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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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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子夜歌清月满楼”句即孟阳“助清弦管斗玲珑”句之出典注脚也。今姑不论松圆之诗本何字,但读者苟取孟阳并端己所作两诗连贯诵之,则别有惊心动魄之感焉。盖河东君此次嘉定之游在崇祯七年甲戌暮春至初秋之时间,升平歌舞,犹是开元全盛之日,越十年而为弘光元年乙酉,其所宴游往来之地、酬酢接对之人多已荒芜焚毁、亡死流离,往事回思,真如陋世矣。茲不广征旧籍,止略引痛史第壹壹种朱九初嘉定县乙酉纪事之文于下,以见一斑。
朱子素“嘉定县乙酉纪事”略云:
(弘光元年乙酉闰六月二十一日)南翔镇获(须)明徵妻子,年割屠裂,一如明徵,而南翔复有李氏之祸。李氏自世庙以来蝉联不绝,其裔孙贡士李陟年少有隽才,知名当世,就镇中纠合义旅,号匡定军,未就。里儿忌之,声言李氏潜通清兵,因群拥至门。陟与其族杭之等自恃无他肠,对众谩骂自若。市人素畏李氏,恐事定后陟等必正其罪,佯言捜得奸细,李氏无少长皆杀之,投尸义冢,纵犬食其肉,惨酷备至。
(七月初四日)城之初破,(李)成栋尚在城外小武当庙中。辰刻乃开门入,下令屠城,约闻一炮即封刀。时日晷正长,日入后始发炮,兵丁遂得肆其杀掠,家至户到,是小街僻弄无不穷捜,刀声砉砉然达于远迩,乞命之声嘈杂如市。所杀不可数计,其悬梁者、投井者、断肢者、血面者、被斫未死、手足犹动者狼藉路旁,弥望皆是,投河死者亦不下数千百人。三日后,自西关至葛隆镇浮胔满河,舟行无下篙处,白膏浮于水面,岔起数分。妇女寝陋者一见辄杀,大家闺秀及民间妇有美色者掳入民居,白昼当众奸淫,恬不知愧。疁俗雅重妇节,其惨死者无数,然乱军中姓氏不传矣。
初六日成栋还兵太仓。成栋拘集民船,装载金帛子女及牛马豕等物三百余艘而去。二十七日太仓贼浦嶂以土兵入县,再屠其城,城内外死者无算。嶂日夜与兵丁共分财物,并括取民间美色及机榻屏障等物,满载归娄东,于是疁中贫富悉尽。
是役也,城内外死者约凡二万余人。其时孝子慈孙、贞夫烈妇、才子佳人横罹锋镝,尚不可胜纪,谓自设县以来绝无仅有之异变哉!
呜呼!后金入关渡江,其杀戮最惨之地,扬州而外似应推嘉定。鲍明远芜城赋(见文选壹壹)在文选中列于游览一类,河东君之于嘉定亦可谓之游览也。其平生与几社胜流交好,精通先学,弘光乙酉嘉定屠城之役,翠羽明珰与飞絮落花而同尽,河东君起青琐之中(见戊寅草所载卧子序),跻翟茀之列(见牧斋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小舟夜渡惜别而作”第伍首第柒捌两句),闻此惨祸,眷念宗邦,俯仰身世,重温参军之赋,焉得不心折骨惊乎?但或可稍慰者,即当日寓疁相与游宴之诸老,则唐叔达卒于崇祯九年丙子(见嘉定县志壹玖文学门唐时升传),李茂初卒于崇祯十年丁丑三月(见耦耕堂存稿文上“祭李茂初”文),程孟阳卒于崇祯十六年癸未十二月(见列朝诗集丁壹叁松圆诗老程嘉燧小传),皆已前死,故得免于身受目睹或闻知此东南之大劫,亦可谓不幸中之大幸矣。
其五云:
城晚舟回一水香,被花彻恼只颠狂。兰膏初上修蛾睩,(列朝诗集“睩”作“绿”,非。)粉汗微消半额黄。主客瑯槔寐裣杀┫访圆亍K茉丶怂娌ㄈィぷ硎倘私跎
寅恪案:此首当是述诸老邀约河东君游宴嘉定城内之名园,以城门须扃闭于不甚晚之时间,不能尽兴作长夜之饮,不得已乘舟共返南癯外之寓所,因有柒捌两句之感叹也。此次作主人者为谁颇难考知,但所游宴城内之名园疑即前论隐仙弄之孙元化园,关于嘉定无两薖园一端已详考辨,茲不更论。
此诗第叁句“兰膏初上修蛾睩”者出于楚辞招魂“兰膏明烛,华容备些”,王逸注云“言日暮游宴,然香兰之膏,张施明烛,以观其登锭,雕镂百兽,华奇好备也”。及“蛾眉曼睩,目腾光些”,王逸注云“言美女之貎,蛾眉玉貎,好目曼泽,时睩睩然视,精光腾驰,惑人心也”。盖孙氏园在城内,上灯之际城门不久将闭,故主客不能尽兴,废然而返城外也。松圆用宋玉之辞、王逸之解,甚适切当日之情景。噫!缅想嘉定诸老此时皆已“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惜无弟子为作“招魂”,“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可谓天壤间一大恨事矣。
此诗第伍句“主客瑯槔渺住敝锬撕嫌枚殴げ考痢坝豚傁卦创笊俑鐪勞榈煤帧笔┒洹爸魅饲槔渺祝执鸫洮槴”而成。或谓孟阳此句用李太白“寄远”十一首之十一“朝共瑯彩场本洌剖谌畎追∷粒降比罩骺脱缂⑹兑病S只蛭矫涎粲谜藕馐懊廊嗽医瓞槴,何以报之双玉盘”之典(见文选贰玖张平子四愁诗之二),盖“美人”为河东君之号,当时之“今美人”必有酬酢诸老之篇什,而孟阳乃以解珮之意目之,堪称大胆。平子诗中有“玉盘”之语,松圆或化用以述邀宴之意,亦即其所作今夕行“南怜玉盘过(送)八珍”之“玉盘”(见下论“今夕行”)。且杜工部集壹贰“严公仲夏枉驾草堂兼携酒馔”诗有“竹里行厨洗玉盘”之句,尤与此时情事符合也。若此解释非是者,则或用杜少陵诗“留客夏簟清瑯敝洌殴げ考痢爸f饴硌缍粗小笔艾槴”二字乃指竹簟而方言。盖时当夏季,孙氏园内楼馆之中当备此物。果尔,则纳凉之意,既可与此诗第肆句“粉汗”之辞相关应,而第陸句“神仙冰雪戏迷藏”亦谓当日河东君于孙氏园竹林中作此游戏也。由是推之,则此诗第贰联上下两句俱指天然之竹及竹之制成品,意义更较通贯。此等解释虽迂远,但亦可备参考,故并录之。
至此园主人孙元化于明清之际与火器炮弹有关,前引嘉定县志轶事门赵俞之说已痛哭言之矣。嘉定以区区海隅下邑,举兵抗清,卒受屠戮之祸,其攻守两方之得失又系于炮铳弹药之多寡强弱。然此端岂河东君与诸老当日游宴此园酬酢嬉娱之际所能梦想预料者耶?茲略引载记之文于下,聊见赵氏所言易世之后犹有未竟之余恸在也。
检侯峒曾年谱下弘光元年乙酉条略云:
七月一日〔李〕成栋遂弃吴淞,悉众西向。黎明,鼓噪薄城,以巨炮击城之东北,声振楼橹,城中惊恐。顷之,率步骑度北门之仓桥,将列营。府君已伏大将军炮于城门下,(寅恪案:此类之炮即清人所谓“红衣大将军”者。盖明末火炮仿自西洋,“红毛夷”乃当时指西洋之称。清人讳“夷”为“衣”,又略去“毛”字,致成“红衣”之名。可参清朝文献通考壹玖肆兵考“火器”门。)视其半渡,猝发之,桥崩,步骑坠溺,死者无算。成栋一弟最勇黠,亦歼于其中,遂惊且哭,涉水引遁。顷之,天方阴雨,悉力进兵,环攻东北,炮数十发,地为之震。府君督乡兵,捍御不小顾,城堞无恙。敌营中火器告竭,乃鼓噪挟云梯薄城。自三日平明至四日五鼓,尽一昼夜,攻无顷刻之休,城遂陷。
“嘉定县乙酉纪事”略云:
〔弘光元年乙酉〕六月廿七日偕〔吴〕志葵来者,为前都督将若来。视库存铜铳数十,使人舁之行。
闰六月十四日时,我军与北兵矢炮相当,互有杀伤。十八廪生唐培犹率兵巷战。李〔成栋〕兵铳箭并发,乡兵大奔,培被获。
二十三日乡兵合围,杀获五骑。余骑将过仓桥,城上急发大炮,连桥击断,杀三人一马,其一黄纛红伞佩刀,被枪死路傍,盖成栋弟也。
二十五日〔侯〕峒曾以书币迎蔡〔乔〕军。其兵皆癃弱,惟乔颇勇健,差似可用。其所携火药粮储有舟中,求姑置城中,身自率兵于城外。议者皆曰宜许之,彼战而胜,军资在城,其心益固,不胜,留以为质,势不敢弃我去。当事者犹豫不听,遣人馈问,令泊舟南关外。
二十六日乔血战良久,力尽几陷。顷之,北兵十余骑薄城,城上连发大炮,伤二人,遂引去。
七月初三日成栋会同太仓兵拥大众至,尽锐攻城,炮声隆隆不绝,守城百姓股栗色变。先是,钱令〔黙〕去时开库尽给群胥吏,军器火药惟人所取。四门城楼扃鐍甚坚,尚有存者,乡兵至,乃悉发用。至是徒手应敌而已。嘉定本土城,嘉隆间倭奴屡攻,不能克。自邑令杨旦筑专城,最称完固。北兵发大炮冲之,颓落不过数升。然下瞰城下,兵益众,攻益力,举炮益繁,终夜震撼,地裂天崩,炮硝铅屑落城中屋上,簌簌如雨。
四日城陷,成栋进兵,屠其城。
上论朝云诗可分两组,前五首为一组,后三首及“今夕行”为一组。后一组之特点实为款待河东君之主人在其城内寓所,且与唐叔达直接或间接有关。今考释前一组已竟,请续论后一组于下。 
其六云:
青林隐隐数莲开,风渚翻翻一燕回。选伎欲陪芳宴醉,携钱还过野桥来。花间人迫朝霞见,天际云行暮雨回。纤月池凉可怜夜,严城银钥莫相催。
寅恪案:朝云诗第壹首第捌句云“出饮空床动涉旬”,可知孟阳至少一度必在城外友人家寄寓旬日,然当无自暮春至初秋长期留滞城外达数月之理。至唐叔达是否亦曾暂寓城外,今难考知,即使一度出居城外,但依此首所述则固在其城内寓园,想此时程唐二老俱已端居敝庐恭侯佳客矣。所以知者,此首第陸句“天际云行暮雨回”及第捌句“严城银钥莫相催”,明是河东君寓居城外,在城内游宴,不能停留过晚之证。至其在何人家游宴,则依此首第壹联上下两句所言必非孟阳本人寓所,自不待言。
若非孟阳之家,则舍叔达之寓园莫属。第壹联下句固出杜少陵“携钱过野桥”之典(见杜工部集壹壹“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茅赀”),但由孟阳家至款待河东君之主人所寓之地必有一桥可过。此首第柒句“纤月池凉可怜夜”,则此主人之寓园又有纳凉之池畔。据孟阳自谓在此数年间与叔达“东邻西圃,寻花问柳”之语推之,则此首所述款宴河东君之处,叔达寓园颇合条件。
观耦耕堂存稿诗中“赠西邻唐隐君”诗云“西家清池贯长薄,中垒岑隅望青郭”及“溪鸟衔鱼佐杯勺”,并嘉定县志叁拾“处士唐时升宅”条附张鹏翀“过叔达先生故居”诗云“惟有唐君居,犹在北郭旁”及“回桥俯清溪”等语,则叔达为孟阳之“西邻”即“西家”,“清池”即“纤月池凉”之“池”,“长薄”即“青林”。“青郭”用李太白“送友人”诗“青山横北郭”句(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壹柒),亦即张氏诗所谓“北郭”,孟阳以“青”代“北”者,盖因声调不协之故。古体诗亦应协声调,孟阳精于音律,于此可见。“中垒岑隅”当指唐氏园中之紫萱岗而言。程诗既言“溪鸟”,张诗又言“清溪”,有溪必有桥,或谓此桥即孟阳“今夕行”序中“舍南石桥上”之桥,亦有可能。松圆此首“过野桥”之句用古典兼用今典也。此首第柒句所言乃七月初间夜景,朝云诗第柒首乃述七夕宴游事,故疑此首乃述叔达于崇祯七年七月七夕以前夜宴河东君于其寓园,而孟阳赴约往陪,所以有第叁句“选伎欲陪芳宴醉”之语。果尔,则此首列于第柒首前,自有是间先后之理由在也。
其七云:
针楼巧席夜纷纷,天上人间总不分。绝代倾城难独立,中年行乐易离群。会适银汉双星度,真见阳台一段云。堪是林泉携手妓,莫轻看作醉红裙。
寅恪案:此首所述者,即今夕行序所谓“甲戌七月唐四兄为杨朝赋七夕行”之事,盖是年七夕河东君实在叔达家渡此佳节。此首第贰句“天上人间总不分”,“人间”当指唐氏寓园,唯不知诸老中谁有牛郞之资格。若以年龄论,松圆比唐李为最少,其所以偏怀野心者殆由此耶?一笑!余可参下论“今夕行”节。
第叁句出李太白“白纻辞”三首之三“倾城独立世所稀”(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叁),此句与陈卧子为河东君所赋“早梅”诗“念尔凌寒难独立,莫辞冰雪更追攀”之句辞意相同。孟阳诗作于崇祯七年秋,卧子诗亦作于是年冬,当时河东君年仅十七岁,程陈两人具此感想本无足怪,然卧子于崇祯十二年春为河东君而赋之“上巳行”云“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则已改变其五年前之观念。夫女子之能独立如河东君实当年所罕见,卧子与河东君交谊挚笃,而得知此特性何太晚乎?
此首第肆句“中年行乐易离群”出李太白“忆东山”二首之二“我今携谢妓,长啸绝人群”(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贰),更用晋书捌拾王羲之传所云“谢安尝谓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须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及李义山诗集上“杜工部蜀中离席”七律云“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之出典。松圆句“中年”乃“中年以来”之省略,即王右军所谓“年在桑榆”之义,否则,唐李程诸老中,是时叔达年八十四,茂初年七十一,孟阳年七十,皆不得以杜少陵“饮中八仙歌”中“宗之潇洒美少年”相况,明矣。(见杜工部集壹。)傥严格解释安石“伤于哀乐”之语,则“哀乐”二字乃复辞偏用,仅是“哀”之意,非与“乐”为对文。“伤于哀乐”者,困于哀感之谓,绝不与喜乐之“乐”相关涉也。此复辞偏用之义,松圆同时之通儒顾炎武自能知之,未可以是苛责艺术家之程嘉燧也。
又松圆此诗与玉溪生拟杜七律关系密切,他不必论,即就两诗同用一韵可以推知。玉溪生诗题意旨本为送别,想当日河东君亦拟于七夕不久以后归返松江,在此旬日之宴饮皆可以“离席”目之。由上推论,义山诗中“晴云”“雨云”俱藏河东君之名,“卓文君”之放诞风流亦与河东君类似,暗借此诗辞意以影射河东君,颇为适合。
至“醉客”则当是练川诸老,而“醒客”恐非河东君莫属。盖诸老此夕俱已心醉酒醉,独河东君一人则是“神仙宾客”之人间织女,大有三闾大夫“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感也。
此首第陸句用李太白“寄远”十一首之十一“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飞阳台”及“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之一“何似阳台云雨人”句,第柒句复用太白“示金陵子”诗“谢公正要东山妓,携手林泉处处行”之语。(俱见全唐诗第叁函李白贰肆,并可参上论第四句所引李太白“忆东山”诗。)孟阳以金陵子比河东君固颇适切,但终不免生呑活剥之诮,至东山之谢安石孟阳自无此资格,若指周念西则亦颇适当。在松圆赋此诗之际,原不料及别有一东山谢安石之钱探花与河东君结缘。然则,孟阳此句非河东君前日之旧史,乃后来之预识耳。一笑!
第捌句则出韩退之“醉赠张秘书”五古(见全唐诗第伍函韩愈贰),其诗中一节云:“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虽得一饷乐,有如聚飞蚊。”夫当日练川诸老之“解文字饮”吾人自无异议,但唐程乃嘉定贫子,其款待河东君之宴席当如松圆自述之“蔬笋盘筵”(见上引“过张子石留宿”诗),而非长安富儿之“盘馔膻荤”,吾人于此亦无异议。虽松圆借取韩句聊以自慰自豪,然寒酸之气流露纸背,用此自卑情绪赋“伎席”“艳诗”,今日读之不觉失笑也。
其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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