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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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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云:
虚堂长日对空枰,择帅流闻及外兵。(自注:“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玉帐更番饶节钺,金瓯断送几书生。骊山旧匣埋荒草,谯国新书废短檠。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
寅恪案:此首乃牧斋自谓己身知兵,堪任大帅,而崇祯帝弃置不用,转用周玉绳,所以致其怨望之意。故此首实为此题之全部主旨也。诗中典故遵王已注释者可不复述,茲唯就诗中旨意略证释之。
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命勋臣分守九门。诏举堪督师大将者。闰(十一)月癸卯下诏罪己,求直言。壬寅大清兵南下畿南,郡邑多不守。十二月大清兵趋曹濮,山东州县相继下。十六年夏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
同书贰柒陸熊汝霖传云:
(庄烈帝)尝召对。(汝霖)言:将不任战,敌南北往返,谨随其后,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莫及,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帝深然之。已言有司察举者不得滥举边才,监司察处者不得遽躐巡抚。遮封疆重任,不为匪人借途。
检夏夑明通鉴捌玖崇祯十六年夏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述雨殷召对之语,于周延儒自请督师之后特加“因言”二字,盖谓熊氏所称“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之语乃指玉绳而发,颇合当日情势。然则雨殷所奏疑即阴为排周起钱之地,牧斋賦诗之前或亦远道与谋,未可知也。又“金瓯断送几书生”句之“几书生”自是指温体仁周延儒言,长卿以翰林起家,玉绳以状头出身,俱跻位首辅,其为“书生”固不待言,但牧斋诗中之“书生”实偏重玉绳,盖用吴均续齐谐记所述阳羡许彥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求寄鹅笼中之事。遵王有学集诗注壹“鹅笼曲”四首之一已详引之矣,其余他诗,如此诗前一题“金陵客座逢水榭故姬感叹而作”四首,每首皆有“鹅笼”二字,及同书壹叁“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自注云“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等,亦用此典。推其所以累用此典者实有原因,盖牧斋深恶玉绳,故于明人所通称之“阳羡”二字亦避而不用,特取“鹅笼”二字以目之,怨毒之于人,可畏也已。“骊山”“谯国”一联之典故遵王注已解释,不须重论。牧斋以“知兵”自许,此联之旨即前论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七律“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意也。“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二句,表面观之虽似自谦之语,实则以李元平指周延儒,读者幸勿铡蠼庖病!
综合言之,牧斋所谓此次与群公共谋王室之事,乃钩结在朝在野之徒党排周延儒,而自以知兵为借口欲取而代之之阴谋。牧斋应有自知之明,揣其本人,于李元平所差无几,故欲联络当日领兵诸将帅为之效用,尤注意郑芝龙之实力。此点虽极可笑,但亦是彼时之情势所致,读者不可因轻笑牧斋之故,而忽视此明季史事中重要之关键也。前言当“白首老人”世路驰驱之日,正“红颜小妇”病榻呻吟之时。(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一云:“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河东君适牧斋后不久即患病,其病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已秋冬之际,至十六年癸未秋冬之间方吿痊癒,凡越三甲子之时日,经过情事之可考见于牧斋诗文中者,依次移写,而论释之于下。但上已引者仅列题目及有关数语,又上虽未引,因其题目有关,则止录题目。读者可取原集参之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 
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 
寅恪案:“小至”为冬至前一日,(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载,崇祯十四年辛已十一月十九日冬至。虽未必与当时所用之历切合,然所差亦不甚大也。)检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有“(辛已)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并附河东君和作,两人诗中未见河东君患病痕迹,则自小至日上溯至中秋日,共越三月,而中秋时尚未发病,故依河东君“累月”之语推之,知其病开始于九十月间也。牧斋诗“病色依然镜里霜”之句,乃面有病容呈霜白色之意。至河东君“首比飞蓬鬓有霜”句,则早与潘安仁二毛之叹,但此时其年仅二十四,纵有白发当亦甚少,盖自形其憔悴之态耳。且顺治十三年丙申河东君年三十九时,牧斋赋茸城惜别诗,有“徐娘发未宣”句,(见钱曾有学集诗注柒。余详下论。)岂有年四十发尚未斑白,而年二十四鬓反有霜乎?此为诗人夸辞趁韵之言明矣。牧斋“发新黄”之语,用花间集伍张泌浣溪沙词十首之四“依约残眉理旧黄”句,故河东君和诗以“废丹黄”答之。此处“丹黄”二字,乃指妇女装饰用品,非指文士校点用品,因恐读者误会,故并及之。 
抑更有可论者。前言牧斋不多作词,今观牧斋“发新黄”之语,既出花间集,有学集叁夏五集“留题湖舫”七律二首之二“杜鹃春恨夕阳知”句亦用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之语(可参上论),则知牧斋于诗余一道,未尝不研治,其为博学通才,益可证明矣。 
又靳荣藩吴诗集览肆上“永和宫”词“巫阳莫救仓舒恨,金锁凋残玉箸红”,其释“玉箸”固当,但其解“金锁凋残”则无着落,颇疑梅村“金锁凋残”四字即从张泌“依约残眉理旧黄”句而来,盖谓双眉愁锁不加描画也。梅村易“黄”为“金”,与“玉”相配,尤为工切。斯为一时之臆说,未必能得骏公真意,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茲复有一事附论于此。偶检近日影印归庄手写诗稿辛已稿中载“感事寄二受翁”二首之二“病闻妙道加餐稳,向入温柔娱老宜”句下自注云:“娄东受老方卧病,虞山受老初纳河东君。”明史贰捌捌张溥传略云:“张溥字天如,太仓人,与同里张采共学齐名,号娄东二张。采字受先,知临川,移疾归。”故玄恭所谓“二受翁”,一即太仓张受先,一即常熟钱受之也。至恒轩赋此题之时日亦有可考者,此题前“日食”七古一首,其诗云:“十月朔日昼如晦,青天无云欲见沬。仰望中天知日食,日食之余如月胐。”眉端有批语云:“丙子秋七月朔,日食,丁丑正朔食,是年十二月朔又食,并今为四。”(寅恪案:谈迁国榷玖伍载,崇祯九年丙子七月癸卯朔,日食。十年丁丑正月辛丑朔,日食。同年十二月乙未朔,日食。十四年辛已十月癸卯朔,丙午日食。与归氏批语除十四年十月“癸卯”作“丙午”外,其余全同。明史贰叁庄烈帝纪崇祯九年秋七月不书日食,十年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同年十二月不书日食。同书贰肆同纪十四年十月癸卯朔,日有食之。夏夑明通鉴庄烈帝纪所书日食,及陈鹤明纪中其孙克家所补崇祯元年以后之记载,皆与明史同。夫明史庄烈帝纪本多遗漏,其缺书日食原不足异。夏陈之书依据明史,亦可不论。所可怪者,孺木与玄恭同为崇祯时人,独于崇祯十四年十月癸卯朔之日食书作“丙午”,竟相差三日之久,殊不合理。故谈氏之书虽陈详确,然读者亦不可不慎也。)玄恭此题后第贰题为“十月四日复就医娄东,夜雨宿舟中”,依是推计,可知“寄二受翁”诗乃作于崇祯十四年十月初一日至初四日之间也。今据恒轩作诗时日附录于此,以备参证。又恒轩手稿此题第壹首眉端有“存前首”三字,第贰首眉端有朱笔“,”之删去符号,然则恒轩本意不欲存第贰首者,岂以此首涉及河东君之故耶?复检恒轩此稿辛巳年所作“虎丘即事”诗“拍肩思断袖,游目更褰裳”一联,旁有朱笔批云“此等不雅,且不韵”,颇似师长语气。更取国光社影印东涧手校李商隐诗中牧斋笔迹对勘,颇有类似之处,或疑“寄二受翁”诗第贰首眉端朱笔符号即出之牧斋之手。夫牧斋保有卢家莫愁,乃黄梨洲所谓“牧老生平极得意事。”(见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梨洲批钱诗残本茸城惜别诗”条。)故此端不仅不应隐讳,且更宜借他人诗词作扩大之宣传,安有使其门生删去此首之理?据是推论,此删去之符号果东涧所加者,实因玄恭诗语亦嫌“不雅不韵”所致,非由涉及河东君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楡林杜韬武总戎”云: 
(诗略。结语前已论。) 
同书同卷“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寅恪案:此题第柒首前已移录,第捌首结语亦征引论及。茲更录第伍首,与此题后诸诗,迄于崇祯十四年“辛巳除夕”共五题,综合论之于下。所以如是分并者,盖欲发河东君适牧斋后曾一度留苏养疴未发之覆也。)其五云: 
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缘情词赋推团扇,慢世风怀托远山。恋别烛花浑未灺,宵来红泪正斓斑。 
“贺泉州孙太守得子四绝句”云: 
(诗略。) 
“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其一云: 
千林晃耀失藏鸦,萦席回帘拥钿车。帀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熏炉昵枕梁王赋,蜡烛裁书学士家。却笑词人多白战,腰间十韵手频叉。 
其二云: 
方璧玄珪密又纤,霜娥月姊斗清严。从教镜里看增粉,不分空中拟撒盐。铺作瑶台妆色界,结成玉箸照冰檐。高山岁晚偏头白,只许青松露一尖。 
“次韵戈三庄乐六十自寿诗,兼简李大孟芳。二君与余皆壬午”诗云: 
(诗略。) 
“辛巳除夕”云: 
风吹漏滴共萧然,画尽寒灰拥被眠。昵枕熏香如昨日,小窗宿火又新年。愁心爆竹难将去,永夕缸花只自团。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 
寅恪案:前论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诗谓惠香与苏禾两地有关,又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贰伍通时亦言及河东君曾在嘉兴养病事,今细绎钱柳两人“小至日京口舟中”之诗、牧斋“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诗第伍首及“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诗并“次韵戈三庄乐六十自寿”诗及“辛巳除夕”诗等,始恍然知河东君此次患病出游京口,因病转剧,遂留居苏州养病,而牧斋独自归常熟度岁也。 
“京江舟中感怀”第伍首,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初读之,见第柒第捌连句乃用杜牧之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见全唐诗第捌函杜牧肆“赠别”二首之二)及晏叔原词“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见晏几道小山词蝶恋花)之典。“夜寒”二字与冬至后气候切合,深服此老使事之精当,但不解何以此时忽有离别之感。后取“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诗及“辛巳除夕”诗并次年壬午春间与惠香有关诸诗,参合证之,方悟牧斋“京江舟中感怀”诗第伍首,实因河东君不随同归家度岁,独留苏养疴,牧斋遂赋此首惜别也。此首全部皆佳妙,读者自能得知。茲所欲指出者,即“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两句。此言当时舆论共推己身应作宰相,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所谓“江左风流物论雄”之意,但仍不及西陵松柏下之同心人也。“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一联,上句用潘安仁金谷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之典(见晋书伍伍潘岳传),下句用陆士衡叹逝赋“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之典(见文选壹陸)。牧斋之意以为己身长于河东君三十六岁,自当先死,不敢有“白首同归”之望,但欲以死后未竟之志业托之于河东君也。岂料后来牧斋为黄毓祺之案所牵累,河东君虽欲从死,然竟俱得生,而不能从死。(见有学集壹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迨牧斋逝后三十四日,河东君卒自杀相殉。(见钱孺贻“河东君殉家难事实”。)然则牧斋诗语,亦终成预谶矣。奇哉!悲哉! 
“贺泉州孙太守得子”诗在“冬至京江舟中感怀”诗后,“半塘雪中戏成”诗前,依排列次序言,似当作于牧斋此游未归常熟以前,但“半塘雪诗”乃牧斋极意经营之作,欲与东坡半山竞胜者,恐非一时所能完就,更须加以修改。岂此和苏两律之写定实在归常熟得闻孙氏生子以后,遂致如此排列耶?俟考。孙太守即常熟孙林之子朝让,牧斋与孙氏父子兄弟为乡里交好。初学集伍陸“诰封中大夫广东按察司按察使孙君墓志铭”略云: 
孙氏世居中州,胜国时,千一公官平江路录事司主事,遂家常熟。府君讳林,字子乔,与其弟讳森,字子桑,羇贯成童,爽朗玉立。子桑与君之伯子恭甫,相继举于乡。又十年,少子光甫亦举进士。君既辱与先人游,而余与子桑同举,交在纪群之间。恭甫既第,光甫始见知于余。君之丧,光甫自泉来奔。君卒于崇祯十年四月,享年七十有四。娶陈氏,赠淑人。子三人,朝肃广东布政司右布政,朝谐国子生,朝让福建泉州府知府。今余离告讦之祸,幽于请室,而光甫之乞铭也哀,故不辞而为之铭。 
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贰伍孙朝肃传附弟朝让传略云: 
朝让字光甫,一号木芝,登崇祯四年进士,历官刑部郞,出知泉州府。内艰服阕,再补泉州。升建南兵巡副使。旋晋按察使,转江西布政使,不赴。年方逾艾,林居终老。年九十而终。 
故知牧斋赋贺孙太守得子诗乃在光甫再任泉州知府之时。常昭合志稿谓“内艰服阕,再补泉州”,但据初学集孙林墓志铭,子乔卒于崇祯十年四月,光甫请铭在牧斋以张汉儒告讦被逮至北京,即崇祯十年闰四月廿五日入狱,次年五月廿五日出狱之间。(参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可证光甫第壹次实因丁父忧解任,常昭合志稿传文中之“内艰”,恐是“外艰”之误也。 
寅恪初视牧斋此贺得子诗,以为寻常酬应之作,但揆以牧斋此际公私交迫、忙碌至极之情况,岂肯费如许时间及心思作此通常酬应之举?故疑其别有作用。检有学集伍绛云余烬集下,即钱曾注本敬他老人集上“伏波弄璋歌”六首,及牧斋外集壹原删诗“越吟憔悴”中“伏波弄璋歌”二首,(原注:“即敬他老人集中删余。”)始知牧斋当时甚欲利用马进宝之兵力以复明室,故不惮烦为此谄语。孙氏父子兄弟本是牧斋同里旧交,固与马氏不同,然中年得子亦为常事,何乃远道寄贺,谀词累牍,一至如是耶?意者此际牧斋颇思借资郑芝龙鸿逵兄弟水军以达其楼船征东之策。前论沈廷扬上书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及牧斋“调用闽帅议”时已言及之。考谈孺木国榷玖柒载:“崇祯十四年辛巳二月辛本酉曾樱为副都御史,巡抚登莱。”同书玖捌载:“崇祯十五年壬午十月丁巳曾樱为南京工部右侍郞。”明史贰柒陸曾樱传云:“明年(崇祯十五年)迁南京工部右侍郞。”及吴廷夑明督抚年表陸“明季增置巡抚”栏载:“巡抚登莱地方赞理军务〔崇祯〕十四年。”徐人龙。曾樱。明史本传:“迁山东右布政使,分守登莱。十四年春擢右副都御史,巡抚其地。”山东志:“代徐人龙。”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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