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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涛[梁凤仪]-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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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什么事?”我急噪起来。
  露茜面有难色,继而微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看样子,真有件麻烦事发生了,不然,露茜的表情不会如此复杂而紧张。
  “是祸不是福,也叫没法子的事,是吗?”我说:“露茜,你就爽爽快快地把疑难讲出来吧!讲出来能想到办法解决的话,已是万幸。”
  有些忧患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其情更惨。
  露茜终于说:
  “莉迪怀孕了。”
  我没有作声。
  两个人一时间沉默着。
  我下意识地拿起咖啡杯来想喝一口,只觉得喉咙有着干涸的感觉。
  然而,咖啡已经喝光了。
  我扬扬手把侍者叫过来,道:
  “再给我一杯咖啡,黑的。”
  然后,我静坐着等那杯黑咖啡。
  世界上悲惨与麻烦的事不绝,多可惜,受害的好像是女性居多。
  咖啡终于来了。
  我呷了一口,才讲得出声来:
  “莉迪她打算怎么样?”
  “不知如何打算,只有向你求救、求助。”
  我叹了一口气:
  “孩子是她的骨肉,没有人能替她出主意,是不是?”
  我的回答已经说到关节儿上头去了。
  “莉迪不想回菲律宾去,她更不能让未婚夫知道她怀孕这桩事情,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那就是说,她没有别的选择了。”我说。
  露茜低下头来,说:
  “太太,如果我们晓得门路,就不用麻烦你了。听说过境到大陆去谋求解决比较安全,然而,我们申请到大陆去并不容易,签证很麻烦。”
  我叹了一口气,问道:
  “莉迪有这个念头了?”
  “除非你能为她想到其他两全其美的办法。”
  “孩子是无罪的。”我这么说:“有很多人想要小孩子而不可得,怎么有了孩子的人又如此狠心?”
  “太太,生下来不能好好教养,或者好好教养了仍不能确保他好好生活,也是惨,还不如不生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露茜。
  只不过是一个菲佣而已,她何以有这种智慧。
  当然,露茜是个大学毕业生,这一点,我倒忘了。
  在菲律宾,大学毕业生的工资每月才不过一千元,来香港当佣人,政府规定最低限度可以有三千二百元的收入。
  都是环境逼人,没法子的事。
  “告诉莉迪,我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她愿意有一个亲生的孩子,那就在香港把孩子生下来吧,否则……”
  露茜立即答道:
  “现今连你都不在家里头把持大局,我们怎么能把孩子生下来养。”
  真是屋漏更兼逢夜雨。我说:
  “好吧,让我去安排一下。”
  露茜说:
  “事不宜迟了。”
  这句话是紧要的,越迟只有越危险。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间接操刀去杀害一条生命,如今竟在毫无心理斗争的情况下答应下来了。
  活脱脱像帮朋友订一张飞机票或买一张戏票似的。
  如此的轻而易举!
  我只不过回到办公室去,打开一张报纸,满目就是那些为失足女人解决问题的小广告。
  然后,我随便挑了一个电话,为莉迪挂了号,预约时间,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今天,世界是残酷的,对生命的去与留,不生惆怅,不起涟漪。
  要来就来,要去便去。如此的无缘无故,无因无果,不着痕迹,不会依恋,不上心扉,不留印记。
  唉!
  没有什么事在大太阳下于本城发生而值得大惊小怪的了。
  这包括莉迪以及她家主人的遭遇。
  生活中充满了形形色色的不遂心、不称意,都不可以称之为不幸,只能叫人心中翳闷,嘴里轻叹,并不适宜流泪痛哭,呼天抢地,怨天尤人。
  就在翌日,我把莉迪约了出来,陪着她到湾仔一间小诊所去。
  在走上去诊所之前,我问道:
  “莉迪,你还需要考虑清楚吗?”
  莉迪咬一咬下唇,说:
  “不是已经来到了吗?已经约好了医生了。”
  然后莉迪又问道:
  “他是医生吗?”
  听她这么一问,心头一阵凄酸难忍,紧握着莉迪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莉迪很认真地点点头,说:
  “我不怕,我觉得自己命不该绝。”
  我奇怪地望莉迪一眼,那“为什么”三个字就是问不出口来。
  莉迪大概看得懂我的眼神,她说:
  “如果我今天就这样死去,上天未免对我太不公平了。根本都不是我的错,是吗?”
  “是的。”我眼中忽尔含泪,低下头来,不敢直视莉迪。
  但愿她说的话会实现,上天不应对那些没有做错事的女人加以太多的惩罚。
  那不公平。
  我陪着莉迪走进了那间小小的诊所,把诊金交给了办登记手续的一位姑娘。
  那位姑娘年纪不轻了,大概四十过外吧!接过了钱,一张张挺直的一千元面额钞票,一熟练的手势点数两次,然后白了莉迪一眼,对我说:
  “是你家的菲籍女佣?”
  我点头。
  “雇用菲佣的问题真多,这种年纪轻轻的,样貌又长得可以的菲律宾女人,哪会是来香港打住家工的,真是骗鬼吃豆腐,只有白痴才会相信她的,真是自惹麻烦。”对方真的一点不留余地地谩骂个痛快。
  实在令人难受。
  边接人的生意,边生怨怼,怎么说得过去呢?
  回心一想,谁不是这个样子呢?
  汤阅生也是一边用着我的房屋津贴与低息贷款,去供他住屋的房产按揭,一边对牢别个女人谈他的恋爱。
  世纪末的风情根本就是这个样子。
  幸好莉迪听不懂对方的广东话。
  她被带进去做手术,我忽然心慌意乱起来,打算跟着陪她走。
  那位办登记手续的姑娘瞪了我一眼,微喝一声道:
  “你坐在这里等。”
  “我担心她。”我答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里头不是表演魔术,有什么好看?一下子功夫就能出来了。”
  没办法,我只好抱一抱莉迪,安慰她道:
  “一会儿就没事了。”
  莉迪点头,跟着姑娘走进去。才走到那房门口,她又蓦地回转头来望我,那眼神竟是凄怨的、惶惑的、无助的。
  我冲前去,再抱着她问:
  “你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我一样可以带你走。”
  莉迪红了双眼说:
  “不,我不要怀不是我所爱的人的孩子。那不是我的精血,只不过是一组无意义的细胞。把一些对自己生命起不到良性作用,且会造成负累的细胞切除是无罪的,是吗?”
  我震动了,连连地拍着莉迪的背,轻声说:
  “进去吧!医生等着了。”
  现在的女性,所要承受的苦难与考验,说多少就有多少。
  那远在一方的莉迪的男人,有没有想过如今的莉迪,为了生活,为了栽培他完成大学学业,为了组织他俩将来美好的世界,而受了多少折磨,多少困苦,多少惊惧?
  都是一个又一个女人为了男人而牺牲的例子。
  我的心冷得如一池冬日的冰水,无法温热起来。
  是不是每当自己蒙尘遇难之时,张眼望向世界,都只望到灰蒙蒙的一片?
  最低限度,让她平安。
  我的祷告,显然被接纳了。
  大概过了一小时左右,莉迪就从里面走出来。
  “可以回家去了。”那位姑娘说。
  “她不需要躺一躺?”我问。
  “回家去躺个够吧!我们这儿寸金尺土,要做生意。”对方这样回答。
  我陪着莉迪走出去,殷勤地问:
  “莉迪,你怎么样?”
  “没有什么,太太,很好,一切都很好,又一个问题迎刃而解了。”
  “我送你回家去,你就给奶奶交代说,你感冒了,躺几天才好工作。”我这样嘱咐她。
  “谢谢你,太太。”
  当我们齐步走出诊所,在那长长而昏暗的走廊等待升降机时,竟迎面走来一个面熟得很的女人。
  我是认识她的。
  才这么一想,整个人就呆住了。
  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怎么会是她?
  我忽然慌了手脚,还有点晕眩,人开始觉得摇摇欲坠。我轻喊:
  “莉迪,扶着我。”
  莉迪立即紧紧地抱着我的肩膊,有握紧我的手,说:
  “太太,你脸色很差。”
  “有点晕,觉得很虚浮似的。”
  升降机就在这时开了门,站在我身旁的曾慧一个箭步走了进去。
  莉迪慌忙按住了升降机的掣,要跟我一起走进去。
  我说:
  “不成,莉迪,我们回到诊所去坐一会,我走不动。”
  就这样说了,才放过升降机,让它关上门去。
  “太太,我扶你走回去吧,让医生看看你。”
  我一手扶着墙,忽然恼恨自己这么窝囊,碰见了曾慧这个偷自己丈夫的女人,竟然慌张得面无人色,活脱脱犯错的人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是活该我的丈夫被人偷去的,我连一点应有的正气、英气也没有。
  这不是一个欺善怕恶,侍强凌弱的世界吗?
  就看刚才,曾慧从一间理发店的门口走出来,分明看到了我,非但面不改容,还嫣然一笑伸手拨弄着她那头刚理了的秀发,风骚得令人麻痹。
  我怕她只差一点还要开口跟我聊天说话,当成是个无事人似的。
  自从那天上了汤阅生的办公室,获悉了一切之后,我没有见过曾慧。
  汤阅生一个人回到公司去跟我交涉。他护着曾慧,不要她在我跟前出现,怕我会对她不客气。
  怎么会想到情势是倒转过来。
  “太太,我们到诊所里去坐一会吧,你得歇一歇。”
  我摆手,说:
  “让我定一定神就好,我只不过太吃惊了,没有想到在这儿会碰到她。”
  “那个女人?”莉迪问道。
  “对,是汤先生的情人。”
  “天!”莉迪轻喊:“太太,你比她漂亮得多。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我苦笑,说:
  “有亲人、朋友真好,总能给自己安慰与鼓励。”
  “不,太太,我说的是真心话。怎么男人的口味有时会这么不可思议?”
  我禁不住笑起来了。
  “走吧,我得回公司去了。”
  “太太,你走得动吗?没事了吗?”
  莉迪一直谨慎地搀扶着我。
  要是看在别人的眼里,一定会猜想刚做完了堕胎手术的人是我而不是莉迪。
  一个不习惯罪恶世界的人,就会举止失措,连看到了贼,自己都先心慌起来。
  真是太可笑的一回事了。
  我把莉迪送回家去后,嘱她好好地躺下来休息,自己就回到房间里去收拾细软。
  把两个皮箱装得满满,我正嘱露茜为我叫辆计程车,送我出门,就碰到儿子回家来。
  我问育智:
  “妹妹呢?”
  “你忘了,她今天要学琴。”
  我忽然想跟儿子说说话,于是很自然地拉起了他的手。
  谁知他下意识地回避,立即把手收在背后。



九'梁凤仪'


  我微微吃惊,他也很有点尴尬。
  “什么事?育智。”
  “没有什么。”
  “你嫌弃妈妈了?”我问这问题,无疑是敏感的。
  “不,不是的。”儿子连忙否认了。
  我于是重新把他的手拉起来,只见他仍有一份狼狈在。
  顺着他的目光,我留意到他手上的腕表来,很精致,是那种有齐各式作用,包括报时、计算、电脑记录、世界各地不同地点时间等的新潮手表。
  我立即意会到事有跷蹊,连忙问道:
  “谁送给你的手表呢?”
  育智没有回答,他分明开始慌张了。
  我忽然认真起来,问道:
  “说,你不坦白,我不会放过你。”
  “爸爸是知道我这个手表的来历的。”
  天!爸爸知道的事,就不需要我知道了吗?
  汤阅生在孩子心目中的地位比我棒。
  什么时候开始,我在亲人眼内的地位逐一被取代而不自知?
  这使我既伤心又气恼,因而我不打算放过儿子,厉声责问: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即使爸爸知道了,我也有权清楚来龙去脉。”
  儿子却说:
  “可是,我问过爸爸,如果你问起我,我该怎么说,他教我什么也不必说。”
  我气得几乎要动手掴儿子一记耳光。
  “育智,手表是不是曾慧给你的,所以你不敢说,你决心站到你爸爸的一边去,是不是?”我咆哮。
  儿子错愕地望着我,然后答道:
  “妈妈,不是曾阿姨送的。”
  我气极了,说:
  “你说谎。”
  “我没有,你怎么真的如此蛮不讲理。”儿子的口气令我吃惊。
  “我怎么蛮不讲理,谁曾告诉你我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儿子没有做声,他涨红了脸,呶着嘴。
  “说啊,是你爸爸,你奶奶,你那个曾阿姨,是不是?”
  我忽然昂起头,以这个动作来竭力阻止要掉下来的眼泪,在这个家庭里,除了两个菲佣,都是我的仇敌似的。
  儿子喃喃自语道:
  “总之,手表不是曾阿姨送的。”
  “好,”我点头:“不是她送的,是谁送的?你讲不出来,我就不放过你。”
  育智想了想,咬咬牙道:
  “是马阿姨送的。”
  “谁是马阿姨?”
  “是曾阿姨的朋友。”
  “她为什么要送你手表?”
  育智不再回答了。
  “你如果不坦白告诉我,我就打死你。”我狠下心肠,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只不过我帮了马小坡一个小忙。”儿子讷讷地说。
  “谁是马小坡?”
  育智讪讪地答道:
  “他是我班上的同学。”
  “你帮了他什么忙?”
  育智不答了。
  我再紧追一句:
  “说啊!你如果不肯说,我这就到你学校去问班主任。”
  “妈妈,”育智急道:“不要去问班主任,我只不过是帮个小忙。我是班长,老师讲好了不准在课堂与课堂之间吵闹,否则我要把同学的名字记下来交给老师,记他一个小过。那天,马小坡在下课后拿原子笔当飞镖,与另一位同学打起架来,我就把他们两个名字写在手册里,准备叫给班主任……”
  故事讲不下去了。
  我再问:
  “你最终有没有交给班主任?”
  “交了。不过……我把马小坡的名字擦掉了,因为他告诉我:
  “‘我妈妈跟你的曾阿姨是好朋友,我担保你帮我隐瞒,我妈妈会给你买件有趣玩意儿,且会在曾阿姨跟前夸赞你,那么,你爸爸一定知道,你就名利双收。’”
  果然,育智就这样名利双收了。
  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孩子,已经晓得如何运用职权令自己的名利双收,是太太太恐怖的一回事了。
  我不再愤怒,我只是感到伤心。
  且非常地失望。
  与此同时,我更应问自己的是,怎么我会有如此的一位丈夫?
  他的情人可以助纣为虐,鼓励贪污,意图把我的儿子从容宠坏,这是何居心?身为父亲的竟然袖手旁观,甚至朋比为奸,这中间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他被曾慧完全蒙蔽了。
  我对儿子正色道:
  “育智,你把手表脱下来给我。”
  “为什么?妈妈。”
  “因为那是贪污枉法得来的东西,形同赃物,不可以要。”
  “可是……”
  “别再狡辩,交出来。”
  我伸出手,等育智自动把手表给我。
  可是,他非但没有把手表除下,反而用右手覆盖在手表之上,作了个保护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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