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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而没-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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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却吃吃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望着徐长卿的脸问:“小徐?小徐?”
那两个人一起转头去看徐长卿,徐长卿的脸灰朴朴的,与刚才坐下来吃饭时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徐长卿看他们三人都用惊骇的眼光看着自己,估计自己是脸色不好看,心里的恐惧反映到了脸上,半晌才迟疑地问:“是不是老童……”
“不是老童。”小林和颜悦色地说,“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厂里传得谣言四起的,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会儿电影要开场了,你去看电影吧,你师傅她一定会去的。其实我真的很佩服她,太勇敢了,令人敬佩。”
仇封建怪叫起来,“这个还令人敬佩?”
小林说:“你不是女人,你不会明白的。换成是我,我做不到她这个样子。”
师哥舒思考了一会儿咕哝着说:“原来女人敬佩这个样子的人啊?那我要怎么做才能令人敬佩呢?”
徐长卿一口饭堵在胸口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收了碗筷去洗了,又漱了口,重新洗了一把脸,在旅行袋里拿出一包“大白兔”奶糖来用张报纸裹了,再不理屋里几个人,推门就出去了。
山里天黑得比上海要早一点,平时这个时候在上海,仍有天光,遇上天气好的时候,还有夕阳和晚霞。这里四面高山,早把那点最后的日光拦在了山的外面,又没有路灯,一出楼房,眼前一片黑暗,虫跟着声四起,秋意扑面而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换了季节。
出了厂到了大沙河边,银幕上已经在放正片前加映的科教片了。银幕的对面在他离开的这三个月里修了一排宽大的台阶,权当观众席,厂里的职工还有本村的村民已经坐得有七八成满了。借着银幕上的光,徐长卿在观众席上找朱紫容。人多天暗,一时看不清,却见最高一排的台阶上站起刘卫星来,冲他喊,“上来,这里有位子。”
徐长卿从最边上踏着台阶到了刘卫星身边,问道:“就你一个人?”刘卫星本来是来占位子等申以澄的,但他身边明显空着,看来申以澄今晚是不会来了。
刘卫星扫兴地说:“也许是累了,不来了。我再等一下,看看今晚演什么片子,不好看就回去。”
徐长卿点点头,伸长了脖子往下看,找着朱紫容的背影。低下是黑乎乎的一片头顶,谁都看不出。
科教片结束,放映员打开大灯换片子,黑暗的场地突然大放光明,晃得人一时睁不开眼。而台阶边上有一个人站了起来,也伸长了脖子在往台阶上张望。徐长卿借着灯光找朱紫容,眼光扫到这个人的身上,自然而然地皱了一下眉。那个人是厂门前村门口那个农业合作社的店主宝根,徐长卿回上海三个月,天天想的是这里的厂里的人和事,早把这个人给忘了。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和刘卫星他们还偷宰了他的一条凶狗吃了,那时老叶还在,亲手剥的狗皮炖的狗肉,才过一年,老叶已经不在了。
他这里忽然想起老叶来,出了一回神,哪知刘卫星却捡了一块石头藏在手里,趁宝根东张西望没看他们这边,一扬手腕底的石头飞出去,正好打中宝根的头。宝根哎哟一声喊了起来,踮着脚骂道:“谁?是谁扔的?”刘卫星阴阳怪气地用假嗓子应道:“你老子打的。”
他一出怪声,四下顿时笑声一片,有人接口说:“你老子在管教你,要你眼乌珠不要东看西看看你不该看的,你再不老实,当心打破你的头。”
宝根看看前面人山人海的,要找到是哪一个暗中下手还真是不好找,只得自认倒霉坐下了。
刘卫星哼一声说:“死王八,总有一天老子要挖了他的眼乌珠出来,该死的骚公鸡。”
徐长卿不明白刘卫星为什么对宝根的厌恶这么深。宝根确实很讨人嫌,眼珠子转来转去,打量着每一个从他店门口经过的上海女人,可是申以澄离开了三个月,宝根再怎么眼睛乱看,也不会碰到他的心尖子啊?要么是上次打死他狗的事情被抖出来了?他正要问刘卫星,忽然就在前面几排的观众席里看到了朱紫容。
朱紫容的辫子被她盘在了头上,露出一段颀长的脖子,她手里在打着毛线,身边有一个细丝的草编包,里头放着两个毛线球。她打几针,拉一下线,旁若无人。而她的两边,也确实没人,一边有一个人的空位的样子,别的人都挨挨挤挤的坐得很紧,只有她的身边空那么一段,显得很碍眼。
徐长卿一见之下,心里一热,眼前一黑,胸口像是有什么重东西狠狠地锤了一下,闷得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原来有一种感觉叫思念,原来思念的感觉是会让人忘记呼吸。徐长卿从来不明白他对师傅是什么感情,是单纯的敬仰爱慕、同情尊敬,还是像一个男人一般的去爱一个女人?这一下的闷锤把他彻底打醒了,就算以前是敬爱,在经过三个月的思念之后,原来的单纯的仰慕已经发酵变质,成了让他害怕又让他欢喜的男女之情。
这一瞬间,周围上千人的观众席在他眼中视同无物,刘卫星在和他说话,说些什么他一点没听进去,他站起来就往下走,大步大步的。观众席的每一个台阶都修得又宽又大又高,原是让人前一半坐后一半过路的,他每一步都要迈得大大的宽宽的,才能一步一跨的下一级台阶地来到朱紫容的身边,还要迈过挡在他前面的观众。这几步路走得异常艰难,他好不容易走到朱紫容身边,放映员的片子也换好了,一百支光的大号白炽灯一暗,周围又是一片黑暗。
徐长卿低声喊一声:“师傅!”
朱紫容抬头朝他一笑,把身边那个细丝草包拿开,自己再往一边让一让,徐长卿自然而然地在她身边坐下,借着一闪一闪的电影光转头看向朱紫容,朱紫容的侧面有一个线条流畅的剪影。徐长卿再喊一声师傅,说:“师傅,我回来了。”
朱紫容看着他笑一笑,“嗯,我看见了。”
徐长卿也笑了,他站在她面前,坐在她身边,她当然看见了。而朱紫容的笑容再次绽放在他面前,叫他一时迷了神智。从老叶踏上雪地那天起,快大半年了,他没见她真的笑过。徐长卿想,师傅笑起来真好看。但他不敢说,他只是问:“师傅,你好吗?”
朱紫容笑着说:“好,我很好。无债一身轻,我把厂里的罚款交了,从此后不欠任何人的东西,任何人的钱,任何人的情。我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徐长卿也相信她的话。从他认识她的那天起,朱紫容就没有过这么坦然的笑容。刚开始时不知道她和老叶的问题,只是看到她对老叶的温柔和呵护,其实那个时候她就肩负着老叶的自卑和愧疚,还要表现出浑不在意的样子,长年的伪装让她的笑容变得浅淡,从来都一闪即逝,几时有过这样的坦然?
徐长卿打开报纸,拈出一颗奶糖来,说:“师傅,吃糖,大白兔的。”
朱紫容放下毛线,接过那颗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说:“真甜,好久没吃糖了。”
徐长卿自己吃一粒,用报纸依旧包了糖,放进她的草包里,让她带回去。朱紫容看见他的动作,笑一笑,也就默许了。徐长卿拾起那张糖纸,折了一个跳舞的小人。那小人有一条公主那样的蓬蓬裙,伸着手臂,像是在跳芭蕾舞。他把这个跳舞小人也放在草包里,抬头继续看《列宁在一九一八》。
银幕上,集体舞变成四人舞,四人舞变成双人舞,同样在跳着芭蕾舞。身穿芭蕾舞短裙的俄国芭蕾舞娘露出大片胸脯和整条的大腿,让村民们看得瞪出了眼睛。他们发出阵阵的嘘声,像是看见了裸着的女人,一边嘘一边瞪大了眼睛看,不肯错过一点点。厂里的男青年哼一声骂道:“乡巴佬,让你们开开眼界。”当瓦西里安慰他妻子说:“别担心,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时,刘卫星的声音忽然钻了出来:“香烟会有的,老婆也会有的!”
于是底下是一片哄笑声,还有“嗷——嗷——”的怪叫声。
朱紫容打了两针毛线,等叫声停息,说:“明天来我家吃饭吧,明天就中秋了。”
原来一年又过去了,又是中秋了。徐长卿想起去年的中秋节,叶家是怎样的热闹,这一天重又来到,朱紫容又是怎样的心情。她不想一个人过中秋,实是对景思情,叫她太难过了。
“好的,明天下班我就去。”徐长卿说。到底不放心,又问:“你有那么多的钱缴给罚款吗?”他寄给她不过三百,而她说厂里的罚款都交了,无债一声轻,那她从哪里来的那剩下的钱?整整七百元呢。
朱紫容眼睛看着银幕上的列宁,手指停都不停,一路毛线打过去,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工作这么多年,还能没一点私房钱?”
这个问题,她不愿意多说,徐长卿也不好深问。
直到电影结束,徐长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回答朱紫容的一些问题,问他在上海好不好,有什么新电影,学到什么了。徐长卿问一句答一句,把他这三个月的情况细细讲一遍,一点不保留。他明显感觉到了周围人的异样眼光,但他不动声色。小林先前说的话和别人对朱紫容的孤立他看在眼里,就像过去朱紫容对老叶用温柔作为回护的手段一样,他也用平静作武器,挡住别人对朱紫容的暗箭,这些暗箭从别人的眼睛中飞过来,换作一般人,早就体无完肤了。但朱紫容却像没有看到,她大大方方地来看露天电影,坦然微笑着面对一切。
朱紫容做过什么招至众人这样的冷淡,他不用再问,他已经身在其中了,不过明天,自然有好事者讲给他听,一点都不用着急的。

宁与外贼,不与家奴

第二天便是中秋,厂里放半天假,每个人一个月饼。月饼的品种倒不少,五仁的百果的椒盐的玫瑰的黑芝麻的,全是从上海拉来的。这么多品种,一个人却只有一个,少不免大家换来换去,我看中你的百果,你看中我的五仁。组成了小家庭的职工最多不过尝得到两种口味,还不如单身宿舍里的原始共产主义来得欢乐。
徐长卿他们在发月饼前就说好,一个要一个品种,吃的时候切开来,一人一角,就可以吃到四种馅的月饼了。他们原来宿舍有八个人,后来换宿舍走了两个,再后来另外两个结婚搬出去了,这间宿舍就剩下他们四个,一人一张双层架子床,上层空着不住人,只放行李衣服箱子和杂物,住得一点不挤。小林自己的女生宿舍还是八个人,在里面转身都不方便,是以常常会过来,可以算是五个人。除了晚上有时仇封建和小林做点枕上之事,让他们觉得尴尬,其他时候因为有小林在,房间也整洁了,笑话也多了,还能蹭着吃到点小锅菜,倒也不错。纯男性的房间里多了一双女性的手,马上就变得不一样了。
放了半天假,小林和仇封建便在厨房煮一只酱鸭,先是拔了半天的毛,弄得血泊里拉的。小林说腻心死了,她都要吐了,让仇封建一个人拔去,她先宿舍拿衣服去厂里的澡堂洗澡洗头洗衣服,烧好了她再过来吃。依照上海中秋的食俗,仇封建去问村里人买了一只鸭子,又不怎么会弄,搞得鸭毛臭气薰天。又还买了两斤芋艿,洗剥得两只手都痒,在宿舍里气恼里咿哇乱叫。
徐长卿靠在床头在看书,听他说痒,头也不抬地说:“你在火上烤烤就不痒了,我听我姆妈就是这么说的。”
仇封建在厨房说:“真的?那我试试。”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出一阵焦臭味来,仇封建大叫说:“老徐快来,你看你支的臭招!”
徐长卿先是闻到气味不对,又听见他在求救,感觉实在不妙,扔下书跑去厨房,就见仇封建拿了一根筷子戳进一只干芋艿里,搁在炉子上烧,那味道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徐长卿见了大笑,说:“我叫你烤手,不是烤芋艿。”
仇封建看看手里快要烧起来的毛芋艿,自己也笑了,把筷子和芋艿扔进水槽里用水灭了火,摇头说:“下次再不弄这个吃。”伸长手臂在火上燎一燎,再搓一搓,果然就不痒了。但厨房里的焦火气仍然散不出去,更兼一股鸭子骚臭气,整个房间都薰得呆不住了。
徐长卿打开所有窗户和大门,拿了报纸煽风,说:“这下要命了,臭得住不下去了。”
“我去叫小林拿瓶花露水来,洒一洒就好了。”仇封建自作聪明,还真去姐妹楼问小林借了瓶花露水来,打开瓶盖在屋子里乱挥。
师哥舒一进来,马上打了个喷嘴,又用手捂着鼻子说:“你们在干什么?把屋子里弄得这么难闻?比我一个星期不洗澡还要难闻。”
仇封建和徐长卿使劲闻闻,确实很难闻。又是焦火气,又是鸭子臭,又是花露水的浓香,几种味道混在一起,比单是烧着芋艿的毛还要难闻上十倍。
仇封建去把炉子上的酱鸭翻个身,说:“这下怎么办?晚上我和小林还想吃顿团圆饭呢。她来了不要把我骂死啊?”
师哥舒豪爽地把他手上的上海牌香烟撕开了封,“喏,抽烟吧,抽了烟就不觉得臭了。这还是你们说的。”师哥舒刚来时烟酒不沾,过了这些时候,早被刘卫星教得烟酒齐来,还学会了一边喝酒一边抽烟,这有个美名儿叫“彩云酒”。
仇封建抽了一根烟,对师哥舒说:“老帅,抽了烟不臭那是说在蹲坑的时候,不是说吃饭。我好好的一顿中秋宴这下搞砸了。老徐,你说怎么办?”
徐长卿晚上要去朱紫容家吃饭,但没对兄弟们说,看看这一屋子的狼藉,也确实觉得不适合举办什么中秋宴,想一想说:“不如上楼顶吧。中秋赏月嘛。登得高,看得远。”
仇封建一听,马上说:“高!实在是高!”
师哥舒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第一个往四楼上去,拖下消防用的倒钩铁梯,爬到楼顶上四下一看,三个人都赞叹起来。从来没站在这么一个高度看他们的厂,还有厂外的村子,这一看,夕阳西下,水田映光,白鹭低飞,竟有一片入画之感。
“啊,真大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老徐,你来看,连那边六车间都看得见。”师哥舒把楼顶都走了一圈,高兴得手舞足蹈。
仇封建也很兴奋,这下他可以在小林面前得意了。在这么好的地方吃饭赏月,小林一定会夸他的。再看看楼顶上有一些枯草败叶,他倒也仔细,下去到房间里拿了扫帚来打扫干净了,又和师哥舒商量要拖了水管来冲地,师哥舒一听当然说好,说仓库那里有水管,我去借,转身就下楼去了。
他们这么上上下下的忙,早惊动了对面宿舍的人,一听也觉得新奇,都说妙,他们也要加入到楼顶赏月的队伍中,几个人搬的搬桌子,拿的拿板凳,不多时就在楼顶上摆好了阵势。
师哥舒的水管借来了,一头垂到他们房间的卫生间窗口,徐长卿在里头接住了,拉进去接在水龙头上,打开龙头,水就上去了,上头的人哈哈大笑,拖了管子把楼顶冲洗得干干净净。
中秋这天食堂开饭时间也提早了,菜也比平时丰盛,各人去打了菜来,放在桌子上,有人买了酒来,反客为主,竟比仇封建还早地吃上了。
仇封建管着炉子上的酱鸭,已经收干了汁,就等着斩开来摆盘。
刘卫星去姐妹楼那边献好了殷勤回来了,看他们这么热闹,自然是要加入的,和师哥舒两个把菜和碗都端上去,月饼也切了,回头叫徐长卿。
徐长卿看看时间还早,才四点刚过,这个时候朱紫容应该在忙着做菜吧。按照去年的习惯,他会早早的去帮忙,但今年不同往年,还是先和宿舍里的人聚一聚再过去。他要是太脱离群众,他们自然有他的好看。撕他的本子,藏他的书,他们有的是办法不让他学习。
徐长卿和师哥舒他们在楼顶上坐下,喝了两口酒,四下闲望,这一看看出乐趣来了。厂里澡塘子的门正好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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