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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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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然明之刊此尺牍实在崇祯十四年暮春以前,故先由杭州寄示林天素索叙。其第叁拾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在牧斋家时所寄者。(详见下文。)今第叁壹通云:“应接小言,使之成帙。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则是然明于未赴闽前已将成帙之刻本寄与河东君,否则河东君不能更向然明索取数本也。由此观之,然明初刻为尺牍实止于崇祯十三年末,其数共为三十通,此第叁壹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暮春以后所寄者,汪氏遂取此间附于前所刻三十通之后。以意揣测,此附刻之时间当在然明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夏间自闽返杭后所为,其时距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不久。此简有“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示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之语,可知然明原函必多代牧翁劝说之辞。今好事既成,故取河东君允答之札附于其后,不仅以之作跋可以结束一段因缘,且用以庆贺己身介绍此段美满因缘之成功也。然明用意殊深妙矣。
复次,袁思亮君题高野侯藏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念奴娇词后附记云:“柳如是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各一卷,如是归钱牧斋后,然明刊之,以数十册寄牧斋,牧斋拉杂摧烧之,并求其板毁焉。”今观第叁壹通及第叁拾通所云“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传,观茲非渺”,皆盛称牧斋之美,则牧斋不应因妒发怒作斯焚琴煮鹤之举。未识袁兄何从得此异说,惜其久归道山,不能面询,殊为憾事也。
综观此尺牍全部,不仅辞旨精妙,可供赏玩,其中所言足以间接证知当日社会情状者亦复不少。今不能一一考释,唯取关于河东君身世飘零之感及归宿选择之难者略诠论之,其他诸端间亦有所涉及,然非主旨所在也。他日倘有好事者取其全文精校而详释之,则非独可以赏奇文、资谈助,更或于一代史事之研治不无稗益欤?
尺牍第壹通云: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栋药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怀之同,乃梦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犹比鄰。”殆不虚也。廿八之订,一如台命。
寅恪案:书中“此直是桂栋药房”,即指崇祯十二年春间河东君游杭州时然明所借居之处。据东山训和集贰牧翁“横山汪氏书楼”云:“人言此地是琴台,小院题诗閟绿苔。妆阁正临流水曲,镜奁偏向远山开。印余屐齿生芳草,行处香尘度早梅。日暮碧云殊有意,故应曾伴美人来。”则此书楼必曾为河东君所借居,当即河东君所谓“桂栋药房”者也。牧斋此诗后复有“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七律一首,结句云“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共芳辰”,诗后并附河东君和作。此和章初学集不载。或者河东君之作辞意虽妙,然于花朝适值春分一点未能切合,稍嫌空泛,故遂删去耶?
“横山”见沈德潜等纂西湖志纂壹叁西溪胜迹门及光绪修杭州府志贰壹山水门(钱塘县),至痛史第贰壹种甲申朝事小纪中“柳如是小纪”附有河东君所赋“横山杂作”一首,此“横山”疑是河东君所居松江横云山之简称,未必即指杭州西溪名胜之“横山”。(可参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捌通。)河东君此诗最初出处未详,绎其语意如“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折腰忙”等句,颇不合河东君身份,甚为可疑,且其他诸句亦多不可解者。此诗是否真为河东君所作殊不能决定也。
尺牍第贰通云:
早来佳丽若此,又读先生大章,觉五夜风雨凄然者,正不关风物也。羁红恨碧,使人益胜情耳。少顷,当成诗一首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两峰。余俱心感。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之主旨乃向然明借舫春游。关于然明西湖游舫一事,实为当日社会史之重要材料,今汪氏全集中诗文具在,不必详引,仅略述梗概,并附记末乱后汪氏游舫之情况,聊见时代变迁,且志盛衰兴亡之感云尔。
春星堂集壹载汪然明小传云:
制画舫于西湖。曰不系园。(寅恪案: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记”略云:“〔天启三年〕癸亥夏仲为云道人筑净室,偶得木兰一本,斫而为舟,四越月乃成。计长六丈二尺,广五之一。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佳名胜事,传异日西湖一段佳话。”)曰随喜庵。(寅恪案:春星堂诗集壹随喜庵集崇祯元年花进题词略云:“余昔携不系园,有九忌十二宜之约。时骚人韵士,高僧名姝,啸记骈集。董玄宰宗伯颜曰随喜庵。”)其小者,曰团瓢,曰观叶,曰雨丝风片。
及同书伍遗稿“自嘲并示儿辈”八章之五“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云:
余家不系园,乱后重新,每为差役,不能自主。
可知然明之西湖游舫颇多,有大小两类,河东君所欲借者当是团瓢观叶或雨丝风片等之小型游舫也。
观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黄汝亨代然明所作“不系园约款”十二宜中名流高僧知己美人等四类人品之条,以河东君之资格,其为“美人”自不待言,“知己”则河东君与汪然明之情份,即就此尺牍三十一通观之已可概见。其第伍通略云:“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及第捌通云:“嗟乎!知己之遇,古人所难。自愧渺末,何以当此?”尤足为例证。夫“知己”之成立往往发生于两方相互之关系,由此言之,然明固是河东君之知己,而谓河东君非然明之知己亦不可也。“名流”虽指男性之士大夫言,然河东君感慨激昂,无闺房习气,(见上引宋徵璧“秋塘曲”序。其与诸名士往来书札,皆自称弟。见与汪然明尺牍。)又喜着男子服装,(见上引顾苓“河东君传”。)及适牧斋后,如牧斋遗事“国初录用耆旧”条略云:“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钱或倦见客,即出与酬应。客当答拜者,则肩筠舆,代主人过访于逆旅,竟日盘桓,牧斋殊不芥蒂。尝曰:此吾主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然则河东君实可与男性名流同科也。至若“高僧”一目,表面观之似与河东君绝无关系,但河东君在未适牧斋之前即已研治内典,所作诗文,如与汪然明尺牍第贰柒第贰玖两通及初访半野堂赠牧翁诗(见东山酬和集壹),即是例证。牧斋有美诗云:“闭门如入道,沉醉欲逃禅。”(见东山酬和集壹。)实非虚誉之语。后来因病入道(见有学集壹叁“病榻消寒杂咏”诗“一翦金刀绣佛前”及“鹦鹉疏窗书语长”为河东君入道而作二首。至河东君入道问题,俟后论之,茲不涉及。)则别为一事,可不于此掺混论及。总而言之,河东君固不可谓之为“高僧”,但就其平日所为超世俗、轻生死两端论之,亦未尝不可以天竺维摩诘之月上、震旦庞居士之灵照目之,盖与“高僧”亦相去无几矣。故黄贞父约款关于人品之四类,河东君一人之身实全足以当之而无愧。汪氏平生朋好至众,恐以一人而全具此四类之资格者必不多有。当崇祯十二年春间林天素已返三山,杨云友亦埋骨西泠,至若纤郞即王修微则又他适,然明诸游舫若舍河东君而不借,更将谁借耶?
列朝诗集闰肆选王修微关于不系园诗一首(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作“寄题不系园”),茲附录之,以供谈助。
“汪夫人以不系园诗见示,赋此寄之”云:
湖上选名园,何如湖上船。新花摇灼灼,初月戴娟娟。牗系光能直,帘钩影乍圆。春泓千障晓,梦借一溪烟。虚阁延清入,低栏隐幕连。何时同啸咏,暂系净居前。
寅恪案:汪钱两氏所录同是一诗,而其题文略异者,盖经然明删换。牧斋所选之诗其题当仍因旧文,惟“夫人”二字其原文疑作“然明”二字耳,此二字之改易殆由修微适许霞城后有所不便之故耶?其实汪然明之夫人虽不如刘伯玉妻段氏兴起风波,危害不系园之津渡,但恐亦不至好事不惮烦而寄诗与修微也。故作狡狯,欲盖弥彰,真可笑矣。
复次,丁氏武林掌故丛编本不系园补遗载蒙叟“寄题”七律二首,今检有学集叁夏午集“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文字悉同。其诗云:
园以舟名世所稀,舟名不系了无依。诸天宫殿随身是,大地烟波瞥眼非。净扫波心邀月驾,平铺水面展云衣。主人欲悟虚舟理,只在红妆与翠微。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栏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湘刻丛睦汪氏遗书本春星堂诗集壹不系园集删去“蒙叟”二字,当是然明裔孙簠所为。至同书伍梦香楼集中牧翁所赋“眉史春睡歌”(寅恪案:此诗有学集未载,但牧斋外集壹有“为汪然明题沈宛仙女史午睡图”。作“沈”不作“张”,殊可注意。又诗中亦有数字不同,殆由辗转传钞,致有歧异。又梦香集中女主人张宛仙步然明韵四首之二云:“风韵何如半野堂。”殊可笑。并附记于此。)下题撰人之名为“虞山”,是否后来改易,今未见他刻,不敢决言。坊间石印狄平子葆贤平等阁藏江左三大家诗画合璧,内有〔康熙二年〕癸卯三月十又日龚芝麓鼎孳所书此题第贰首,但未明著何人所作。茲附论及之,以免他日误会。牧斋两诗皆佳,盖特具兴亡之感,非泛泛酬应之作也。第贰首尤妙。“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一联即指河东君而言,下句兼用李义山诗集壹“锦瑟”诗“望帝春心托杜鹃”句及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句之两出处。牧斋此诗固赋于清顺治七年庚寅,实涉及河东君明崇祯十一、十二、十三等年间游寓西湖之往事,悲今念昔,情见乎词,而河东君哀郢沉湘之旨,复楚报韩之心,亦可于此窥见矣。
又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肆载汪汝谦与周靖公书云:
人多以湖游怯见月诮虎林人,其实不然。三十年前虎林王谢子弟多好夜游看花,选妓征歌,集于六桥。一树桃花一角灯,风来生动,如烛龙欲飞,较秦淮五日灯船,尤为旷丽。沧桑后,且变为饮马之池,昼游者尚多蝟缩,欲不早归不得矣。
寅恪案:然明此书可与前引其“自嘲”诗“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相参证。盖清兵入关,驻防杭州,西湖胜地亦变而为满军戎马之区,迄今三百年犹存“旗下”之名。然明身值此际,举明末启祯与清初顺治两时代之湖舫嬉游相比论,其盛衰兴亡之感自较他人为独深。吁!可哀也已。
尺牍第叄通云:
泣蕙草之飘零,邻佳人之迟暮,自非绵丽之笔,恐不能与于此。然以云友之才,先生之侠,使我辈即极无文,亦不可不作。容俟一荒山烟雨之中,直当以痛哭成之耳。
尺牍第陸通云:
弟欲览草堂诗,乞一简付。诸女史画方起,便如彩云出衣。至云友一图,便如濛濛渌水,伤心无际。容假一二日,悉其灵妙,然后奉归也。
寅恪案:上录河东君两札,当是然明欲倩河东君为杨慧林作题跋哀悼一类之文辞,故云道人画册,遂在河东君西湖寓所供其披览。河东君因更向然明索其前后为云友所作诸诗,以为资料。“草堂诗”者,春星堂诗集之简称,即指然明所作诗而言,盖春星堂之命名,即取杜少陵“春星帯草堂”之句也。(见杜工部集玖“夜宴左氏庄”。)至关于云友之材料大都见于春星堂诗集中,而听雪轩一集尤专为云友而作者,汪氏诗文具在,茲不必烦引,仅节录董香光一人题语于后,亦足见“林下风”之艺事为一代画宗所倾服,至于此极也。
春星堂诗集叁听雪轩集首载题词两条(第壹条可参董玄宰其昌容台集文集陸“〔题〕林下风画”条)略云:
山居荏苒几三十年,而闺秀之能为画史者,(寅恪案:董集此句作“乃闻闺秀之能画史者。”)一再出,又皆著于武林之西湖。初为林天素,继为杨云友。(寅恪案:董集“杨云友”作“王友云”。)然天素秀绝,吾见其止;云友澹宕,特饶骨韵。假令嗣其才力,殆未可量。〔崇祯二年〕己巳二月望董其昌书。(寅恪案:董集无“己巳”下九字。)
又略云:
今观此册山水小景,已涉元季名家蹊径。乃花鸟写生,复类宋时画苑能品诸人伎俩。虽管仲姬亲事赵之敏,仅工竹石,未必才多乃尔,而生世不谐,弗获竟其所诣。可怜玉树,埋此尘土,随西陵松柏之后,有汪然明者,生死金汤,非关惑溺。珍其遗迹,若解汉皋之珮;传之同好,共聆湘浦之音。可谓一片有心,九原知己。慎勿以视煮鹤之辈也。
尺牍第肆通云:
接教并诸台贶,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荡子关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犹重,未知尚有殷勤启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刘晋翁云宵之谊,使人一往情深,应是江郞所谓神交者耶?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缨人耳。一笑!
寅恪案:此札所言共有三端,一为自述身世飘零之感,二为关于刘晋卿即刘同升者,三为拒绝愿作郑交甫之“某翁”。请依次论之。
河东君谓“昨宵春去,关心殊甚”,然“殷勤启金屋者”尚未知有无其人,则飘零之感,哀怨之词,至今读之犹足动人,何况当日以黄衫侠客自命之汪然明乎?宜汪氏屡为河东君介绍“启金屋者”。虽所介绍之人往往不得河东君之同意,但天壤间终能得一牧斋以为归宿,是亦可谓克尽其使命,不负河东君之嘱望矣。此三十一通尺牍中关于此点者亦颇不少,茲依次择其有趣可考者略论述之,至于不同意或同意之差别及其是非则不置可否,因与所欲考论之主旨无关也。
据明史贰壹陸刘应秋传附同升传略云:
同升字锦卿,〔江西吉水人。〕崇祯十年殿试第一。庄烈帝问年几何?曰:五十有一。帝曰:若尚如少年,勉之。授翰林修撰。杨嗣昌夺情入阁,何楷林兰友黄道周言之,俱获罪。同升抗疏,帝大怒,谪福建按察司知事。移疾归。
知晋卿在崇祯十二年己卯春间,即河东君作此书时,其年为五十三。河东君以“翁”称之者,未必指其年老,不过以“翁”之称号推尊之耳。盖晋卿与陈卧子同为崇祯十年丁丑科进士,同出黄石斋之门,而晋卿为是科状头。晋卿固从卧子及然明处得知河东君,河东君亦以晋卿为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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