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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兰花(新版花木兰)下-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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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承恩心中纳闷,但知这位皇帝的心思向来难以捉摸,就老实道,“是,才请大夫瞧过,开了些安胎静气的方子,也还奏效。这几日胃口是好了很多。”
  皇帝闻言略展颜,“那很好,朕总算有一个妹子托付对了人。”
  傅承恩忍不住抬起头来,却发现皇帝正凝神瞧着他,唇角是微微的笑,赞道:“承恩,你好得很啊。”可那一双灰色的利眸却殊无笑意。
  他的汗便涔涔自额角涌出来,“陛下……”
  皇帝却早已掉过头去,望着窗外那层层簇簇绚烂着的火红枫叶,再远处便是黑黝黝的兽一样的宫脊。他说,“都准备好了么?”
  傅承恩垂下眼,恭答道,“是。”
  又过了良久,皇帝终于转过身来,往外走去。
  他留在原地不敢动,直到听见那句“随朕一起来”,才如释重负的松口气,忙不迭跟上。
  出皇城沿官道往南,约摸小半个时辰的马程,便是拱卫京畿重地的南大营。
  天子出行依例以黄帷障地,御驾仪仗逶迤如龙,丝毫减省不得。但拓跋氏乃是马上得天下,皇帝更是十四岁起便领兵抗击外侮,多少带了些行伍的果决豪爽,对这些繁文缛节并不看重,今日事出突然,更是轻衣简从,仅只带了两营御林禁卫。
  魏朝治军素严,一路上只听那得得马蹄声似踏着鼓点般齐整,偶或有盔甲剑戟碰击的金戈之声,却使人愈发感到如风雨来前的静谧。
  中军向为皇帝亲统,如今却搅入了两军私斗中……虽情有可原,究竟有伤国统,纵皇帝有心原囿也难,怕真要严惩不贷来以儆效尤。而北地军团,牵扯到当朝第一虎将李亮,倒是不知皇帝会如何处置。傅承恩正想着,不妨那双灰泓飘过来,“这大营中两军私斗的新鲜事,几百年未遇,却教朕给赶上……你这个兵部尚书,可有什么要说?”
  傅承恩听那语气心下由不住一沉,知道皇帝怕已怒到极处,可他却不能弃奚斤和李亮于不顾。仔细斟酌后,方答,“启奏陛下,此事可大亦可小。”他向来才思便捷,不过电光火石的一刹,腹内已有了数稿,皆是为他二人脱罪的说辞。
  没想到皇帝淡淡一笑,却没容他说下去,“傅小子……就知道你向着他们!”
  他大震,仓皇抬起眼,只听皇帝徐缓的声线,一字一句传来,“木兰她向来这么叫你……你今次是为了她,就如同他们也是为了她,是也不是?”
  深沉的哀水涌上来,几乎要将他吞没。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抓紧缰绳,只是说:“陛下……”
  皇帝仍是笑,眼底却愈加冰冷,“好个李亮,好个傅承恩,好个……”好个佛狸,仿佛是带着深沉的自弃,无法面对这最后的名字,那个软弱得令人厌恶的自己。
  傅承恩紧抿着唇,不再试图求情。实际上他不知道该给谁求情,又该对着谁来求,隐约只是想,就如此吧,就如此。
  “报——”探子回报说前方两军已然开始动手。
  皇帝一双眼沉静如不见底的深渊,却吩咐停止前进,便在大营北面的平丘上遥看事态进展。
  傅承恩的后脊一阵发凉。他知今时的拓跋焘已不同往日,拓跋王族骨子里的疯狂嗜杀似乎也侵袭了他们英明神武的王……他毕竟首先是一个皇帝,他对李亮怕已动了杀意。
  白马疾风乍见故主,不由欢快地撒开四蹄,转眼将雷神抛在了身后。而李亮忧思重重的心也在乍见她的那刻全部清空,除了喜悦再容不下其他。
  马蹄扬起阵阵黄尘,及至近前他飞身下马,再也按捺不住地将她搂入怀中……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风声、人声,甚至疾风不满的嘶鸣,所有的一切都隔得那样远。而她就在这里,真实而温暖,甚至呼吸相闻,他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热血沸腾,也只能说出来一句,“你回来了,木兰。”
  她也噙着泪,她负他太多,她没料到他竟待她若此,可终究只是忍着一时不推开他,而不能是一世。“让你们担心了。”她轻声道,眼睛越过他的肩膀,对上奚斤满脸傻笑的脸,四周是那些同样傻笑着的兵们,甚至还有一匹因被忽视而正在“吹胡子瞪眼睛”的马,几乎是下意识,视线再往远处延伸,却不由自主地轻眯起双眼。
  虽然距离那么远,但她终于明晓了这压力的来源。速度好快的一队骑兵,迅雷不及掩耳的自那山坡上直冲下来,那前头是盘龙衮金赤黄旗,杀气,似乎也一泻千里。
  佛狸!
  李亮感觉到木兰的僵硬,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透出无尽的热烈……那种对他从未有过的热烈。他心如死灰,手不知不觉地松开,只是半麻木的转过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原来是 “他” 来了。
  御林军训练有素,但见其来得迅猛,那骤停也无声无息,端是收放自如。
  众兵伏地三呼万岁,其声震天。而皇帝却面色凝肃,只望着前方一点。
  天阴沉沉的,气压那样低,似迫得人喘不过气来。“陛下!”李亮方踏出去半步,不妨被木兰扣住手腕,慢慢对他摇了摇头。他遂停步,看着她移动步伐向前走去。
  皇帝立在那里,看木兰向自己一步步行来。心中轰轰隆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土崩瓦解,仿佛千年雪峰上的冰雪在融化,脉脉暖流下一颗心渐渐春回。
  她向着他走过去,不用回头,即能感受到身后李亮失落的目光就停在自己挺直的背脊上,如芒在刺的疼痛,而前方却是那双穿透人心的灰眸,一热一冷,冰火两重天,却叫她这般煎熬。李亮如此待她,叫她怎样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最大的残忍假作最大的仁慈施于他?可是佛狸,佛狸……她将背挺得更直,目不斜视地走着,却将傅承恩的忧心忡忡,奚斤的迷惑费解,那些兵士们的惊疑不定尽收眼底。平生经历过大小战役无数,她却从无像今日般彷徨,究竟怎样做才是最好,又或者,这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两全之策。
  腰腹之际隐隐酸坠,她只是一步步向前走着,而终于不得不停下,向着那明黄服色的人跪伏下去,“此事皆由木兰所起,请陛下莫要迁罪他人。为臣……甘愿领罚!”
  木兰谦恭地垂着视线,只觉皇帝的怒气有若千钧般压过来,她脸色更加苍白,却平静如初。
  夹杂着怒气,皇帝心里只是伤心。木兰你真的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经历了这么多,她死而复转,他也仿佛跟着她死过一遭儿又重新回来……他怎么可能会放手,怎么可能还会任她留在李亮身边做挂名夫妻?什么礼记人伦,君臣纲常,他不希罕什么“一代明主”,他要的是她!
  她怎么会不明白,她只是一如既往的倔强。她明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两全,却偏要置自己于这生生撕扯的痛苦中。有时他怀疑,在军人的使命、朋友和爱情中,她究竟把自己排在第几位?还是像她有次貌似玩笑的对他说,“最重要的,总是排在最后,佛狸。”他想他知道自己的位次了,尽管这样的无可奈何……只因她是木兰。
  狂风猎猎,而木兰跪在那里,单薄而坚定。皇帝终于叹口气,“你起来再说话!”
  “是,谢陛下。”她刚站起身,一股巨大的眩晕感突然袭来,几乎要立不稳。
  李亮情急关心,几个箭步抢上前,她一只手将将搭住了他的肩膀,身子仍在缓缓往下滑,眼睛却牢牢盯住那同样抢上前欲扶的皇帝,无声地请求他,“佛狸,不要!”
  他脸色铁青,一双灰泓冷得几乎要结冻,终还是慢慢放下了已经伸出去的手。
  她心中一宽,登时没有了力气,只听到周围人在喊着什么,渐渐失去了意识。

  (五十六)

  月华如秋练般铺洒在青色营帐圆庐似的棚顶上,帐子里很暖和,那生牛皮还散发着淡淡膻味,只是待久了,便不觉得。她终于醒来,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发现他就半跪在床前,专注地看着她。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醒了……木兰?”
  她点点头,忽然有些想哭,在逃离宋宫、脱离危险这么久之后,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只想狠狠扎进他怀里,好好哭一场。可她却不能,怕一旦沉溺,便再也舍不得放开。
  他的大掌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声音低似呢喃,“我请太医来瞧过啦,他们说你大病初愈,难免体虚。”目光移向她微隆的小腹,“你现在有了孩子,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骑马射箭啦。就乖乖的养着,”顿了顿,才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心里一颤,“这孩子……”
  他却抢着说,“这孩子自然是我们的,我和你的。”将她微凉的手包入自己掌中,笃定道,“木兰,我再不会放你离开。”
  她心中痛极,却将手自那温暖一分分撤离,“可是我……必须要离开。佛狸, 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要向你道别,向你们告别。”硬下心肠转过头去,低声问,“这是在大营里吧,李亮……他们人呢?”
  他目不稍瞬地看着她,眼中那原本晶璨的眸光一寸寸黯淡下去,终被深不可测的乌沉所取代。他的声音飘缈得几不可闻,“我一直在等你,等了这么久……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木兰?”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她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连累得所有人跟她一起受苦,既然要走,又为什么如此拖泥带水?
  他忽然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他说,“我还是会错了意,原来要非这场兵祸,恐怕你连再见面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原本的打算确是如此,在远处看一看他,就此离开。她心如刀割,眼睛却始终干涩,“对,我宁可你以为我死了。我不可能留下来,即便是为了你,佛狸,正如你的不能离开。”她的手轻轻抚着肚腹,“再说现在有了他(她),我更是非走不可。”
  他那样痛惜,“木兰,如果你是在担心孩子……”
  她抬起头,眼光十分温和,却又断然道,“不可以,佛狸。”每一个字都仿若是在宣判他的死刑,“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是不可以。”
  他最终绝望,那最后的一点点火苗寸寸成灰,又过了很久,才木然站起身,“你一直没醒,咱们就都耽在营里。大家都在等着,我这就去叫他们进来。”
  她默然侧向床内,泪水无声滑落,只咬紧了被角,不敢去看他的背影。
  众人被皇帝强留在帐外,本就心急如焚,等见皇帝出来面色有异,更是惶恐。及至入内,确认木兰无恙,才都大松口气。
  奚斤搓着大掌只管咧开了嘴乐,李翔眼尖口快,“老大,你……”
  李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后者登时扮作了没嘴儿葫芦。李亮关切的目光一如往常,体贴地先叫她宽心,“申屠嘉不便留在军中,我让他先回将军府了。”
  她泪结于睫,自己何德何能,竟得到了他们全部的关爱。
  这一来李亮倒还罢了,那两人哪里见过木兰这阵势,浑身的不自在。还是李翔先受不了举白旗,“老大,我受罚,受罚总行了吧?你别哭了。”
  奚斤也嘟囔道,“哼,大不了我再让李亮打回来一顿罢了,还有白姑娘那里,也少去几趟……”后面的语声越来越小,终不可闻,足见这段时间他做下的亏心事着实不少。
  那样的凄迷中,她还是忍不住笑了,才要说话,却见帘栊一揭,是傅承恩进来。
  他先是脸色凝重地看了看李亮,“皇帝要起驾了,传陛下口谕,你和奚将军明早奉诏觐见。”跟着对上木兰的眼睛, “木兰,皇帝他……”傅承恩欲言又止,这时帐外有亲兵的声音响起,“尚书大人,陛下催您呢!”傅承恩叹口气,又深深地看了李亮一眼,这才离去。
  木兰心觉不妙,她问李亮,“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李亮沉吟半晌,“这段时间我一直称病不朝,只知道崔浩年老体衰,皇帝凡事多倚重承恩。还有……”他看向她,有些不情愿地讲出下文,“比之从前,皇帝他似乎性情暴躁了不少。”
  李亮虽轻描淡写,木兰听了却只觉心惊。这是真的么?难道真如申屠嘉所分析的一样,佛狸他患上了脑疾?
  怀中的明光玉再次炙热起来,而她的心却在动摇,如果他命不久矣,她还要离开吗?哪怕是为了孩子。
  李亮和奚斤次日金殿请罪,皇帝虽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他二人革职查办,可在傅承恩的力劝下只是罚没了三年薪俸了事。
  李亮回到府里,她就在前厅等着,“他迁怒于你?”
  他只是笑笑,从怀中掏出一枚碗口大的白色花朵,“可救我的也是你……这是御苑里种的天女木兰,承恩让我拿给你。”
  她默默接过来,“我此行虽险,但却因祸得福找到了明光玉。嘉说,要等到那琉璃层破裂时……”
  他打断她,“木兰,你要走,我不拦着。可你要答应我,走之前让我一直伴在你左右。”
  她泪水灼灼,自怀孕后,她这般爱哭。你舍不得我,我舍不得的却不是你。佛狸,佛狸,不管离开还是留下,都只能,只会是为了这同一个人。李亮啊李亮,你难道不明白,又为什么这样傻?
  他知她心意,“木兰,咱们从前就说过,一切是我李亮甘愿。这或许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又或者是你下辈子要还我的……总之你现在怀着身孕,不要分神去想东想西!”
  她在泪光中微笑,捶心的愧沸沸扬扬,也只能在那笑容背后隐藏。这一世,她负了他,可既然他想要她安心,她至少也要假装做到,即便做起来这样难。旁的,唯有待往生加倍以还,这冠冕堂皇的借口听上去那样虚伪,可却如同战场上雪亮的刀光,真实地容不得半点虚假。
  众人皆对木兰和这未出生的孩子关心备至,却默契地对她如何怀有身孕一节绝口不提。那日在南大营虽马上驰骋于万军前,但好在木兰身形本就瘦削,秋天夹衣又十分宽大,所以并不十分明显。她自回帝都便闭门不出,是以此事绝少人知晓。
  只是她托病为由上表请辞,倒是被皇帝压下了折子,始终不允,只颁了道圣旨准木兰在府中“养病”,并赐珍贵药材、补品无数,甚至太医院的太医都派了来,不容她“婉拒”。
  这日李亮方去上朝,宫中却来人传窦保太后懿旨,请木兰往慈元殿一叙。
  木兰深知这位德高望重的太后娘娘怕不只找她叙旧这样简单,但也唯有坦然应邀。
  窦保太后慈祥的笑容里,每一条皱纹都焕发着岁月洗炼出的智慧。她开门见山,“木兰,我这些话,因为你是木兰,才这样直接对你说。”
  木兰的姿态一如往日般谦恭,“太后有什么话吩咐就是了。”
  窦保太后叹口气,“我知道错不在你,可为了咱们大魏朝的天下,也只能误了你。”她拿起桌上的药碗,浓黑的药汁那般粘稠,已然一点热气全无,“来,喝了它!”
  窦保太后会这么做,木兰一点也不意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日她虽在万军前阻住了佛狸扑过来相救,毕竟没能挡住他半夜相守。而这后宫本就有一张编织细密的网,且反应迅速。她从容站起来,“太后,唯独这件事,恕臣无法遵您懿旨。”
  窦保太后一双凤目深邃含威,刻意加重语气道,“这孩子留不得。木兰,在你这是下下策,在我这却是上上策……你以为这孩子会有机会出生?到时候你——”她苦口婆心的规劝在触着木兰面上的微笑时停下来,“如果你自恃身怀龙种而对我的话置若罔闻,那就只当是哀家错看了你,高估了中军‘平头儿’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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