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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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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此之故,颇疑“金吹”应作“金鞭”,“鞭”字脱落,因误成“吹”字耳。苏小小歌云:“我乘油壁车,郞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见郭茂倩乐府诗集捌伍。)故“金鞭”即指“青骢马”言,与“油壁”一辞相联贯。且“鞭”字平声,于音律协调,较作“金吹”者更为易解矣。“玉作”亦疑为“玉佩”之讹误,楚辞九歌大司命云“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者是也。“金鞭油壁”与“玉佩灵衣”相对为文,自极工切。 
“红梨”者,玉溪生诗“崇文馆里丹霜后,无限红梨忆校书”(见李义山诗集中“代秘书赠弘文馆诸校书”)本以“红梨”比事,即取郑虔柿叶临书之意,乃指“男校书”之校书郞。后来因薛涛有“女校书”之称,遂用“红梨”以目女校书,如徐复祚之“红梨记”戏剧乃其例也。 
河东君自比于“一树红梨”“遮向画楼中”者,即遮隐于画楼之中不欲俗人窥见之意。尺牍第伍通云:“弟之所汲汲者,亡过于避迹一事。”河东君此诗自言其所以不同于西湖当时诸名媛者,乃在潜隐一端,其改名为“隐”,取义实在于是。至所谓“画楼”,殆指尺牍第壹通所谓“桂栋药房”之然明横山别墅,即牧斋诗中所谓“汪氏画楼”者也。 
此诗第贰句“杨柳丝多待好风”,中藏河东君之新旧姓氏,第捌句则暗藏“隐”字,即河东君此时之改名。故湖上草之作者亦题为“柳隐如是”。当时作诗之风气,诗中往往暗藏有关人之姓名,第贰章已详论之矣。又牧斋于崇祯十三年秋间与姚叔祥共论近代词人诗云:“近日西陵夸柳隐。”可知牧斋作诗时实已行见然明所刻之湖上草,而“西陵”“柳隐”两蔟并用,殆即指此首而言耶? 
“西泠”第拾首云: 
荒凉夙昔鹤曾撸В砂匾鞣缭谏贤贰#ㄔⅲ骸笆庇喂律健!保├粼芬盐蘧渎┒Γㄔⅲ骸胺W川为句漏长。”)烟霞犹少岳衡舟。(原注:“褚元璩隐于钱塘时放舟衡岳。”)遥怜浦口芙蓉树,仿佛山中孔雀楼。从此邈然冀一遇,遗宫废井不胜愁。 
寅恪案:此首在湖上草诸诗中非佳妙之作,但亦非寻常游览之作,必有为而发,惜今不能考实,姑妄推测,约略解释,殊不敢自信也。 
第贰句下自注云:“时游孤山。”故知河东君游孤山而有所感会。然细绎全首词旨,除“鹤曾游”外,其他并无与孤山典故有关者,颇疑此诗殆有感于冯小青之事而作。“松柏同心”已成陈迹,冯云将家已贫落,无复炼金之鼎,往来于富人之门,不能如褚元璩之高逸,旧日小青之居处犹似己身昔日松江之鸳鸯楼,即南楼,既睹孤山陈迹之荒凉,尚冀他日与卧子重寻旧好也。 
褚元璩为褚伯玉之字,其事迹见南齐书伍肆及南史柒伍本传。嘉庆一统志贰玖肆绍兴府山川门“宛委山”条引遁甲开山图云:“禹治水,至会稽,宿衡岭。”又同书同卷陵墓门云:“齐褚伯玉在嵊县西西白山。”“衡岭”当即“衡岳”,固是元璩栖隐之地,不过倒“衡岳”为“岳衡”以协声调,殊觉牵强耳。 
何逊“夜梦故人”诗云:“浦口望斜月,洲外闻长风。”及“相思不中寄,直在寸心中。”(见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何记室集。)河东君“浦口”之句,初视之,不过仲言诗意,细绎之,则知实出王子安集贰“采莲赋”中“浦口窄而萍稠”之语。崇祯八年秋河东君与卧子有采莲一段佳话,前论卧子采莲赋中已详及,茲可不赘。盖河东君赋此诗之际,遥想八年前之“鸳鸯楼”即“南楼”,此时当亦同一荒凉境界,斯所以因游孤山,忆昔怀人,乃有此作耶?
“孔雀楼”者,疑是用列仙传上萧史传“能致孔雀白鹤于庭”、太平广记肆捌捌元稹莺莺传载续会真诗云“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宋某氏侍儿小名录拾遗引帝王世纪云“秦穆公女名弄玉,善吹箫,作凤凰音,感凤凰,从天而降。后升天矣”及九家集注杜诗壹柒“郑驸马宅宴洞中”七言近体“自是秦楼压郑谷”句下注“赵云:此言主家本是秦女之楼,而气象幽邃,压倒郑子真之谷口矣”之典,盖以己身与卧子同居松江之“鸳鸯楼”即南楼,有似小青与云将同居之孤山“秦楼”即“孔雀楼”耳。此诗首句“鹤曾游”之“鹤”亦当是同出此典,不仅用林君复事也。(参嘉庆一统志贰捌肆杭州府贰古迹门及光绪修杭州府志叁拾古迹贰钱塘县“放鹤亭”条。)河东君自伤其身世与小青相类,深恨冯妻及张孺人之妒悍、云将及卧子之懦怯,遂感恨而赋此诗欤?湖上草中“过孤山友人快雪堂”七律一首是否与此首同时所作,虽不能知,然此“友人”当为冯云将则无可疑,所以讳言之者,或因有游孤山悼小青之什,故不显著冯氏之名也。
“清明行”云:
春风晓帐樱桃起。绣阁花间绮香旨。(寅恪案:“绮香旨”三字,杭州高氏藏明本作“绮晴旨”,北京钞本亦同。“晴旨”或是“情旨”之讹误,但仍涉牵强。瞿氏钞本作“绮香旨”,复不可通。然瞿本之易“晴”为“香”,当经过改校而又讹写者。岂校改者本改“晴”为“音”,“音”更误为“香”耶?假定为“音旨”,则世说新语赏誉类“太傅东海王镇许昌”条云:“奉诵遗言,不若亲承音旨。”晋书肆玖阮瞻传亦同。又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梁简文帝集壹“与广信侯重述内典书”云:“阔绝音旨,毎用延结。”故改为“音旨”,殊有理据。至于“绮字”,则寅恪疑为“绝”字之形讹。“绣阁花间绝音旨”或“情旨”者,佳人绣阁中倚花,公子之“音旨”或“情旨”断绝也。若如此校改,辞意虽甚可通,然辗转揣测,终嫌武断。姑备一说于此,以俟通人之教正耳。)桃枝柳枝偏照人,碧水延娟玉为柱。(“柱”瞿本误作“桂”。)朱兰入手不禁红,芳草纷匀自然紫。西泠窈窕双回鸾,蕙帯如闻明月气。可怜玉鬓茱萸心,盈盈艳作芙蓉生。明霞自落凤巢里,白蝶初含团扇情。丹珠夜泣柳条曲,梦入莺闺空漾渌。斯时红粉飘高枝,豆蔻香深花不续。青楼日暮心茫茫,柔丝折入黄金床。盘螭玉燕无可寄,(寅恪案:此句可参倪ё⑩鬃由郊椤把喔栊小敝小芭塘骶导那丶危俣裆慵暮佟本洌啊把盍琛敝小鞍子袷职媛渑腆ぁ本洹#┛沼性а炱放浴
寅恪案:此题虽为“清明”,然辞旨与清明殊少关涉。反复诵读,并取陈卧子之诗参证之,始恍然明了其间之关系也。卧子诗与河东君此诗之有关者共三首,一为崇祯八年乙亥春之“樱桃篇”,二为崇祯九年丙子春之“寒食行”,三为崇祯十二年己卯春之“上巳行”。樱桃篇及寒食行载于平露堂集,宋徵壁序此集云:“陈子成进士归,读礼之暇,刻其诗草名白云者。已又裒乙亥丙子两年所撰著,为平露堂集。刻成,命予序之。”然则平露堂集之刻成至早当在崇祯十年下半年,迟则在崇祯十一年,至湘真阁集之刻成已在崇祯十四年之后矣。卧子赋“樱桃篇”时正值其与河东君同居之际,此篇固为河东君所亲见而深赏者,“寒食行”作成之时河东君虽已离去卧子,但平露堂集之镌刻至迟亦在崇祯十一年,河东君作“清明行”之前亦必得见卧子之“寒食行”也。职此之故,河东君“清明行”中之辞句往往与卧子“樱桃篇”、“寒食行”相类似,自非偶然。盖河东君此时之诗多取材于卧子之作品,如前所论湖上草中西湖八绝句“桃花得气美人中”一首,实与卧子崇祯八年春间所作“寒食”七绝有关者,即是其例证。茲录卧子“樱桃篇”及“寒食行”于下,读者取与河东君“清明行”并观,则其间关系自明,不待赘论。至二人作品之所以相似之故,实由两方情感笃挚,遂亦渐染及于文字使然,未可举偷江东集之故事相诮,(见旧五代史壹肆罗绍威传。)而以柳隐偷罗隐为言也。
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樱桃篇”云:
美人晓帐开红霞,山楼阁道春风斜。绿水初摇杨柳叶,石屏时拂樱桃花。淡滟笼烟寒白日,柔条丛蕚相交加。有时飞入玉窗里,春梦方长人不起。芳草闲庭蝶正黄,琼甃小院谰犹紫。茫茫珠露剪轻红,装成自掷湘文水。棠梨宫中日暖时,龙旗凤辇粉流离。低枝隐映入纤手,时亲蝉鬓无人知。赪玉盘承红靺鞨,翔麟飞鞚行参差。即今寂寞香云度,堕粉摇英春草路。丽魄应悲夜雨天,幽人愁倚东风树。珊瑚磊落几时多,恐有流莺含已暮。
同书同卷“寒食行”云:
江城桃李月,春风花乱飞。空濛度寒食,红翠展芳菲。郊原漠漠涵平绿,柳云如梦金塘曲。远林宿雨厌棠梨,水底明霞浮属玉。开帘悄望愁不眠,流莺已落朱栏前。天际青葱障白日,迷离偃蹇摇苍烟。此时美人横绣阁,幽怨鸣筝看花药。碧玉新妆倦复松,丹珠小帐香逾薄。秋千弱影斗垂杨,轻锲创岛焐选G酵庾湘蚪静蝗ィ赝肥暗媒鸱锘恕
前于第叁章考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作成之年月,已言及卧子“上巳行”与河东君此词有关。茲更论卧子“上巳行”与河东君“清明行”之关系。
盖“上巳行”中警策之语为“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即用玉溪生“柳”诗“清明帯雨临官道”句,(见李义山诗集下。)实混合清明上巳为一时间,而柳陈两人所各赋咏之题,其所指之节候在当时乃同是一日也。考清明行及上巳行俱作于崇祯十二年,是年三月三日适值清明。(依陈氏二十史朔闰表崇祯十二年三月朔为阳历四月三日推算。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亦同。)史邦卿梅溪词蝶恋花云:“二月东风吹客袂,苏小门前,杨柳如腰细。蝴蝶识人游冶地,旧曾来处花开未。    几夜湖山生梦寐。评泊寻芳,只怕春寒里。今岁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溅裙水。”然则河东君卧子之诗,其题同辞同,时日亦同,固不待言。至梅溪词中之人之地及其旨意,又更相同,尤为可注意也。
噫!当崇祯之季世,明室困于女真后裔建州之侵逼,岌岌乎不可终日,与天水南渡开禧之时复何以异?邦卿为韩侂冑之堂吏,曾随觇国之使北行,则亦关涉恢复中原之谋划,(见梅溪词满江红题云:“陪节欲行,留别社友。但一角湖山,苏小门前,犹自寻芳游冶,良可叹息。”)或以此嗤鄙梅溪乃一胥吏,非足与言国家之安危者。殊不知卧子为几社胜流,于崇祯六年秋间计偕北行,赋诗留别,亦绻绻于河东君,有“美人赠我酒满觞,欲行不行结中肠,何年解佩酬明珰”及“河干薄暮吹红裳,纫以芍药羞青棠,何为弃此永不忘”等句,其后又有“不然奋身击胡羌,勒功金石何辉光”之语,是以恢复辽左自任。(可参第叁章论卧子此诗节。)斯固卧子所以抒写“离情壮怀”应有之作,实与邦卿龙吟曲所云“歌里眠香,酒酣喝月,壮怀无挠。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栏干静,慵登眺”及“同社诗囊,小窗针线,断肠秋早”诸语无异。若一一考其赋诗之时及所言之人,则前后四五百年之间情事实相符会,岂独节令之适合而已哉?虽然,儿女情怀与英雄志略,亦未尝不可相反而相成。故不必拘执此点,以为邦卿及卧子病也。
河东君“清明行”结语云:“盘螭玉燕无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盘螭”出陈思王集贰乐府“桂之树行”中“上有栖鸾,下有盘螭”句。“玉燕”用别国“洞冥记”贰云:“神女留玉钗以赠〔汉武〕帝,帝以赐赵婕妤。至昭帝元凤中,宫人犹见此钗。黄諃欲之,明日示之,既发匣,有白燕飞升天。后宫人学作此钗,因名玉燕钗,言吉祥也。”此河东君自言己身虽如神女,然无玉钗之物可以报答卧子,盖针对卧子寒食行“回头拾得金凤凰”之结语。“金凤凰”谓妇人之钗也。(可参司马彪续汉书舆服志下“后夫人服”条。又卧子“拾得”二字之出处,或与吴均续齐谐记及韦绚刘宾嘉话录“汉宣帝以皁盖车一乘赐大将军霍光”条中,黄君仲北山罗鸟得凤凰入手即化成紫金事有关。俟考。)
又检李太白“代美人愁镜”诗二首之二(见全唐诗第经叁函李白贰肆)云:
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时将红袖拂明月,为惜普照之余晖。影中金鹊飞不灭,台下青鸾思独绝。槁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狂风吹却妾心短,玉箸并堕菱花前。
寅恪案:“美人”乃河东君之号,“盘龙”即“盘螭”。“槁砧一别若箭弦。去有日,来无年”,正针对卧子之怨词也。
更检全唐诗第叁函李白叁“白头吟”第贰体云:
锦水东流碧,波荡双鸳鸯。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相如去蜀谒武帝,赤车驷马生辉光。一朝再览大人作,万乘忽欲淩云翔。闻道阿娇失恩宠,千金买赋要君王。相如不忆贫贱日,位高金多聘私室。茂陵姝子皆见求,文君欢爱从此毕。泪如双泉水,行堕紫罗襟。五更鸡三唱,清晨白头吟。长吁不整绿云鬓,仰诉青天哀怨深。城崩巳梁妻,谁道土无心。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枝羞故林。头上玉燕钗,是妾嫁时物。赠君表相思,罗袖幸时拂。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还有梦来时。鹔迷诮跗辽希跃还椅抻膳f星芈ゾ担招氖ふ站T赋终招氯耍钥闪啊8菜词詹宦嗳缁剐晃木亍9爬吹靡獠幌喔海唤裎┯星嗔晏ā
河东君赋清明行前二年,即崇祯十年丁丑,卧子已通籍贵显矣,此际以文君长卿相比虽不甚切当,然太白“玉燕钗”之句似可借用,盖以求“相如还谢文君回”之实现。“双对可怜影”暗藏“影怜”之名,此名即陈杨关系最密切时所用者,可因此唤起大樽往日之回忆。“波荡双鸳鸯”与“空有鸳鸯弃路旁”相对照,辞旨哀艳,想卧子得读河东君此诗之时,正如杨景山所谓“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者也。茲以上巳行与清明行两诗关系错杂繁复,故不嫌全录太白此首,以资参证。
抑尚有可言者。前论河东君寒柳词,谓与汤玉茗紫钗记有关,颇疑清明行“玉燕”之句,实亦暗用蒋子征所作“霍小玉传”中紫玉钗及玉茗堂紫钗记中紫玉燕钗之故事。河东君淹通文史,兼善度曲,蒋防之传,汤显祖之记,当无不度之理,就本人之身份与卧子之关系,取霍小玉与李益相比,最为适当。故清明行结语之意,盖希望卧子不作蒋传中负心忘旧好之李益,而是汤记中多情不自由之君虞也。或者河东君赋此诗时忆及崇祯八年首夏与卧子离别之际,卧子和淮海满庭芳词“紫燕翻风”之句,遂联想紫钗记紫玉燕钗之事,而有此结语欤?俟考。
又卧子“上巳行”云:“公子空遗芍药花,美人自爱樱桃树。”“芍药花”乃卧子自指其怀念河东君诸诗。“樱桃树”之“树”固出于李义山诗集中“深树见一颗樱桃尚在”五律及同卷“嘲樱桃”五绝云“朱实鸟含尽,青楼人未归。南园无限树,独自叶如帏”之典,但“樱桃”二字实更指崇祯八年乙亥春卧子自作之“樱桃篇”及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所作“清明行”“春风小帐樱桃起”之句。窃疑卧子上巳行乃获见河东君清明行后遂作一诗以酬慰其意者。此年清明适逢上巳,诗题虽为两名,词意实是一事。此卧子故作狡狯,以为讳饰耳。读者倘更取第叁章所录卧子此诗详绎之,当益信鄙说之不诬也。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六)

  
论释河东君崇祯十二年己卯之作品“湖上草”及十三年庚辰作品“与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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