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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太远,人间太险-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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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进去,我摸索着开了墙上的灯,昏黄的灯下,奶躺在被窝里蜷成一团。

“奶,我是小慧。”我走到床前,喊了一声。

床上的人并没有象以往一样悉悉索索的爬起来,这个点,怎么睡得这样沉。

“奶,我是小慧啊。”我伸手推了推奶,感觉不对劲,怎么这么硬。这一发现后,我就有点崩溃了,使劲的推她,边推边喊,“奶,奶。”后来伸手去摸她的鼻子,没有呼吸,身上也是一片冰凉。

我跌坐到床头,脑袋一片空白。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温澜怎么办?她怎么办?这么多年了,我奶最放不下的就是她。

“奶。”我尖叫了一声,门口的女儿哇的一声哭起来。我又跳起来,跑到门口,抱起女儿就往旁边的二婶家跑。

跑到一半时,我就没力气,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的往下掉。好不容易挪到了二婶家,他们一大家子正热乎的吃着晚饭,见了我,吃惊得不行的样子。

“你们有几天没去看我奶了,啊?”我放下二妞后,指着一桌子人大吼了一声。

“小慧,你这是怎么了?你奶就今天说身上不爽,不想吃饭,我们没送去。你这样兴师问罪是做什么?你妈可是连脚步都没踏进过你奶的房间一步。”二婶很不高兴。

“我奶走了,走了,身体都冰凉了。我走的时候怎么说的,让你们没事多去看看。有病去治,没钱跟我张口。二叔,我奶是你亲妈,是你亲妈。”我一扭头,又往回冲。后来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很快的,我奶房间里就挤满了一房间的人,个个哭得比自个儿死了还伤心。我反倒哭不出来了,只是安静的听着有经验的老人摸身体判断我奶走的时辰好推算日子下葬,最后断定,最少也死了有一天了。

我妈嗓门最大,嚎得整个林家村都能听到她的孝心。虽然她连脚都不踏进我奶房间一步,我觉得某一点上,我和她真是象极了,都极其自私永远只想得到自己。

在我家乡老人过世后得睡厅堂,还没设灵感,所以需要派人先守夜。说到守夜时,嚎的人也不嚎了,我妈吊着个手臂非常迅速的走到二妞身边,单手护住她,“我洁洁晚上只跟我睡,没有我睡不着。”

第83节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群比我还道貌岸然的贤子孝孙们,大声说:“你们都去睡,我来守。”我打了头,我奶那些儿子们脸上就挂不住了,我爸二伯二叔大伯们都纷纷说他们来守。

我戴好了头上的白孝,独自一人往阴森森的厅堂走去。

我奶的头上方已经点上了长明灯,我搬了木椅坐她面前。躺在木板上的白色蚊账里,我奶和平时睡着其实没什么两样。我不知道他们怕什么?怕鬼?他们比鬼更可怕。

幽幽的灯芯颤动着,风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我不得找了个罩子把油灯盖上。重新坐下后,我二伯远远的坐在厅堂门口吸着烟,烟火忽明忽暗的。到他们这样的年龄了,都五十几了,对我奶的死真的麻木了,总是要死的,他们也会死。

我抹了抹眼角再次淌下的泪水,这才想起来,还没给温澜打电话。这种事,我也顾不得时间早晚了。

可惜顾原的手机关机,想着发短信给她,又觉得这是丧事,不好一大早给人找晦气。

我有过离死亡很近的时刻,对于生和死也就有着跟一般不一样的感悟。但我一直很好奇,人死了,真的会下地狱或上天堂吗?真的有鬼魂吗?这一口气没上来,象我奶一样,就死了。有一天,我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那就轮到我死了。

我想到死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没有悲伤和痛苦,没有享乐与安宁,没有牵挂与失望。香奈儿新款,迪奥的包包,La Mer 种种都与我无关,我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我一定要活着,我一定要活到一百岁,直到不得不死。

后来,我又想起来,温澜小时候坐在我奶的床头前,她说:“外婆,我会不会有一天也象我爸我妈一样就死了呢?”

那时,我奶还是个孔武有力的老太太,啪就在温澜头上打了一下,她说:“瞎说八道,你会长命百岁,还要传宗接代呢。”

温澜又问,“那我死了能见到我爸我妈吗?”

我站我门口乐不可支,“温澜,你还好意思当三好生了,连我都知道,死了就是没了。你死了,我死了,都会变成空气,你见过空气见面吗?笨蛋。”

我奶拿了个扫帚追了我半个院子。

晚上的时候,坐天井旁纳凉,温澜小声问我,“小慧,我那边的亲戚说自杀死的人会变成厉鬼,那你说我爸成了厉鬼会不会先来把我抓走?”

我斜她一眼,“你不是很喜欢你爸吗?他来抓你,你应该很开心啊。”

温澜抱着膝盖,仰望天井上的夜空,“我还没长大,等我长大了再死。”

若隐若现的长明灯下,头上的白孝被风吹得乱摆,我奶寂寂的躺在木板上,冬夜的风呜呜的刮着,对于心中有鬼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多么骇人的景象。我脸上的泪湿了干,干了又湿。我哭,不是因为我奶死了,生老病死,原本就是自然界的规律。我伤心的是,我奶有那么多儿子、女儿,孙子、孙女,甚至曾孙们。可是,她什么时候死的都没人知道。电视里总是演人伦亲情,我曾经觉得我生活的空间和那个空间是两个世界。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我生活的环境里的常态。象杨美婵那样的孝女,方圆百里都有名。大多数人传颂的同时也会撇嘴不解,为什么要把那么多钱填在一个必死无疑的人身上,为什么不留着钱让活着的人过好点的日子?

冷酷、无情。

第84节

天快亮时,一众孝媳又来哭灵了。一个一个哭得比唱好听多了,什么我的亲妈哎你怎么能这样走了,你在生的日子对我多好,我还没对你好够。我妈哭得最好听,她哭唱着,我的亲妈哎,你这样走了,我怎么活下去哟,以后床头前再也见不到你,我怎么吃得好睡得着。

我扶着木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我挺担心我奶会诈尸。

走到天井那时,我累得不行,拖过一把木椅坐下,靠着椅背趴了一会,就有点迷迷糊糊的。仪仗队的人似乎也到了,哀乐奏起后,我妈她们就哭得更起劲了。

我被吵得连眯都没法眯,只好起了身又晃进了我奶生前的卧室,昏黄的灯光下,房间被翻得一片凌乱。我心凉凉的,她们都以为,我和温澜给了我奶不少钱。这人死了,招呼没打一声,钱是带不下去的,那就找出来活人花呗。

我爬到我奶的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上午十点多了。翻身坐起来时又摸到枕头下温澜的笔记本,我赶紧掏出手机拔下顾原的电话。

响了好几声才接的,电话那头顾原略带暗哑的声音,“林书慧,你好。”

我张了张嘴,发现喉咙卡得难受,“顾原,温澜在吗?”

“我刚送她上飞机,估计半个月左右后会回来吧,有事吗?”顾原问。

是了,温澜说这两天还要出国,“没事,如果她回国了,你让她打个电话给我。”我的嗓子跟破锣似的,说完这句也没心情再说别,直接就挂了电话。

“小慧。”我婆婆的大嗓门在天井那响起,我凝了凝神,她居然来了,估计是报丧的去过镇上了。

“妈。”我走到门口,冷淡的喊了她一声。

“哎呀,你怎么在这里呀,晦气,快出来,我有话和你说。”婆婆大跨步上来,拖过我就往石门那边走去。

我刚睡了一会,路口的风大得很,吹得我不得不拉紧衣服。

“小慧,这里反正也没有你什么事,等出殡的时候你去一下就可以了。现在,你还是赶紧去一趟县城吧。小龙那事,这几天一直是你大哥在跑,他找了不少关系。现在说送个礼,三万块就能放出来了。”婆婆看着我,就象看一棵摇钱树。

我古怪的看着她,我为什么要去县城,我为什么要拿三万块去把他弄出来?

“妈,我奶没入土,我哪都不去。”说完我就转身往石门里走。

“你傻了是吧,小龙是你老公。你奶年纪大了总是要死的,她那么多儿媳,儿子,孙子孙女。你操这份心是作死啊?小慧,你别怪我说话难看,拖几天,小龙判刑判下来了,我跟你没完。”婆婆叫嚣起来。

她这一叫,把我压抑了一夜的悲伤和绝望都给逼出来了,“你家赵小龙是我生的是不是?他赌博嫖娼是我教的是不是?他打我抢我钱也是我教的是不是?凭什么他出事了,我林书慧就得乐乐呵呵的去给他擦屁股。今儿我告诉你,我一个子儿也不拿,我也没钱。他要判三年也好,五年也好,那是你们赵家祖上没积德,才出了他那样的衰仔。还有你打我妈这事,我已经给她拍片了。你再来烦我,我连你一起告。”

“你,你,你。”婆婆嗷的一声就想冲上来推我,“你是他的老婆,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你嫁给他了,他有什么事当然是你担着,不然我给他娶老婆做什么?”

她没推到我,就干脆坐到地上撒起泼来了,“哎哟喂,我这个老太婆命苦啊。娶了个白眼狼媳妇哎,亏我们小龙为了她苦等了那么多年哎,生了个女儿我们也没人怪你哎……”

我抱着胸冷冷的看着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婆婆,看着她那没完的架势,我转身就往石门里走,爱哭哭死去,死了我给你买副好棺材。

“你别想走,跟我去县城。”撒泼的婆婆一骨碌就从地上爬起来拽住了我,我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杀人啦,打死人啦。”我也不要脸了,扯开了破锣般的嗓子就哭叫起来。

奔丧的亲邻们稀稀拉拉的围了上来,婆婆眼见着都是我家这边的人,嚎了几嗓子突然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肯定有很多存款,小龙都说了,你在外面就是陪那男人喝酒,钱赚得特别多。”

无数个耳光扇过来,看来,是我林书慧上辈子造孽太多,这辈子才会摊上两个恶婆婆。前一个婆婆好歹有学问,什么事情都是关起门来说。这个愚昧的蠢妇,生怕天下人不知道她家闹了多大的笑话。我冷笑着掩饰内心的恐慌,这个蠢妇,非要毁了我最后一点尊严才甘心。

“你给我滚回去,告诉你赵小龙,让他等着法院的传票吧,我要起诉离婚。”

“你做梦,想离婚,那么容易离婚。我赵家门那么好进,那么好出。”婆婆见我不敢接她的话,越发来劲了。

我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猛然间掐住她的脖子,狂乱的喊道:“我说过,大不了鱼死网破,看样子,你也不想活了,正好,我奶也死了,大家凑一起,买骨灰盒还可以打个折。”

“小慧,有话好好说啊。”

“小慧,你撒手。”

“小慧,你这是做什么哦?”

一堆的人冲上来,拖的拖,拽的拽,婆婆这会倒不装柔弱了,爬起来撒腿丫子就跑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头都要裂了。亲邻表面上都围上来安慰我,骂我婆婆不讲道理。但我知道,背过身,他们就要说,那个小慧啊,难怪那么阔气,原来赚都是软钱。

我奶出殡的日子定在五天后,说是那天日子好。我想温澜是赶不上了,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主也改不了日子。很快请来的风水先生说福地也找好了,那俩眼珠子滴溜转的风水先生塞了一嘴的肉含糊不清的说,这块地葬下去,荫泽后人,子孙后代指定要出大能人。可把一帮贤子孝媳们给兴奋坏了,大家都私心想着这大能人说不定就出在自己家。

因了风水先生这几句话,孝媳们嚎得越发的像样了。长明灯也夜夜有人守着了,莲花灯下的哭灵就没中断过,都在求我奶保佑。在我家乡,莲花灯下哭灵说亡灵在往生路上可以听见。我每天会到灵堂上看看,但我不哭了,也哭不出来了。我奶泉下若有灵,只怕气也气死了,也听不到我的哭泣声。

下葬那天,天气本来很好,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缓缓的移动着。村里围观的村民不时在说林老太太好福气,这么多晚辈送她上山,自己死后就没这福气云云。

我披麻戴孝的夹杂在队伍,走了一半的路程后。莫名其妙的就开始刮风了,那风竟然越刮越厉害,吹得头上的孝白和草绳到处乱飞,贤子孝媳都有点吓倒了,集体噤了声。风水先生滴溜着眼珠子说,这是老太太给你们报信,要上往生路了,你们要哭啊,她听得到。

风水先生这一喊,哭声就又开始震天了。

这场戏,演得太滑稽又太真实。

我奶总算是下葬了,大家也各自回归了自己了生活。我妈手也好得差不多了,成日里跟我计算这场丧事我们家摊了多少钱,谁谁谁事情做得少还吃得多。我听得耳朵要长茧。

按日子计算,我奶撞的是头七,据说撞头七死的人是不该死的。老家人常说,头七这天,不该死的魂会回来。于是,头七那天,厅堂里冷清得就剩我和小叔,我小叔外地赶回来。我们蹲在我奶的遗像前烧纸,

凌乱的脚步声从石门那边传来,我在心里冷笑,这又是哪个有良心的晚辈来烧纸,预备见我奶一面了。

“外婆,外婆,我回来了。”温澜特有的低柔嗓音。

我猛的起身,头一晕眩,扶着桌子好一会才站稳。温澜,我挪动脚步走到厅堂前。

“温澜。”我喊她。

她正好要往我奶的房间里迈,听见喊声,生生顿住脚步,偏头看向我。淡淡的暮色里,天井上方洒下的光笼罩在她身上,她着一袭米色的风衣,整个人丰腴了不少但仍略寡淡,头发已经剪成齐肩的BOBO头了。

“小慧。”她嘴角上扬,逆着光,显得十分柔和。

第85节

“你过来。”我朝她招手。

温澜迟疑了一下,还是向我走来。见我一身素服,神情木然的样子,又见地上烧冥钞的火光忽明忽暗。

“外婆?”她盯着我,双手抓住我的手臂。

“来给她烧点纸吧,今天是她头七。”我拉着她的手转身,又向火盆那走去。

“澜澜回来了?”小叔起身,很是惊诧的喊她。

温澜有些踉跄的走到我奶的遗像前,然后直挺挺的就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后,她接过我小叔手里的冥币,轻声说:“小舅,我来。”

我转头对我小叔说:“你回去吧,这里我和澜澜守着。”

冥币一张接一张的投入火盒,温澜一直跪着。我试图搀她起来,“温澜,人已经走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你这样,我奶在地下会不安生的。”

温澜摇头,泪水不时从她脸庞滑落。她也不大声哭,只是不停的耸动着双肩,这样柔弱的身子,一次又一次的承住了生命中这些无法拒绝的悲伤。

冥币烧完后,我又拉地上的温澜,“快起来了,你肯定还没吃饭,我们回家吃饭。吃完,我们再来守夜。”

“小慧,你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和外婆呆着好不好?”她仰头看我,桌上燃着的烛火不停的抖动,我已经瞧不真切她的神情,但她说这话时,带着满满的哀求。

我无法拒绝她,只好扶着桌子慢慢的起了身,走到厅堂门口又回头看,寂寂的夜色似乎要将她吞噬。她这一辈子,最爱她的人都这样撒手而去,找都没地方找。

那种悲伤,是陪伴和理解都解决不了的,只能留在心中与之长存,同生共死。

我叹了一口气,走到天井那坐了一会。脑海中总是不断的闪现年少时的我们,想起我奶乐呵呵的让温澜给她捶背的片段。回忆太满,让活着的人遭罪。

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八点多了,我妈在灵前嚎得太过怕撞着我奶奶,连饭都不敢来喊我回去吃。想折回厅堂去喊温澜,但以她的性格,我估计扛也扛不走她。

我有点饿了,决定先回去吃饭再回来劝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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