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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如肉色-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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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在椅子上安然入睡的他,像一个被推进荧屏后边的老人,随着背景慢慢淡去。莫德故意让画像中的人显得比他本人清爽利索精神,只是老人脸上那份异常的孤寂和无端的惶恐,仍旧呈现在画纸上,清晰有力。

莫德并不满意这张作品。

2。

自从家里那只叫甜甜的狗怀孕后,莫德每天都要给它吃骨头,完全把它当孕妇来照看。

有天晚上,莫德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去一个不知名的水库里钓鱼,不小心滑倒,掉进水里,莫德不会游泳,在水里徒劳挣扎一番后,很快被水淹没,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仍旧抱着一线要活下去的希望,绝望地等待奇迹的出现。似乎听到了甜甜的叫声,感觉衣服被它咬住,身体被拉着浮出水面。天刚下过雨,水库周围的山上烟雾缭绕,恍如仙境。莫德爬上岸来,坐在被雨水浇过的草地上,甜甜站在她面前,不停地伸出热乎乎的舌头去舔莫德冰凉的鼻子。

莫德对浑身湿透了的甜甜说:“谢谢!”

甜甜深情地看着莫德,突然开口说道:“妈妈,你没事就好。”

“妈妈?我怎么会是你妈妈?”

“妈妈,我前世是你的女儿。”

……

没过多久,甜甜的小身段已经开始下坠了,莫德无法准确知道它的产期,也不能肯定它肚子里装着几只或者是否像它的小狗。

甜甜是一只懂得欣赏音乐的狗。每次莫德打开音乐,它都会随音乐的不同做出不一样的反应。当播放莫扎特《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慢板时,它会静静地躺在书桌底下,闭上眼睛,很享受很沉溺的样子,这样的音乐是适合回忆的,莫德不知道它是否也有回忆,如果那个梦是真的话,它能否回忆起它的前世。莫德会在做家务时,偶尔听听改版过的《国际歌》,甜甜一听到国际歌,就会显得兴奋激动,尾巴有节奏地摇晃,扭动屁股,如孩子一样活泼淘气。

第二部分 第66节:苹果的气味(3)

甜甜每天都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进食,吃完饭后,并不出门。如果莫德在屋子里待着,它便也待在屋子里。要拉屎撒尿了,才跑去院子外,也就一会儿时光,很快便回来了,进屋就楼上楼下找莫德,找到了,才会懒散地找个能看到莫德的地方待着。

家里的那些鸡也知道甜甜怀孕了似的,从来都不去惊扰它。

秋天的时候,甜甜生下了三只小狗,长到半个多月时,全被莫德送人了。家里有甜甜就足够了。

3。

冬天还没到,三妹回来了。

三妹,阿朱老人的孙媳,朱根的老婆,以前在老街开发廊的。黑色奥迪将三妹送到村口的樟树旁,三妹进村,奥迪调头回去。三妹人还没到家,就有小孩跑着从莫德屋前过去,报给莫德隔壁的朱根儿子了:“朱小民,你妈回来了,坐轿车回来的。”

等三妹的儿子朱小民从家里跑出来时,三妹已经穿过石桥,正往莫德的院子走来,差几步便进家门了。

小民看见母亲了,停下来,站着,没动,不认识似的。

莫德当时正蹲在院子的萝卜地里拔草,看到三妹,心有微惊。这三妹身上有了很大的变化,就如一张海绵,吸了足够的水分,重新得以发育膨胀,是饱满而奢侈的春天,透着成熟了的圆润与健康的味道,是刚破土的笋,节节都在努力向上奋力挺去,是最有力的青春,这所有的一切改变都比莫德想象中三妹可能会发生的变化还要来得夸张。

提着大包小包的三妹一边笑着和莫德点头:“拔草哪。”一边跑向儿子:“民民,妈妈回来了。”

民民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妈妈,想叫,又不敢叫。儿子看到了妈妈与以往的不同,这发型,这衣服,这架势,全是以前没见过的,远比电视里的那些阿姨们还漂亮还妖艳。

三妹一把抱起儿子,朝家走去,走前回头对莫德道:“有时间找你聊天。”

莫德笑笑,重新蹲下身去拔草,空气中原先飘荡着的杂草、嫩萝卜叶的清香以及新鲜泥土的气味不复存在,替代它们的是一股浓重的香水脂粉味。

莫德再抬头,正看到三妹抱着儿子进屋,那屋里住有她老实本分的老公朱根,糖尿病婆婆冬招,瞎了一只眼的公公朱仁德,极怕死的爷爷阿朱老人,还有已经死去了的小叔子朱龙。

三妹不再是一朵开在梨村的鸡冠花。这花,开在了篱笆外,沾了外面鲜活的气息,染吸了新的不可知的力量,更加红火娇艳。她骨子里原有的欲望,因了环境的变化,生长着新的方向。

没过几天,三妹带着儿子离开了梨村。

村里人说,三妹这次回来是找朱根提离婚的,儿子的抚养权她要,朱根的抚养费她一分不要,另外再一次性补给他四万。

第二部分 第67节:苹果的气味(4)

朱根当然不同意,朱小民是他家四代单传,要走朱小民,就等于要走他全家人的命。三妹坚持。朱根气急,这老实人不知如何是好,便狠狠地打了三妹一顿,打得她鼻青脸肿嘴出血。第三天下午,三妹接儿子去老街买零食吃,逃出了朱家。在田野里干活的人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在离村子不远处的路口等着,母子俩一上去,车便飞速开走了。三妹走后,朱根在枕头下发现两万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朱根从此变得更加沉默。

4。

年末,莫德随做首饰生意的梅去了趟日本,参加一个国际性的饰品展览会。临行前,莫德带苦阿婆到医院配了一副新的假牙。这年秋天,苦阿婆的牙齿全掉光了,人也缩水了许多,矮了,瘦了。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苦阿婆和莫德说:“等你回来,有时间和你说说我年轻时的故事,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遇到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有些事呀,遥远的有时连我自己都以为已经烂在肚子里了,可一觉睡醒,它们就像梦一样活过来……”

“很多人都已经死了,我还活着。”

“没人知道死了的人会去哪里。”

“有时,我能够感觉到那个死去的人的存在,就像以前我住在大海边感觉到要涨潮了,那个死去的人像大海一样吸引着我,我也靠这种狗一样灵敏的感觉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风雨,知道什么人得了什么心病,需要什么样的心药及草药。”

“五十年前死与五十年后死,其实都是死,另一半离开了,我留下了,努力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活着,因为活着就可以有记忆,那个死去的人就会在我的记忆里,一起活着。”

“因为除了死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人的尽头还会有什么。所以只得好好活着,活着一天,就拥有记忆中的所有时间。”

“莫德,我已经老了,老得快成了我自己生活中的陌生人了。”

“最近,我时时感觉自己在几个时空中穿越,在二十岁、十岁、五十岁、四十岁、八岁、六十岁之间猴子一样跳跃,这人老了,对眼前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了,就好比眼睛瞎了一样。”

“就连回忆,也和梦没什么两样了,不真实了。”

……

公交车开在乡下的土路上,莫德握着苦阿婆瘦削的手,眼睛散懒地落在公交车外荒芜的田野上,大多数年轻的劳动力更热衷于去城里打工,留下年老的、年幼的以及这片荒芜的土地。莫德思绪越过荒芜的田野,飘向苦阿婆的大海,想象着年轻时的苦阿婆以及躺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冬日的早晨,他是否喜欢在暖和的被子下伸出手来寻找她的手。或者他会让他的手在她的脸上方游走,绝不碰着她,而是带着怜爱,总是那么怜爱。除了怜爱以外,还有惊奇,惊奇他在寒冷空气中的手怎么会感觉到她脸上温热的气息。她是睡着的。在稍有几分独自醒着的孤独的氛围中,他忍不住弯下身子去亲她,用许多个新吻,从额头一直到肩膀,让她醒来,于是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对着他微笑,那么美。

第二部分 第68节:苹果的气味(5)

她总是在醒来时对他微笑。然后他会把娇小的她搂在怀里,把脸埋在她的脖子上,耐心又贪婪地闻她身上的各种气味。她那么干净,但她却有着特别的气味,是青草里面夹杂着花儿的气味,那种更鲜嫩、更浓郁一些的气味,像新割的带了露珠的青草里掺着苹果的汁液。

是的,苹果,白色的果肉,透着淡淡的粉红,就如他们的青春。

5。

在日本待了半个月时间,又在省城逗留了个把礼拜,会了几个朋友和老师,去了几趟书店、碟片店,选了一大堆书和碟片、CD回来,添了画画的颜料,以及别的一些生活用品,还去了古董市场,买了几个明清时期的漆盒。等莫德再回到银藤屋时,村里到处都在议论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朱全富家八岁的独生女朱敏不见了。朱全富是村里的顶级富人,他这几年一直在外面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在城里买了好几间商铺,还在村里盖了最好的房子。朱家的新房子离莫德的银藤屋不远,但更靠近阿朱老人家。

半年前,朱全富被查出得了胃癌,手术后,带了老婆孩子回村里养病。小敏失踪当天,村附近的水塘就全被抽干了,没找到孩子。一天后,朱家在当地电视台播出寻人启事,重赏三万元寻找小敏。

新闻播出的当天傍晚,有男人给朱全富打电话,他故意压低嗓门用嘶哑的变音说:“小敏在我手里。”

“什么条件?”

男人提出:十万块。交钱时间——次日凌晨三点,地点——梨村去乡政府的路上有座凉亭,钱就放在那里。他拿到钱后,小敏就会出现在靠邻村东边两千米的一座废弃了的小屋子里。报案就撕票。

朱全富决定破财消灾。当晚抱着十万块钱连夜送到凉亭,接着又和父亲等人一起赶往邻村,他们找到那所小屋子,可屋里空无一人,再赶回凉亭,钱早已不翼而飞。朱全富这才拿起手机报案。

没过多少天,就破案了。

莫德从村人嘴里听到了朱根的名字。

朱根家后门距离朱全富家不到十米。案发当天,他背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碰到在他屋后独自玩耍的小敏。小敏是个漂亮的女孩,小脸颊上的两个酒窝里盛满了简单纯粹的笑容,树上的鸟儿、飞翔的花朵、唱歌的云、水里的鱼,全都能够看见她小脸蛋上成长的幸福。朱根被她脸上的笑吸引了,他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儿子的脸。于是他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脸蛋,就那一瞬间,他突然生出带她回家的念头。于是告诉她,他昨天刚抓了只野兔,一只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野兔。他问她想不想去他家看野兔。

小敏很好奇,跟着去了,他带着小敏从侧门进屋。黄昏与黑夜连在一起,孤独压抑走向极端之后的罪恶的暴发被随之而来的夜色激发。他在那个淫雨霏霏的冬夜强奸了她。强奸过后,又怕天亮后刺眼的阳光会照亮夜里的罪,便产生了恐惧。他所能想到的是把罪恶进行到底,让表象消失。他用那条沾有新鲜精液、散发着各种气味、沾满了污垢的被单将她闷死。他移开他的床,在床底下挖了一个坑,将她埋在了坑里,重新填好土,铺好床。

第二部分 第69节:苹果的气味(6)

第二天中午,他去朱全富家坐了坐,说了几句安慰话,喝了杯茶,还吃了两个热腾腾的菜饼。当天晚上,他在电视上看到了寻人启事与三万元的重赏,一个念头突然跳进他的脑子。

第三天凌晨,他去凉亭里取回十万块钱。

第六天,警察去了他家。

第七天,他亲手移开自己的床,挖开自己埋的坑,由他自己亲手挖开。娇嫩的肉体已经腐烂,深陷在灰暗潮湿的泥土里。让人不寒而栗。

……

村里人亲眼看见目光呆滞、脸部肌肉僵硬、脸色灰白的朱根被公安带走,但仍旧不敢相信这就是所有的事实。

唯一的解释就是:朱根中邪了,鬼缠身了。

或者连朱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只是一小粒无辜的尘埃,安分守己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可突然过来一阵风,他糊里糊涂地就被风卷进去了,被卷进去的,还有比他更无辜的小敏。

人性的“恶”有时会在某一瞬间突然暴发,如不小心进入魔的梦境。

于是,人们看到了表象的罪孽。

6。

在外面待了近一个月后回来,屋里全是灰尘。这次出去,是莫德离开梨最长的日子,脑子里有太多东西需要整理,可就这布满灰尘的屋里和杂乱的院子也够莫德忙乱一阵子了。

回来的第一天:白天打扫整个屋子,打扫院子,清洗从外面带回来的穿了一两次却没来得及洗的衣服。晚上整理屋子,把从日本和省城买回来的东西归类,在肖邦的音乐声中,倒头便睡,一觉天亮。

第二天:白天清洗天蓝色的床单、铺在桌椅上的蓝印花布,把它们晾在爬满冬日阳光的走廊上;晚上待在厨房里费力地擦洗厨具。三个小时后,从一尘不染的厨房里出来,筋疲力尽地靠在沙发上,随手拿了本书,本想翻上几页,却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三天:早上待在菜院子里,大白菜长得很好,大蒜和香菜也郁郁葱葱,翻了土,种上空心菜、红萝卜。本想下午留出一整块时间去看看苦阿婆,陪她说说话,可村里有个读三年级的、已经放假了的小男孩来银藤屋,问什么时候可以教他们学画画。这计划是早就定好了的,因为外出,延迟了。莫德当下就决定让他去通知另外四个同年级的学生,晚上就开始开课。都是些很有趣的孩子,平时喜欢陪莫德出去钓鱼、爬山、写生。

第四天:白天继续陪学生画画,晚上被其中一位学生的家长请去吃晚饭:青辣椒炒鸡蛋、清炖荷包红鲤鱼、炒大白茶、红辣椒炒猪耳朵,忍不住多喝了几口香甜软糯的红米酒,微有醉意。

回来想看碟片,随手抄起一个,居然妙极。《毕加索的奇异旅程》,1978年瑞典导演拍摄,无厘头集大成者。主人公毕加索和真人已无关系,时空真实性被潇洒践踏:梵高在餐馆喝汤,自己把左耳从容摘下。巴黎街头,络腮胡子的海明威娘儿们一样织毛衣,瘦高的希特勒和矮胖的丘吉尔并肩作画,互相斗气。毕加索老爸当了儿子的经纪人,作品工业化生产,走红欧美,身价飙升,直接影响金融贸易。一日,老毕忽生厌世之念,所有画作的毕氏签名同时凋落,世界经济遂濒临崩溃。老毕不管这套,给自己做了个仿真雕塑放进被窝里,接受世人吊唁。人去屋空后,老毕起身,如崂山道士消失于墙壁之中……

第二部分 第70节:苹果的气味(7)

伍迪?艾伦与此相比都显拘泥,周星驰也许宗师此片,可惜只学到了一点修辞。莫德一时无睡意,又看了一个。杜拉斯《昂代斯玛先生的午后》,一个老年男子的隐秘欲望写得不动声色。杜拉斯是描述潜意识的高手,稳、准、狠,看者一不留神就会不知其所云。莫德很赞同她对罗兰?巴特的不以为然。

第五天:早上,带孩子们出去写生。下午一直坐在书桌前,补写这段时间来的日记,又写了一篇随笔的开头。晚上被另一位学生的家长硬拉去吃晚饭:韭菜鲜肉水饺。饺子皮薄,肉馅鲜美。可惜莫德从小不喜欢吃有馅的食品,半夜饿醒,起来吃了半袋饼干。

第六天:一日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往苦阿婆家去,走到半路,突然又急急返回,带上这次外出时给苦阿婆选的新年礼物:暗红色的对襟竖领及膝绸缎中式棉袄,外头衬了层绣花的红棕色薄绸纱,棕色绣花绸缎棉裤。

7。

是个有阳光的冬日早晨,该是苦阿婆喝茶晒太阳的时间。莫德推开苦阿婆的院门时,却没见苦阿婆的身影。院子有些杂乱,似乎好久没清扫打理过了。进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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