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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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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济”一联俱是山东地望者相合。又检初学集叄壹“刘大将军诗集序”略云:“曹南刘大将军喜为歌诗。幕中之士传写其诗,镂版以行于世,而请余序之。崇祯壬午七月序。”此序所言之籍贯及称谓皆与诗合。更以明史泽清本传“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等语证之,则此刘大将军应是刘泽清无疑。
“寄刘大将军”诗前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观诗后所附跋语,知为崇祯十五年壬午八月十五至十七日间之作。后一题为“驾鹅行”,乃闻此年九月下旬潜山战胜所赋。故牧斋作刘氏诗序尚在寄刘氏诗之前。时间距离颇短,频为诗文,谀辞虚语,盈笺叠纸,何其不惮烦如此?诗末结语,牧斋欲以知兵起用之旨溢于言表,其笼络武人之苦心尤可窥见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督师堂堂马伏波,(自注:“督師贵阳马公。”)花马刘亲斫阵多。(自注:“刘帅廷佐。”)三年笛里无梅落,万国霜前有雁过。捷书到门才一瞥,老夫喜失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炉头松醪酒新执。
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来报剿寇师期,喜而有作”云:
鹖冠将军来打门,尺书远自中都至。书来克日报师期,正是高秋誓旅时。先驱虎旅清江汉,(自注:“左帅还兵扼九江。”)厚集元戎出寿蕲。(自注:“马公督花马诸军自寿州出蕲黄。”)伏波威灵天所付,花马军声鬼神怖。郢中石马频流汗,汉上浮桥敢偷渡。
同书捌拾“答凤督马瑶草书”略云:
顷者虎旅先驱,元戎后继,贼遂撤浮桥,敛余众,待王师之至,为鼠伏兔脱之计,则固已气尽魄夺矣。吾谓今日之计,当委秦蜀之兵以制闯,使不得南,而我专力于献。九江之师扼于前,蕲黄之师捣于后。勿急近功,勿贪小胜。蹙之使自救,扰之使自溃。此万全之策,必胜之道也。腐儒衰晚,不能荷戈执殳,效帐下一卒之用。忧时念乱,论囷结嗇,耿耿然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今幸而弋获之,虽欲不倾倒输写,其可得乎?秋凤萧条,行间劳苦,惟为社稷努力强饭自爱。
寅恪案:上列两诗一书,其作成时间,大约“驾鹅行”赋于崇祯十四年冬季,因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云:“(崇祯十五年)九月辛卯凤阳总兵黄得功刘良佐大败张献忠于潜山。”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辛卯”为廿四日,牧斋居家得闻知此事必在十月后矣。“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一诗,乃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所作,此据诗题可以决定者。至“答马瑶草书”虽未著年月,然详绎书中辞旨,大抵与“中秋日得马公书”诗殊相类似。书中复有“倾倒输写”之语,所谓“输写”当即指所赋之诗而言,书末“秋凤萧条”一语亦与诗题之节候相应。今综合诗及书两者参互证之,疑是同时所作。盖诗者专为“倾倒输写”,书则兼为金正希误杀黔兵解说(事见明史壹柒柒金声传。黔兵纪律之恶劣可参计六奇明季南略柒“马士英奔浙”条),因此等解说之辞不可杂入诗中也。检叶廷琯选录徐元叹先生残稿所附马士英序,末署“天启元年辛酉五月端阳前三日。”据此牧斋即使不在北京或他处遇见瑶草,至少亦可从素所交好之徐氏作品中得见马氏此序,马文颇佳,牧斋必能欣赏,故书中“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之语,非尽虚谀也。
“驾鹅行”中“花马刘亲斫阵多”之“花马刘”,依牧斋自注乃指刘廷佐言。但计六奇明季南略叁“刘良佐”条略云:“刘良佐字明辅,大同左卫人。崇祯十四年曾破贼袁时中数万众,历官至总戎,素乘花马,故世号花马刘云。”是“花马刘”之为刘良佐,绝无可疑。牧斋何以称之为“刘廷佐”,岂由偶尔笔误,抑或刘氏之名前后改易,俟考。
夫牧斋此时欲以知兵起用,联络持有兵权之主帅如马瑶草者,固不足怪,但其特致殷勤于瑶草部将之刘明辅,则恐别有用心。检上引计氏书“刘良佐”条后有附注云:“先君子云,昔刘良佐未显时居督抚朱大典部下,忽为所知,加以殊恩,屡以军功荐拔,遂至总戎,亦一遇也。”是刘良佐与朱大典有关。明史贰柒陸朱大典传略云:“崇祯五年四月李九成孔有德围莱州,山东巡抚徐从治中炮死,擢大典右佥都御史代之。诏驻青州,调度兵食。七月,登莱巡抚谢琏复陷于贼,总督刘宇烈被逮,乃罢总督及登莱巡抚,不设专任。大典督主客兵数万及关外劲旅四千八百余人合剿之,贼大败,围始解。贼窜归登州。(副将靳)国臣等筑长围守之,攻围既久,贼粮绝,恃水城可走,不降。六年二月中旬有德先遁,官军遂入(登州)大城,攻水城未下,游击刘良佐献轰城策。城崩,官军入,贼尽平。八年二月贼陷凤阳,诏大典总督漕运,兼巡抚庐凤淮扬四郡,移镇凤阳。(十四年)六月命大典总督江北及河南湖广军务,仍镇凤阳,专办流贼。贼帅袁时中众数万,横颍亳间。大典率总兵刘良佐等击破之。”南沙三余氏南明野史上云:“广昌伯刘良佐字明宇,故东抚朱大典之旧将,后督淮扬,再隶麾下,从护祖陵。御革左眼,再收永城。号花马刘者也。”据此,刘良佐实为朱大典在山东平定登莱一役卓著战功之骁将。后来大典移驻凤阳,良佐之兵乃其主力。牧斋歌颂瑶草战功,专及明辅,事理所当然。
鄙意尚有可注意者,即明史朱大典传中“罢总督及登莱巡抚,不设专任”一事,盖此点极与牧斋有关。前引牧斋“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郞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一题,及诗中“东征倘用楼船策”句,及“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诗中自注云“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肆水师”,并有学集叁贰“卓去病先生墓志铭”载崇祯末中书沈廷扬特疏牧斋开府东海任援剿事,明史捌陸河渠志海运门及同书贰柒柒沈廷扬传所载季明本末较详,而沈氏受命驻登州领宁远饷务一点,尤与其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有关。
又鲒埼亭集外编肆“明沈公神道碑铭”述五梅海运之功甚详,而不及其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并其上书时任中书之职名亦不书,盖欲避免沈氏与牧斋之关系。但文中云:“大兵之下松山也,绕出洪承畴军后,围之急,十三镇援兵俱不得前,城中饷绝,道已断。思陵召公议之,公请行。自天津口出,经山海关左,达鸭绿江,半月抵松山,军中皆呼万岁。公还,松山竟以援绝而破。时论以为初被围时,若分十三镇之半从公循海而东,前后夹援,或有济,而惜乎莫有见及之者。”据此可见,季明海运之策与请任牧斋巡抚登莱两事实有相互关系。谢山虽恶牧斋,欲讳其事,亦有不可得者。(嘉定县志壹玖文学门沈宏之传云:“族弟崇明廷扬入中书,建海运策,疏出宏之手。丙戌廷扬死节,宏之殡之虎邱,志而铭之。”可供参考。)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崇祯十四年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六“闻道松山尚被围”句,可证牧斋赋此诗前后甚欲一试其平生谈兵说剑之抱负,觊觎登莱巡抚之专任,故于登州一役立有战功之刘良佐尤所属望。不知明辅亦如鹤洲之能以武人而能诗,可欣赏此江左才人之篇什,更通解其欲任登莱巡抚之微旨欤?
至“驾鹅行”中“惊呼病妇笑欲噎”之句,牧斋于此忽涉及河东君,亦非无因,殆由瑶草早已得闻钱柳因缘之佳话。东山酬和集刊成于崇祯十五年春间,集中所收诸词人和章,为徐元叹诗最多(并可参初学集叁贰“徐元叹诗序”),以平日徐马文字关系推之,瑶草当已先得见东山酬和集也。牧斋特作此句,所以表示河东君实非寻常女子,乃一“闺阁心悬海宇棋”之人,可与杨国夫人等视齐观,并暗寓以韩蕲王自待之意。未识瑶草读之以为何如耶?
抑更有可论者。绥寇纪略伍云:“淮抚朱大典以护陵故,多宿兵,亦屡有挫刃。独其将刘良佐骁果善战。”可知当日江淮区域凤阳主帅拥兵最多,其部将如“花马刘”辈复以善战著称。吴氏之书虽指朱延之而言,但瑶草乃后来继任朱氏之人,部下骁将多仍其旧,南明野史所言即其明证,故牧斋之作殊非偶然。至北京陷落,弘光南都之局悉为马氏操持,盖由其掌握兵权所致。牧斋亦终以与马阮钩联,毁其晚节,固非一朝一夕之故,观此二诗一书即可证知矣。 
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闽人陈遁鸿节过访。别去二十年矣”七律略云:
乱后情怀听夜雨,别来踪迹看残棋。凭君卷却梁溪集,共对檐花尽一卮。(自注:“鸿节以李忠定公梁溪集相赠。)
又“留鸿节”七律略云:
突兀相看执手时,依然旧雨忆前期。客中何物留君住,凭仗江梅玉雪枝。
同书同卷“郑大将军生日”七律云:
戟门瑞霭接青冥,海气营云拥将星。荷鼓光芒朝北斗,握奇壁垒镇南溟。扶桑晓日悬弧矢,析木长风送柝铃。荡冦灭奴须及早,伫看铜柱勒新铭。
同书叁贰“陈鸿节诗集叙”(寅恪案:同治修福建通志贰壹叁文苑传有陈遁传,但其文全采自初学集,别无他材料也)略云:
陈遁字鸿节,闽之侯官人也。贷富人金为远游。抵陪京,过桃叶渡,遇曲中诸姬,揄长袂,着薄装,酒阑促坐,目眙手握,以为果媚己也。命酒极宴,流连宿昔,槖中装尽矣。还寄食于僧院。故人黎博士赠百金,遣游锡山。途中遇何人,夜发箧盗其金亡去。益大困,卧病于江上李生家。亡友何季穆赏其诗,载归虞山,(寅恪案:“李生”即李奕茂,字尔承,事迹可参牧斋外集贰伍“书李尔承诗后”。何允泓字季穆,常熟人,事迹可参初学集叁归田诗集上“哭何季穆”诗及同书伍伍“何季穆墓志铭”并吴伟业梅村家藏稿贰柒“何季穆文集序”等。)偕过余山中赋诗饮酒相乐也。自后不复相闻,亦未知其存否。今年忽访余于虎丘,握手道故,喜剧而涕。问其年,长余二岁耳。出其诗,则卷帙日益富。曹能始为采入十二代诗选中矣。鸿节将行,余为略次其生平与出游之概,以叙其诗,且以为别。属其归也,以质诸能始。癸未中春十四日叙。
同书捌捌“请调用闽帅议”略云:
为今之计,拯溺救焚,权宜急切,惟有调用闽帅一着。愚以谓当世诸公,宜亟以江南急危情形,飞章入告,伏乞皇上立敕郑帅移镇东南,专理御寇事宜。其将领士卒,一应安家衣甲器械船只行粮月粮,一照郑帅弟鸿逵赴登事例。新登妇赴登也,属郑帅造船于瓜洲。郑慨然曰:此王事也,万里不敢辞,况京江咫尺乎?已而语其弟鸿逵:奴警更急,我当亲督师渡江。其慷慨赴义、急病让(攘)夷如此。东南之要害不止一隅,既奉命移镇,则东南皆信地也。皖急可借以援皖,凤急可借以援凤,淮急可借以援淮。譬之弈棋,下一子于边角,而全局皆可以照应,则下子之胜着也。天下事已如奕棋之残局矣,诚有意收拾,则满盘全局着子之当下者尚多,而恐当局者措手之未易也。姑先以救急一着言之。衰晚罪废,不当出位哆口轻谈天下事。警急旁午,吴中一日数惊。顷见南省台传议曰:上护陵寝,下顾身家。听斯言也,如寐睡中闻人聒耳大呼,不觉流汗惊寤,推袱被而起,庸敢进一得之愚,以备左右之采择。癸未三月朔日。
寅恪案:此郑大将军即郑成功之父郑芝龙,观议中“郑帅弟鸿逵”及“语其弟鸿逵”等句,是其确证。牧斋平生酬应之作甚多,未必悉数编入集中,以此等文字多不足道故也。至于寿芝龙一诗所以特编入集中,疑别有理由,盖欲借是表现其知兵谋国之志事耳。“请调用闽帅议”末署“癸未三月朔日”,“郑大将军生日”前一题为“冯二丈犹龙(寅恪案:冯梦龙字犹龙,苏州府長洲县人)七十寿诗”,其结语云“莺花春日为君长”,冯氏寿诗前即有关陈氏二律,其“留鸿节”诗有“江梅玉雪”表面叙述景物之语,并取牧斋所作陈氏诗集序末署“癸未中春十四日”一端,综合推证,可知上列三诗一文皆崇祯十六年癸未二三月间在苏州所作,时日衔接,地点相同,互有关系者也。“请调用闽帅议”以弈棋为譬云“今天下事已如弈棋之残局矣”,可与“鸿节过访”诗“别来踪迹看残棋”之句互证。陈遁既是闽人,突兀过访,牧斋为之赋两诗并为之作诗集序,时间复与作寿郑芝龙诗及请调用闽帅议相接近,当不偶然。牧斋此年仲春忽至虎丘,恐非仅因观梅之雅兴,疑其别有所为。今以资料缺乏,甚难考知。或者一由于欲借鸿节为媒介以笼络郑芝龙兄弟,二由于往晤李邦华于广陵,共谋王室。若此揣测不误,则牧斋虎丘之游寓,乃其取道苏州渡江至扬州之中途小住也。第贰事俟后论之,茲暂不多及。又检黄漳浦(道周)集,其中亦有关涉此时李邦华诸人欲借郑芝龙兵力以安内攘外之文字,详见后引,茲亦暂不论之。
复次,金氏钱牧斋年谱崇祯十一年戊寅条,据日本宫崎来城郑成功年谱载:“郑森执贽先生之门,先生字之曰大木。时年十五。”殊为疏舛。鄙意许浩基郑延平年谱“崇祯十七年甲申公廿一岁。五月福王立于南京。芝龙遣兵入卫”条云:“台湾郑氏始末:福王立于南京,以明年为弘光元年。封芝龙南安伯,镇福建。鸿逵靖虏伯,充总兵官,守镇江。芝豹彩并充水师副将。芝龙遣兵卫南京。”又“事钱谦益为师”条云:“东南纪事:福王时入国子监,师礼钱谦益。行朝录:闻钱谦益之名,执贽为弟子。谦益字之曰大木。(寅恪案:赐姓本末云:“初名森。弘光时入南京太学,闻钱谦益名,执贽为弟子。谦益字之曰大木。”亦同。)较合于事实。盖弘光立于南都,郑氏遣兵入卫,此时成功执贽于牧斋之门极为可能。行朝录为黄宗羲所著,梨洲与牧斋关系密切,其言自是可信。至成功见牧斋时年已二十一,尚未有字,殊不近情理,岂成功原有他字,而牧斋别易以“大木”之新字,或“大木”本为成功之字,传者误以为牧斋所取,如河东君之字“如是”实在遇见牧斋之前,牧斋遗事亦以“如是”之字乃牧斋所取者,同一谬误耶?俟考。
总而言之,牧斋在明北都倾覆以前与芝龙实有联系。至于郑成功,其发生关系则在南都弘光继立之后。南都既陷,牧斋与河东君志图光复,与海外往来之踪迹颇可推寻,俟第伍章述之,茲不论及。牧斋于崇祯季年联络当时握有兵权者之事实略如上述,其急求起用,与知交往还,并恐政敌周延儒妨阻,表面伪作谦逊之辞,以退为进,迹象之见于诗文者殊为不少。但本文专论述钱柳关系,此点非主旨所在,不宜多述。 
噫!当牧斋世路纷扰经营之日,即河东君病榻呻吟痛苦之时,虽两人之心境不必尽同,而锦瑟年华则同一虚度,今日追思,殊令人惋惜。然此三数年间,乃钱柳新婚后生活之一片段,故亦不可不稍涉及之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五)

  
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叁“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一略云: 
北阙千官咸拜手,东除上宰独扬言。(自注:“上待元辅以师臣之礼。”)朝罢开颜定相贺,年年虏退有殊恩。 
寅恪案:牧斋赋长句八首,此首乃开宗明义第壹章,辞旨专诋杨羡,故知此首乃此题八首全部主旨所在也。检明史叁佰捌奸臣传周延儒传云:“帝尊礼延儒特重。尝于岁首日东向揖之曰:朕以天下听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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