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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2期-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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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两手各使一支冲锋枪,一边冲锋一边开火,硬是将一支几千人的突击队打得鸡飞
狗跳,风吹落叶一样后退几里才稳住阵脚。这场生死大战的终局再次重复着已经有
过的许多战例:第四方面军粉碎了政府军的战役企图,却不得不像失败者那样,来
不及收拾起有限的战利品,便仓皇上路,失望地背向大别山区迅疾而去;政府军在
战场上被打得落花流水,仍然以胜利者姿态继续穷追猛打。
    在枪林弹雨中餐风宿露的红四方面军,先跑到河南省的新野、邓县,又跑到陕
西省的汉中,在离西安只有几十里远的地方虚晃一枪后,才由北向西翻过秦岭进入
四川。这时候的杭九枫已经是少共国际团赫赫有名的敢死队长。与独立大队敢死队
长比起来,少共国际团敢死队长更能施展杭九枫的身手。驻守四川省的政府军,铁
了心要打立足未稳的第四方面军,不得已而为之的万源保卫战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九
个月后,第四方面军一改往日不管胜败结局相同的情形,结结实实地站稳了脚跟。
    就在这时,视打仗为家常便饭的杭九枫受了伤,一颗炮弹落下来,进裂的弹片
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撕裂了他的手背。伤口很大,杭九枫却没当回事,喊来卫生员
用绷带包一包,丝毫不影响他继续冲着政府军开枪甩手榴弹。坚持了四十几天,万
源保卫战终于取得了全面胜利。杭九枫手背上的伤不见好转,而且一天比一天痛得
厉害。前沿包扎所的人上阵地来为他换药的次数多了,也对自己的处置产生了怀疑。
征得杭九枫的同意,包扎所的人将一只尖锐的镊子伸进那处既流血又流脓的伤口,
经过一番令杭九枫撕心裂肺的仔细探查,发现一块绿豆大小的弹片紧紧嵌在骨头里。
杭九枫不得不从整整守了十个月的阵地上下来,用白色绷带吊着手臂。去后方医院
接受包扎训练的人说必须在麻醉条件下才能进行手术。这条用血肉之躯构成的防线
几乎没有纵深,成也一道山梁,败也一道山梁,杭九枫轻易穿过防线来到后方,算
上所有弯曲,路途不会超过五里。如此薄弱的阵地,政府军用了十个月也没打开破
绽。杭九枫讥笑山下那些无功而返的政府军连乌龟都不如,乌龟还能找条地缝钻过
来,那些家伙是卵屎,只配一辈子躲在卵子里。坐在战壕里休息的士兵开怀大笑,
这样的笑话仿佛能给人以新的战斗力。
    在离火线不到十里远的地方,杭九枫再次碰上了五人小组中硕果仅存的欧阳大
姐。这是他离开天门口后,第二次碰上欧阳大姐。第一次是在枣阳新集,杭九枫身
先士卒,以十几个人的战斗力。打垮政府军的五个团,欧阳大姐站在离张主席很近
的地方,参与了那场接见。张主席说的话杭九枫一句也没记住,反而是欧阳大姐那
些声音小得听不清楚的议论,一直让他难以忘怀。欧阳大姐仍然领导着那支让人闻
风丧胆的政治保卫局手枪队。两个戴眼镜的人,被他们从一群穿了军装却没有背枪
的人里挑出来,拉到旁边的小河里。戴眼镜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要求,不要将他们
的尸体扔在水里,这场保卫战死人太多,尸体没有及时掩埋,弄不好会有瘟疫流行。
手枪队的人显然不喜欢哕嗦,叭叭两枪响过后,竟然从死者身上摘下眼镜,扔给一
个被称作老彭的人,并且讥讽地说,摔了一副眼镜,赔偿两副眼镜,这种好事一辈
子也不可能碰上第二次。杭九枫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正要转身离去,被押人群
中有人叫起他的名字:“九枫,救救我!”杭九枫万万没想到,叫自己的竟是余南
瓜。余南瓜是独立大队敢死队的一名班长,也是同自己一起强行补充到第四方面军
中的。“他想逃跑!”欧阳大姐也认出了杭九枫。“我想回天门口!”余南瓜没有
叫冤枉。余南瓜的家人不管男女都是这样,一年到头听不见他们说几句话,要说的
话都在眼睛里。所以五人小组才将余南瓜的家人杀得一个不剩。“谁不想天门口,
我也想,可是哪怕想得吐血也不能目无军纪!”杭九枫怕欧阳大姐提起余南瓜的家
人,赶紧将往日的部下厉声斥责一通。欧阳大姐适时地提起五人小组在天门口时,
杭九枫的变相逃避行为:“看来你在张主席的亲自领导下,受到了很好的教育,觉
悟提高了许多。”杭九枫什么也没做,逃也似的回到前沿阵地后面的小庙里。
    小庙是临时包扎所所在地,杭九枫盯着两个不像医生的人,要他们替自己取出
弹片。两个不像医生的人,除了一把镊子再也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做这种手术的工具。
在两个束手无策的医生面前,杭九枫鄙夷地说:“用一把锉刀,将两边的骨头锉一
锉,弹片不就出来了吗?“杭九枫取出硝狗皮用的小锉刀,要他们在弹片两边的骨
头上锉开一道缝,”哪怕这两样东西是天生一对,也要将它们活生生地拆散。“医
生不敢动手,伤筋动骨的事,没有麻药,会将人活活痛死。杭九枫费了不少口舌也
没用,生气地说:”你们俩,一个拉着这只手,一个帮忙将伤口撑开,其余的事我
自己来做。我可不想让弹片与我的骨头做一对!“杭九枫拿起锉刀,在紧挨着弹片
的地方不轻不重地锉一下。一阵全身乱颤过后,又锉一下。锉的次数越多,杭九枫
颤抖得越厉害,间隔的时间也越长。”想当年,阿彩满头长着癞痢,说一千有点多,
说八百又有点少,都让我一颗颗地治好了。这骨头上的弹片是外来的,想在骨头上
生根,那可办不到。“说话时,杭九枫在自己的手背上连锉两下。这一次颤抖之后,
杭九枫的喉咙里还发出来一声怪叫。医生认为这是喉咙在痉挛,形成阻塞后会憋死
人。杭九枫还想继续锉下去,他用两种古怪的声音高声说着往日被马鹞子关进县城
大牢时所受的酷刑:”我在心里发明了一种刑法,等哪天活捉了他,一定要让他尝
尝我的厉害。
    我才不像他那样,为了让别人吃苦头,自己也累得筋疲力尽。我还要留着力气
陪老婆们玩,连一两额外的力气也不会用。当然,这样的事,也只有杭家人才能想
出来,别人就不要做梦了!“杭九枫在自己的骨头上连锉了许多次。包扎所的人觉
得不用再锉了,拿起镊子夹住弹片用力一拔。在血淋淋的弹片面前,杭九枫突然迷
糊了,望着搽在伤口上的红汞,一个劲地说,同阿彩和丝丝她们用的红瓶桃相比,
红汞的颜色难看死了。
    一觉醒来,杭九枫开始郑重地考虑回天门口的事。他醒来的次数越多心里的想
法也就越多,他骂自己不如余南瓜:余南瓜的亲人全被五人小组杀光了,他的未婚
妻也因哥嫂被五人小组杀了,一气之下改变主意,嫁给了马鹞子手下的一个机枪手。
家里什么都没有的余南瓜,还要拼死拼活地开小差回天门口,这让杭九枫越想越觉
得惭愧。他开始留心打听同自己一起来到四川的独立大队的人。不问不知道,一问
吓一跳:一百多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剩下来的只有自己和被政治保卫局收押
的余南瓜。半个月后,在大反攻中夺取的政府军阵地上,杭九枫终于决定像余南瓜
那样开第四方面军的小差。初来乍到的第四方面军打赢一场连年大战后,缺少一个
杭九枫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仗没打完就走是逃兵,仗打胜了再走则是英雄中的
英雄。这也是往日董重里悄然离开天门口的做法。“你出来的时间太长,再不回去,
杭家的祖坟就会被牛拱了。”他在心里与自己达成共识,“是得回去了,虽然下的
麦种长不成水稻,等到该收获了,拿着大秤大斗上门就行,但也得防着万一一镇被
养成马鹞子的杂种。还有阿彩,到底是自己的女人,一县是她生的,也就是杭家的
种,不受杭家男人的影响怎么行!”不知不觉中,杭九枫又想起雪柠,那是结在树
杪子上的一只红苹果,爱不死人,馋得死人。半夜里,少共国际团敢死队队长杭九
枫趁着替别人放哨之机,将身上所有与第四方面军有关的东西卸下来,放在哨位上,
换上便衣,背着硝狗皮的工具包,踏上了回天门口之路。
    “我这条命,死活都不能离开天门口。第四方面军势力再大,全都是别人的事,
在天门口指挥独立大队才是自己的事。”脱离束缚的杭九枫情不自禁地想起许多轻
松快乐的话题。
    耗时十个月的大战,让驻守四川的政府军,官折五千,兵损八万,第四方面军
的伤亡人数也达三万以上。十万尸骸中正常掩埋的不到三万,其余七万,不等大战
结束,早被虫蚀蛆侵,化作堆堆白骨。数百里地域浸泡在尸毒里,清悠悠的水,能
看却不能喝。上路的第一天,小心翼翼的杭九枫无论么样提防,还是碰上了熟人。
    “不要走这条路!”杭九枫以为他发现自己在逃跑,顿时吓得不轻。
    “前面镇上在闹霍乱!”杭九枫突然发现,不久前手枪队的人在这儿杀过人,
他也吓坏了,张口就说:“我懂,就是瘟疫——烂肠瘟!”“赶快回头走别的路吧,
这霍乱比十万大军还凶!”那人太忙,没说别的就走了。杭九枫到底不敢冒险,爬
上旁边的高山,远远地绕过镇子,这才回到正路上。越走情况越不妙。足迹所至,
霍乱都在流行。不说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仅仅死在他面前的,一天之内就有十几
个,第一眼看上去还没事,第二眼就不行了,有时间再看第三眼时,活生生的人已
经变成死尸了。幸好有熟人提醒,杭九枫不敢吃一点东西,不敢喝一口水,撑到第
三天中午。眼前山坳里出现一户孤零零的人家,饥肠辘辘的杭九枫以为可以弄到一
些吃的,两脚跨进门槛里才明白,他自投罗网闯进了政治保卫局的牢房。
    端坐正前方的欧阳大姐一眼看出杭九枫的企图。在三杆枪的紧逼下,杭九枫只
能缚手就擒。“余南瓜呢?你已杀死他了?”听说余南瓜已经死了,杭九枫不免叹
了一声,“也不晓得我死后能不能碰上他,有个鬼伴,也好回天门口。”欧阳大姐
正要说话,突然四肢一阵颤抖,不停地暗示旁边的人送她去厕所。欧阳大姐蹲在厕
所里就起不来,一口气拉了十几次,半个小时下来,五官都变了形。
    三个手下全是男的,闭着眼睛摸进去将她背出来,七嘴八舌地不知如何送她去
苏维埃医院。还是欧阳大姐亲自命令,让杭九枫松了绑背上她,再来一个荷枪实弹
的手枪队员在身后压阵。到苏维埃医院的路并不远,杭九枫背着欧阳大姐走到一半
时,身后的手枪队员忽然解开裤子,往下一蹲再也没有站起来。
    换了别人,病到欧阳大姐这种地步,不说十个全死,起码也要死九个。欧阳大
姐大难不死,首先是因为杭九枫跑得快,没有人替换他,背上后一口气跑到了十里
外的苏维埃医院。其次就要庆幸遇上那位被阿彩护送过的邓巡视员了。欧阳大姐在
地上躺了许久仍然无人理睬。杭九枫几次要将欧阳大姐的真实身份说出来,神志清
楚的欧阳大姐坚决不同意。苏维埃医院的前任院长是她下令处决的,受此牵连十几
个人,有的已经被杀,有的还在政治保卫局的牢里关着,欧阳大姐担心有人趁机暗
算自己。医院里弥漫着一股恶臭,到处都是霍乱患者。不时有士兵用枪顶着医生的
后背,让他先救治自己的同伴。杭九枫没有枪,只能在医生面前一再说欧阳大姐是
了不起的女英雄。无计可施之际,一个气宇轩昂的人来医院里巡视,还对众人讲话
说,霍乱是从政府军占领的地方传过来的,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像击败政府
军的进攻那样战胜这空前的瘟疫。杭九枫突然认出,这个人正是曾经被阿彩护送过
的邓巡视员。杭九枫挤上前去,他以为邓巡视员会认出自己,只说有位女英雄急需
抢救。邓巡视员客气地反问,在经历十个月大战后,苏区的人谁个不是英雄?杭九
枫心里涌起一股与往事相连的愤怒,粗鲁地强拉邓巡视员去看躺在地上的欧阳大姐
:“她是阿彩的姐姐!你听清楚了吗——她是阿彩的姐姐!”邓巡视员没有显出明
白这话的意思,脚步却跟上了杭九枫。趴在欧阳大姐身上的一群绿苍蝇,嗡的一声
腾空而起。旁边的人能挡住杭九枫,却挡不住那些绿苍蝇。“不许碰邓巡视员!”
两个背双枪的警卫员关门一样堵住那些想求助于邓巡视员的人,包括杭九枫。邓巡
视员生气了:“我不会仿效那些虚伪的贵族老爷!”他拨开警卫员,拉着杭九枫的
手,走到欧阳大姐面前。对欧阳大姐的抢救变得非常及时,她是在医院里躺倒的时
间最长的病人,那些比她早到医院的霍乱病人全死了。
    霍乱的传播在欧阳大姐病倒后达到高潮。许多人仅仅手或脚沾了一点露水便在
劫难逃。让人望而生畏的病人的粪便曾经遍布杭九枫的身子,他居然没有受到传染,
健康地徘徊在医院四周,防范某种与霍乱无关的不可知事情的发生。“再过三天,
你就能重回前线。”医生说话的当天,几个来自少共国际团的人走进欧阳大姐的病
房,宣读了对杭九枫的逮捕令。“杭九枫的问题我正在处理。”
    欧阳大姐终于在她所担心的苏维埃医院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她命令杭九枫不
得离开自己半步,其余步骤一概没有进行。那天上午,苏维埃医院的医生用听诊器
在欧阳大姐胸前胸后反复听了几遍,又用一只竹板压住她的舌头透过用力张大的嘴
往嗓子里面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说:“你能完全康复真是一个奇迹。”创造奇迹
的欧阳大姐从苏维埃医院里出来,带着杭九枫直奔万源城。
    在一所门口站有双岗的院落里,邓巡视员笑眯眯地接见了他们。邓巡视员刚刚
得到一点战利品——杭州西湖龙井。嗜好品茶的邓巡视员正在吃一种必须禁服茶叶
的药,非要欧阳大姐和杭九枫替他尝尝那杯已经泡得清香绕梁的绿茶。
    欧阳大姐没有客气,拿起茶杯就喝:“能天天喝这种茶的人,肯定不会患霍乱。”
    杭九枫喝了两口,他的评价完全不同:“这茶叶好得像雪家的女人!”
    在邓巡视员的开怀大笑中,欧阳大姐说:“有件事情必须向你报告,杭九枫想
当逃兵!”
    沉浸在万源保卫战空前胜利的喜悦中的邓巡视员稍稍收敛一些,脸上还有许多
微笑:“当逃兵也不见得全不对,就看逃谁的兵,逃到哪里去?”
    杭九枫灵机一动:“天门口的白色恐怖太厉害了,独立大队只剩下二十几个人,
阿彩也受伤了。”杭九枫的合理想像,与天门口的情况大致相符。譬如独立大队的
残部很难找到可以连续住上三天的地方,譬如阿彩受伤险些送命。“阿彩的伤口紧
挨着腹股沟,伤在那种地方,莫说换药,做什么都不方便。”杭九枫这样说时,一
半是出于故意。
    邓巡视员难以捉摸的表情里果然出现一丝温暖的涟漪。“天门口也是我们的根
据地,我们可以派杭九枫回去执行任务嘛!地方上的事,由地方上的人去做,取得
胜利的机会要大许多。”
    欧阳大姐接着说:“这样最好,我这就转达你的意见,请有关方面安排杭九枫
回去,没有他,独立大队迟早会被马鹞子消灭。”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一切又都在意料之中。邓巡视员随后十分高兴地回忆了自
己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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