冲卢魁先摇头,意思让卢魁先别过来。卢魁先还在向石二这边挤,石二压低声,似重复堂上受审者的话,其实是再次警示卢魁先:“你我不相识,不相识,全不相识!”
堂上,张铁关放声大笑:“好一个不相识,全不相识!却为何本团长板子打在女子身上,男子的身体要凑上前来挡着护着?”
“有理,团长办案,言之有理!”地方官带头,大堂上众人响应,戏台子下给角儿捧场似的大笑。张铁关颇受用,却有意无意向右侧的乡绅望一眼。堂下卢魁先早已关注到堂上这三堂会审的格局,此时越加发现居中张铁关断案时的异样,这年头杀人如儿戏的这位胡军团长,怎么看上去像有些畏忌那乡绅?
再看时,那乡绅仍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端坐柱头阴影后,仍看不出其真面目。
张铁关指着地上的女子叫道:“来啊,给我着力再打!”
男子失声叫道:“不,别打了!”
张铁关说:“我自打她,与你何干?”
男子询问地看女子一眼,女子点头:“我的哥,我俩认了吧,反正也瞒不过这位团长的好眼力。”
男子趴在地上,强抬起脖子,对张铁关:“我和她,是私奔。”
张铁关只望着女子:“私奔何方,为投奔革命?”
男子:“为逃命。”
女子分辩:“这位团长,我和他真的只是为情私奔……却并未谋杀亲夫,您不信派人去查,我家就在龙水湖对岸北塔下,亲夫至今健在……”
张铁关:“人是贱虫,不打不招!”
既然这对男女已经招供主审官问的“为情私奔”,这位主审官却为何还要动大刑?他到底要人家招什么?就招出“谋杀亲夫”,又与他这位带兵的团长有何干系?卢魁先早看出这个胡军团长没安好心,但他为何非要这样做,一时还看不清。
乱棍之下,女子和男子先后昏倒,二人手指被强拖到“供状”上按下指印。张铁关身后那位军中师爷模样的人从早备下的一大束斩标中熟练地抽出两支,问:“团座,这一对的,又写什么?”
张铁关脱口而出:“雌雄大盗!”
卢魁先无意中发现,堂上右侧柱头阴影后,那乡绅身形一动。张铁关在乎这一动,抬手制止正要插斩标的师爷,扭头看定乡绅。只听得乡绅一声压抑的长叹,身形重新坐稳了。张铁关这才松了一口气。辛亥年那场革命之后,各地军阀复辟,各方控制范围犬牙交错,变化不一,各方势力,此消彼长,拥重兵者一时对大局也把持不定,乱局中,我对你存着笼络之心,你对我抱有忌惮之意,像今日在大足县衙门上演的这一台“三堂会审”,在民国二年的川省并不少见。大堂中军棍、板子齐挥,刑场上鬼头刀、步枪并用,当时刑具、武器的混用都颇能见出这三堂会审的十三滥似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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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第六章 祭 石(10)
张铁关见那乡绅未发话,他手一挥,男子女子被士兵与衙役从地上强拖着跪起,用粗绳子反绑了,师爷上前,向二人后颈处分插上斩标,正要拖出。
男子醒来,说:“长官,求一件事!”
张铁关:“讲!”
男子:“我和她,活着没能成一家亲,只求死在一起。”
张铁关乐了,望着同审的左右道:“我也没闲心为您二位准备两处刑场哇!”
县官笑,乡绅矜持。
女子醒来,说:“军爷,求一件事。”
张铁关:“讲!”
女子:“我与他,生不同衾,只求死能同穴!”
张铁关大笑:“断头鬼全扔乱坟岗,我更没闲工夫为你和他——各挖一处墓穴。”
二人拖着伤腿,已难行走,被架下堂,经过卢魁先身边时,男子猛地挣开,扑向被如狼似虎的兵丁侮辱强架的女子,搀扶着她下了大堂。堂下候审的人群纷纷散开,让出当中宽宽敞敞一条路来,目送这一对赴刑场。片刻后,衙门外旷地,刀光一闪,男子一颗人头滚出好远,女子扑倒在男子尸身上。士兵将女子重新架起跪好。
却久久不见鬼头刀第二次劈下。
张铁关大声道:“此女窃金私奔,另有案底,本团长还须顺藤摸瓜,亲往她家中调查,且收监候审!”
女子抚尸不放,师爷强行率领士兵将女子连同她的小包袱一起押回。路过候审人群时,她口中喃喃:“我的那个哥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卢魁先默默闭上眼睛。女子嘀咕声远去后,听得有人堵在面前,呼哧呼哧喘着气,睁眼一看,竟是张铁关,死盯着他,道:“怎么着,动了怜香惜玉之情,想上演一出英雄救美?”
卢魁先无语,作茫然状,迎住张铁关目光。
张铁关:“你。”
卢魁先走出人群。
张铁关:“你!”
卢魁先这才看出,张铁关原是指的他身后的石二。卢魁先正想上前一步挡住石二,石二却抢了先,迎住张铁关:“我?”
张铁关:“你。”
石二走出,从卢魁先身边走过时,很自然地将卢魁先挤开,他人站在张铁关面前,反挡住了卢魁先。
张铁关:“你我见过?”
石二“双臂”都插在裤包里,连连摇头。卢魁先担忧地望着石二的背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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