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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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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大,芸芸众生,苏鹊一己之力,哪管得了那么多?微臣无能,方才一时蒙了心大胆妄语,请陛下治罪。”
虽没抬眼,却也知道景元觉定是皱起眉头盯着我,因为只那目中射来的眼光,就像小匕首掘洞似的在我脸上挖了一通,火辣辣,热乎乎。
最终却也没有一个字。
“若是不追究……苏鹊就告辞了。”
话音没落,我手摁了地,抬腿准备站起来,肩上撘的手却忽然加重一压,腿一软,又“啪”的跪了回去。
没跪稳,身子一个趔趄歪到了一边去,胳膊肘向后触了地,支着刚要挣起,却被人顺势右肩上推了一下,干脆仰面倒在了地上。
“走开!混账!”
于是我又一次在堂堂弘文殿上……
对人恶声相向。
那人听见了却默不作声,两支手撑了地,只居高临下的瞪着眼。耳侧间垂下的鬓发来回的微摆,戳痛了我的下颚。
半晌。“情愿是这么骂……也比虚言假意,来得好。”
我忍不住闭上眼,咽了一口口水。
静悄悄中津水划过自己干涩了半天的喉口,只听“咕咚”一声,放大进耳根深处。
……不可理喻的混蛋。
“起来,”终于平静了呼吸,睁开眼,我姿态不雅的仰着,仍然是好言好语的说给这个混蛋听,“起来。你就不想听听我怎么说?”
头颅摇动,下颚上发梢左右晃动的幅度,更大了。
“不需要。”
他神色不改,凝目下望,没有一点的犹豫。
“我自会处理,用不着你操心。明天再朝你去改口,北边的事多年未决,不在乎再多这一年半载。”
……好笃定。忍着情势的古怪,我还是在心里,默默黯了颜色。要怎么处理……真那么笃定容易,那么轻易放弃,景元觉啊,以你的城府,几时会这样的振振有词,将不耐说在口里。
怔然叹了口气,算了罢。
伸出手指,我拽了拽手边的衣角。
出乎意料之外的动作,让他低了头,看见还未曾松开的手,明显楞了下。
“听我说……”
就赌这一刻愣神。
绕出弘文殿,头上正中的日头懒洋洋的挂着,已稍有偏西。几大殿阁间,大片的白玉石阶亮得晃眼,除了偶尔飞过天空的雀鸟,檐下三步一岗的禁卫军,偌大的空旷里,再一个闲人也无。
又错过一顿好饭的时光……
想着,不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正踏上太和殿的最后一级后阶,往西面拐,殿角后一个人影忽的闪出,几步掐住我的手腕——
“你……贤……苏大人。”
我惊慌莫名,抓人的人,却似乎也语无伦次。
等静下来,我先平了喘出口。
“陈大人。”
“好……好。”
陈荀风舒了口气,却也不解释,只盯着我上下看了好一番,突兀的问,“和亲……你究竟……”
“已经被皇上否决了。”
我冲他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这也说不上是突如其来的担忧,却总觉得反而是胜过了,本该为自身处境好好担忧的我。
就像是为了印证我的疑惑似的,陈大人一改往日的稳重,脱口而出,“为什么?”
手腕被他卡得发疼。
“……什么,为什么?”
我明知故问。
陈荀风却只炯炯盯着,摇头不答。
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目光。
“……苏鹊受我皇隆恩,入朝以来,却一直未有建树,总是心怀愧疚,想着能有朝一日投桃报李。只不过太急于求成,今日所策极为不妥,所以被我皇否决了。”
很久没有答词。
“老夫一直以为,像苏大人这样的人物……”
再开口,他似乎是经过了字斟句酌。声音平淡,不带一点情感的起伏。“不该在政事浊流中斡旋污了身,而更适于寄情山水,任天地间,放游人生。”
我怔住,没想到等了半天的,竟然是这么不着边际的一句。
“陈大人说得极是。”
心里几度挣扎,凝气开口,憋出一个勉强算是温柔的微笑。
“一壶温酒,对水山庐,三五知己,万里行游——人所向往之举,苏鹊亦不能免俗。只不知……”抬眼望,正见到陈荀风猛地一震,陡然僵直了身体。“陈大人又是为何,常驻烟火人间,留恋不思归途?”
“……”
张口无词,他缓慢的转动眼珠,迟钝的望向我。那对失了神眸子里,似乎茫然没有焦点,又似乎,涨起了狂风过境的汹涌波涛。
胸膛颤巍巍的抖动,他官服上那一只松上晾翅的白鹤,大羽抖擞,几如活了一般,在殿檐下的穿堂风里,扑扑振翅。
我静静的看着,不言不语。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陈荀风仿佛抬手想要拂我的头,却在半空,生生忍住。
于是那手改为落在了我的肩上,轻轻下拍。
“……走吧。”
他说。
两人不再言语,默然一路,并肩步出宫门。
奉天门道旁柳荫下,等着的马车已没有几驾。我眯着眼睛数到自家那一辆,转头向陈荀风告辞。
“多谢陈大人挂心,时候不早,下官先行拜别。”
方才还不觉得,这下望着陈荀风,倒觉得他最近瘦的实在厉害,形容黯淡,发鬓斑白,全没了平时的矍铄。“大人昨夜也未曾睡好吧,还是早些回府歇息。”
“好,就此别过。”
陈荀风依言作揖,顿了一顿,又撤手道,“苏大人,保重。”
我忍不住苦笑,也不知是谁,看起来更招人担心。
“那晚辈送您上车——”
“苏鹊!”
没等收起笑容,身后先传来急唤。回首见是撩袍奔来的张之庭,气急败坏的样子,隔着几步就冲着我喊,“早上是怎么回事?不打一声招呼就出门?”
“之庭……”
话没说下去先觉得身侧人猛烈地一抖,不由收住话头。
糟了……
对面张之庭也看见了旁边的人物,停住脚步,一双罗汉眉深深蹙起,杏目扯圆。
静了许久的时光,我僵在那两人之间寒立。终于,等到了陈荀风压着嗓音,打破沉默的两个字。“……你好。”
张之庭有一刻没有答话。
时间漫漫,在相对的沉默中滴滴漏过,分明是煎熬人心。犹豫,复犹豫,实在忍不住,就在我要开口解围的时候,张之庭一步缓缓向前,拱手下拜。
“义父。”
……
“有事慢谈,我在车里等你,小鹊。”
等他拜完起了身,却只是抬首向我,淡淡道出这一句,转身就走,未曾再有只言片语,未曾再给旁人落下一个眼神。
我在心底,悲叹了一口气。
“大人……”
半晌,转头面对兀自发呆,形容如是一刹那加倍枯槁的陈荀风,也不知说什么好。那副悬于洗墨斋墙上的高山飞瀑图……
那张激流下,无人弹奏的七弦琴。
早该想到的。先帝时闹得满城风雨又劳燕分飞的一对朝臣,并不是什么隐晦的秘密。
陈荀风对着我苦笑。
“老夫也是昨日,才知道故人之子,竟为苏大人挚友。”
突然心下不忍。之前相对,那些故作不知的行为,已然虚伪,而这时候再说什么,都好像更是对他人的伤害。
我把目光悄然转到高耸的奉天城门。
青砖覆顶,苔记斑驳。
听说当年,乐卿张柳升请了一道圣旨,得以出使他国研习乐学。而那另一人,本有机会辞官一道离京远去,却不知为何临时起意反了悔,以致乐卿大人伤怀伤身,病终洛南。
我知道张之庭父亲凄凉的末境。入关之路,也从景元觉好事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京中数月,断续之间,也听到些隐射朝臣男风的传闻……然而却是直到张之庭进了京的那晚,才蓦然惊诧,连上了这一条线。
暗暗叹了一口气,私人恩怨,并不容他人置喙。我只仰首望了墨色老旧的“奉天门”三个字,轻声的问:
“陈大人……乐卿公子家传笛子上的挂饰,可是那只‘秋鱼’?”
身后许久无声,忽的响起低低的苦笑。
“呵,无错……”
笑声里,听着他步子慢慢离开。短暂的间隔,不回首的直往,每一步远去,仿佛都踏过无尽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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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之石'二' 默立一刻,转身上车。车上,还有一个让人揪心的人。小六喝了一声“驾”,轱辘辄轧,我坐到张之庭同侧,伸手,覆了他的手。
冰凉,湿漉。
每个指尖都透着透骨的凉意,约莫都转过了皇城的边角,依然未暖。
“人都来了……不是担心我么?”
我说话,捏了下掌下人的骨节,那人不动声色,抽了开去。
……又叹了一口气。
今天已然,不知是第几回了。
干脆放弃罢。
自己阖目坐了,放松身体,把食指按上额边太阳穴,轻轻的打起圈子。太多事挤在脑袋里,顾不了,不如什么也不去想,先得一刻的安静,缓上一缓。
一会儿呼吸吐纳的调理,腹中渐有暖流升起,努力的结果,疲劳是终于像乌云经风拂过,给我驱出几分澄明。
于是睁眼,揭开帘子望了下,车子已到了牌楼附近。
再看身边张之庭,眉目依旧冷淡如霜,神色却自然许多。看了放下心来,便没忍住,启口直接问了,“欠的旧帐……可曾收妥?”
像是被这话刺到,他嘴角抽动一下,“七八分。”
“如何?”
他别开目光。
“如何追讨?”
我又问一遍,故作漫不经心的腔调。
“呵……”他忽的笑了一声,转过脸来,眼里布了红丝,声音从齿缝里赌气般渗出来,“每日笙簧,故调新歌——清宵夜曲,祝人安和。”
我张着口,喟然无语。
终于知道,那么多晚归的子夜,他都干什么去了……
之庭啊,之庭。
我知道,他那些音调对人情感的触动。一曲成佛,一曲成魔,并非什么难事……无论当年,陈荀风是为了什么有负乐卿大人,那么一个看起来都觉得温文纤细的人,数十载他乡孤客的生活,风烛残年之际,良心还要受到这种追魂噬骨的刨挖……
那些张柳升的遗作,甚至乃是张乐卿当年用情深处,向情人昭然示爱的《红衣》之类——不是谴责,不是讽刺,却是日日缠念,夜夜噩梦的折磨……一生追悔,岂足以终?旁人如我,都能想见,那种午夜驱不散的故人曲里,被迫面对每一个不愿记起片段的苦楚,像是被人盘剥,被人缚石……
□的沉入心底的暗河,直至在愧疚与心碎中,慢慢、慢慢没顶。
……真够冷酷的啊,之庭。
可是——
丧父之恨,背弃之仇。多少年浸至眉间展不开的郁结,临到回来,亦然能够君子清高,不血一刃,不发一难,甚至不费一语,深深克制,远远提点,平静、优雅的漠漠陈诉……
又何等温柔。
我比不上他。
什么也不必再说。
静静看了张之庭一眼,我揭开帘子,“六儿,在羽衣楼停一下,送张公子回府。”
下车时只听他在背后犹豫的声音:
“小鹊,陈荀风和我父亲……”
见我回首点头,他的眼睛暗了一下,又慢慢亮起来,咬了下嘴唇,终于问出来,“那种关系,你可介意?”
“不,不会……”
我断然摇首。男风龙阳,古已有之,并非什么稀罕事。虽然与常理不符,本来他人相好,男女也罢,男男也罢,都是他们自己的情愿,只要不伤天害理,何劳旁人来操心?
我不会为此心怀芥蒂。只是……
这实在不是一个问观感的好时机——景元觉的样子一时控制不住的冲上眼前,按捺不住咚咚的心跳和往脸上直涌的血气,我木讷的顿了一下,才继续摇头。
“……不会吧。”
“小鹊。”张之庭原本忐忑带着忧愁的脸庞上,却忽然绽出一个意外的笑,唇下蓦地露出一排贝齿,映得一直光影暗淡的车内几乎是生出了光——
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我下车的脚步,都为此一个踉跄。
老鸨将我领上楼去,京城头牌的姑娘,绣帕半垂,倚靠在通往她小屋的楼阶栏杆上等我。
“大人迟迟不来,还以为已忘了烟飞前番的辛苦。”
“姑娘劳苦功高,今日特来当面致谢。”
我揖了一揖,闪身擦过她的侧面进屋,“氤飞,昨日周府后事如何?”
柳烟飞跟在我身后,进门后转身,不紧不慢的闸上房门,转回,先笑了一下,飘然经过,拾起屋角的高竿。
“本就是该死的人,二爷,何必替他操心?”
我愣了一下,直到花魁挪开那个眼熟的恭桶,露出其下通往楼下储藏室黑洞洞的入口,垂手立在一边,笑容盈盈的看着我。
是啊,是我为东郭了。
眯起眼睛看了那姣美的脸庞一眼,低头,盯着脚下的黑暗望了一会,反省的吐了一口气。
“烟微姐姐,有劳你奏琴吧。”
密室里等着的是卸去了伪装的闻哥,和几日不见,更添苍老的范师傅。
“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一见面,就是这句带着问罪的话。我窘迫的望向一脸严肃的范师傅,他黑着脸“嘭”一声将茶托按在桌上,“是不是?”
事先想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出不来。难怪他震怒,想想,确实,也就是这样吧。
好在闻哥如若未闻,平伸出了手,“过来。”
密室简陋,没有多余的家具。我挨着闻哥在他那条长凳上坐下,看着他把桌上的两张小纸条,在我眼前慢慢摊开。
都是自己的笔迹。一张是回报周府夜盗失败的密信,一张是今晨递与芸师父的知会。
皱皱巴巴,反复折展的样子。
“鹊儿……”
这时身旁人痛苦的低吟了一声,惹得我转头,看闻哥一手按在左胸上,按了一会,戳着又道,“你是在刺激我这的健康吗?”
鼻子一酸,差点就要伸手去拉下他的手指。却听得对面范师傅冷哼一声,“哼……周府的事出了天大的纰漏,北狄的事,如今又自作主张。”
闻哥不赞同的抬起眼来。
“范师傅,你已答应我,不再提周家的事。”
范师傅不置一词的托起茶杯。
闻哥转过脸来,平静的问我,“为什么要插手北边的事?”
“……我需要这份功劳立足于朝。”
我把想好的话说给他听,“虽说当时入仕是为了景元觉为了打击周肃夫做的掩饰,但和我一同入朝的其他两人当前都已身居要职,担起一面作为,我若是再无举动,怕是真要沦为一件彻底的摆设,再留在朝中也没了意义。”
闻哥叹了一口气,“那也无妨的。”
“洛水泛滥,北边战祸,我也想至少解决一时。”
闻哥皱起了眉头,“洛水是七分天灾三分人祸,地方官员为了逃脱责任,常有夸大灾情之举,加上不排除周肃夫乘机施压,给新施政的景元觉阻力的可能,未必真有报章上那么严重……北边麽,年年如此,过得了这一时,无非再损失些钱粮,拖也能拖到会战的那一天,不值得你冒这么大的凶险……”
我的心里突然惶恐起来,浮起一个可怕的怀疑,难道……不,不会的。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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