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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离破碎-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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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描写生活,时而觉得外部也应提及,总之,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然而即便这样,我也无法做到煞有介事,在没有完全认定某种东西正确与否之前就不管不顾地继续下去,当然,这里面有很大原因是源于我不自信,而且,不知为什么,自信的人总让我感到十分别扭,对此我曾百般思索,不得其正解,但有一点或可提出让人讨论,这是我仅仅是凭感觉得来的,那就是,自信的人往往把其自信以专横的形式表现出来,而面对专横,我往往无所适从,因此,别扭之情便油然而生。
  108
  我十分欣赏老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研究》,就是前言部分的文字也让人喜欢,随便摘录几段如下:“我在本书发表的思想是我过去十六年来进行哲学研究的结晶,它们涉及许多论题:意义、理解、命题、逻辑等概念,数学基础、意识状态以有其它论题。我把所有这些思想写成一些论述,即一些短的段落。它们有时成为关于同一论题的拉得很长的一根链条,但有时我又突然改变,从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题。——起初我打算把所有这些东西汇集成一本书,我在不同时候把这本书的形式想象成不同的样子,但重要的问题是这些思想必须以自然而然的顺序从一个论题进到另一个论题,中间没有脱节之处。
  “我曾几次企图将自己的成果联结为一个整体,然而都没有成功。此后我认识到我永远也不会成功。我所能写的最好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一些哲学论述。
  “——我的成果在流传中遭到各种各样的误解、或多或少地被冲淡甚至被歪曲了。这使我的虚荣心受到伤害而颇难自制。
  “——因为自从我十六年前重新开始研究哲学以来,我不得不认识到在我写的第一本著作中有严重错误。
  “我把这些东西发表出来是心存疑虑的。尽管本书是如此贫乏,这个时代又是如此黑暗,给这个或那个人的头脑带来光明也未尝就不可能是本书的命运——但当然,多半是没可能的。
  我并不愿意我的著述会使别人免除思考的困苦。但是如果可能,我希望它会激发某个人自己的思想。
  “我本想写出一本好书来。这一愿望未能实现。然而,我能够改进本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一九四五年一月剑桥“
  太帅了!然而,真正帅呆了的是前言以后内容。
  没有自信,没有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朴实无华,然而又异常优美明确。
  在老维的文字里,见不到一句废话,几乎可与牛顿的数学公式相接近,读来有时虽然费力、却又痛快无比——而相比之下,现在正时髦的福柯、杜拉斯之类就显得NFEA2里NFEA2嗦,漫无边际,简直不值一提。
  我认为老维特根斯坦的写作是有意义的写作。
  109
  面对老维的这种写作,我真是伤透了脑筋,这种伤脑筋的感觉十分讨厌,无论我如何地写,两面对照一下,往往觉自己像一个小丑,十分无聊,这也是我“不可告人的痛苦”之一。
  于是,我无聊地面对自己的写作,依然努力,内心却绝望得像一只滑向深渊的小烟头儿,小烟头儿悲剧的不可救药之处在于,它在下落的过程中已经熄灭了。
  我不怕别人的嘲笑,因为从来没有人能笑到点子上,但顶住来自自己的嘲笑着实不易,这在我的写作中表现得十分突出,我要写作,就要顶住来自自己的嘲笑,我犹犹豫豫,但始终不忍放弃。渐渐地,通过写作,我与自己做起了残酷的游戏,这个游戏极复杂,我在这里不多讲,但游戏的结果我可以告诉别人,那就是,我慢慢地断定我的人生一无价值,说明这一点也很容易,我发现自己除了陈词滥调,没有任何新鲜东西可以示人,因此,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我管自己叫饭桶,心情坏的时候,我称自己为造粪机器,当然,这样叫不全是因为我心情好的时候就跑到厨房吃东西,心情坏的时候就跑到洗手间排泄。
  关于我的写作,就谈到这里。

  110
  “嘿,老黑,你知道吗?今天白天我把我媳妇给操了!”
  喊出这句话之际,建成正好与我隔着一张饭桌,他手持一扎啤空杯在空中挥舞着,我们当时是在东四附近一个叫红宝乐的小饭馆里,在坐的有建成、老黑和两个老黑带来的在歌舞团跳舞的姑娘,正是深夜,那是在我开始写作一星期后。
  “你丫别呀,少喝点儿——”
  “你少废话,你别管我,你给我倒上,倒上!”建成举着空杯,老黑只好给建成的空杯里倒上啤酒,“我告诉你老黑,我就爱操媳妇,谁的媳妇都成,以前咱年轻,有钱,不爱操自己的媳妇,爱操别人的,现在咱日薄西山了,咱不行了,咱只好操自己的媳妇了,我告诉你,老黑,咱这么多年朋友,我告诉你,为了晚上出来跟你喝酒,我白天就把我媳妇操了——你说我够不够朋友?”
  “够朋友!够朋友!——哎,建成,你先把裤子提上,咱够朋友,你想想,你在东单体育馆保龄球跑道上脱裤子的时候,是谁给你穿上的?”
  “我不记得了。”
  “你把裤子提上,建成——”
  “我裤子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呀?”
  “你脚脖子上。”
  “内裤掉了吗?”
  “掉了,早掉了。”
  “你骗人,老黑。”
  “我没骗你。”
  “你骗我了,老黑。”
  “建成,建成——”
  “你真的骗我了,老黑,我告诉你,老黑,你骗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告诉你,我已经一年多没穿过内裤了。”
  建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做出一付大失所望的样子,无须多讲,建成又喝醉了。
  老黑穿一身深灰色金利来西装,黑色衬衫,打着一条上面画着一串老鼠的白色领带,活像一个大哥大,建成也穿一身西装,大大的白色棉布衬衫几乎拖到大腿中央,裤子确实掉了,因为建成刚刚上了一趟洗手间,可能是忘了系皮带便急着跑出来与我们喝酒说话。这种夜晚饭局,我经历多次,早已见怪不怪,而老黑更是轻车熟路。
  事情起因于建成,他一个人傍晚逛美术馆边上的三联书店,买了一包书,忽然饿了,于是来到不远处的馨乐,喝了一杯酒后感到孤单,于是想到朋友,老黑正巧在附近带两个姑娘看人艺的话剧,于是过来一起吃饭,不久,人越聚越多,我也被从家中叫了过来,我到时建成刚刚喝醉了,大叫着要吃小鸡炖蘑菇,但馨乐没有这个菜,于是转来红宝乐,在转场的过程中,其他人见事不妙,纷纷溜走。
  建成大醉之后,虽难缠,却极有趣,难缠是因为你没有醉,得照顾他,有趣是因为你也喝得大醉,于是与他一起共渡天伦之乐。此刻,他就是极有趣,因为我喝醉了,当然,老黑也没有幸免。
  “老颓呢?”
  “走了。”我答道。
  “走了?”建成四下张望一下,“他不是要来看看你写的小说吗?”
  “我忘了给他了。”
  “你拿来,拿来——我看看,我看看——我要看看文坛的后起之秀在写什么。”
  我把我刚写的小说打印稿递给他。
  建成拿起我的稿件,二话不说,一下掷于地下,然后慷慨激昂地对我说:“周文,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小说上面,你说,你为什么,放着钱不挣,酒不喝,小妞不操,你告诉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告诉你,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都什么人写小说,我告诉你写小说的都是什么人,我认识好多写小说的,我告诉你啊——”
  “你坐下说,你坐下说。”
  老黑拉着建成的衣襟让他坐下,老黑这样是怕建成摔倒在桌子上,一会还得收拾。
  “你让我说,你让我说——”
  “谁不让你说了——”
  “我坐下行了吧,我坐下你就让我说了吧?”
  “你说吧。”
  “老黑,你的姑娘呢?”
  我把目光望向两个姑娘,俩姑娘靠在一起,睡着了。
  “建成——你帮我劝劝周文,叫他写剧本——我把姑娘送回去吧——都他妈喝多了。”
  “老黑你走吧——开车小心点——”
  老黑站了起来,叫醒两个姑娘,三个人往外走。
  “老黑,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你过来。”
  老黑走到门口又退回来,建成看着两个姑娘出了门,对老黑说:“也没别的事儿,我想让你替我干件事儿。”
  “什么事,你说——”
  “回去替我操操那俩姑娘,站着操那个小逼,趴着操那个骚逼。”
  我大笑起来。
  “没问题,你小心点——”老黑说。
  “我没问题,我和周文聊文学,我们文坛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建成说,然后对着仍大笑不止的我说:“怎么样,语言依然硬朗吧?”
  “再见了。”老黑冲我们点点头,走了出去。
  我仍然大笑不止。
  111
  老黑走后,我叫服务员收拾一下,把不吃的菜收起来,把桌子擦净,建成提上裤子,把自己收拾停当,我们要了一壶沏得很浓的酽茶,建成果真与我聊起了文学。
  “周文,不瞒你说,我在文学上也有过雄心,有一天,我拿着被编辑部退回来的小说稿,突然意识到小说是什么——那天我和我媳妇刚结完婚,我回家的时候我媳妇还在睡觉,天已经黑了,我看着我媳妇躺在床上,脸上涂的胭脂还没擦去,头发上还有亮纸屑,她的红缎子小棉袄就放在床边的沙发上,我手里拿着退稿,我就坐在床边,把退稿读了一遍,那是我写的一个短篇。
  “我的短篇讲的是一个鬼故事,讲我梦到的一个鬼在黑夜里的电梯上碰到我,我不知道她是鬼,当时我住八楼,鬼住十八楼,我们俩差着十层,我们都从一楼坐起,电梯门一关,我就打开报纸读,她是个女鬼,站在我旁边,对着化妆盒上的镜子在化妆,她拿一盒火柴,燃着一根,烧一下,便把火吹灭,然后用火柴梗来描眉毛,电梯开到六楼时,突然,灯灭了,电梯停了。
  “我不再读报纸,而是用手敲打电梯的铁门,希望有人听到,找来电梯工救我们出去,那个住在十八层的鬼是个姑娘,很年轻,以前我出门时经常在电梯里碰到她,除了知道她住在我们楼里之外,别的什么也不知道,每次我一见到她就多看几眼,因为她实在很漂亮,我敲了一会儿电梯门,没人应,我想到电梯里还有一个姑娘,我奇怪,她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来敲门,于是回头看她。
  “只见她仍然在一根根地划火柴,描眉毛,那个姑娘真的十分漂亮,我只能在火光燃着的那一小会儿看看她,她不说话,也不看我,就用眼睛看着火柴,然后等着火熄灭,于是我开始跟她搭话,问她住哪儿什么的,我问一句,她说一句,我问她这是第几次碰到电梯坏了,她说是头一次,我说我也是头一次,我又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就她自己,我问她结婚没有,她说结了,我问她有没有小孩,她说没有,我问她以前在哪个学校上学,她说她不在北京上学,我问她丈夫在哪里上班,她说不上班,我问她在哪里上班,她说她不上班等等等等,因为我净想着下一个问题问什么,却没有怎么认真听她的回答,也不觉得有什么怪的。
  “我还介绍了一下自己,我说我住八楼,没事儿可以到我们家玩,我也没工作,在家呆着写小说,以前有个女朋友,后来女朋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等等,我和她东拉西扯,在我说话的时候,她从来不插嘴,也不问我问题,就听我说下去,我说着说着就说完了,但我怕不说话以后会冷场,冷场就会很尴尬,你知道我这个人最怕尴尬,于是就不断往下说,希望能引起她的兴趣。
  “但是话总有说完的时候,忽然,就像短路一样,我的话完了,这是突然之间的事,我发现自己再说不出下面的话,于是沉默下来,我希望她能说两句,但那个姑娘好像完全无所谓,于是我们就一言不发地站在电梯里,我拿着报纸,她在那里划火柴画眉毛,这之间好像有一会儿功夫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又想出一些可说的话来,有话说就不会冷场,不冷场就会觉得舒服点儿。
  “就在我话刚要出口的那一瞬间,我突然看到她的眉毛越画越黑,我一想,不对,因为她的动作是这样的,先把火柴点燃,等火灭了之后再用火柴梗画,虽然她手里拿着镜子,可是,她是如何在黑暗中看到自己的呢?有了这个问题之后,我再次看她,真巧,她的火柴划完了,我看到她把最后一根火柴划燃,然后把空火柴盒扔到地上。
  “最后,火灭了,我们俩呆在黑暗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害怕,于是转身开始敲门,当时是夜里十点多钟,敲了半天,根本没有人应,但我还是不断地敲,我用脚踢,用肩膀撞,甚至用头撞,因为害怕,所以除了敲电梯门以外,什么也想不到,敲了一会儿,我觉得累了,但我还是不停地敲,我知道,只要我不停止,就可以不想到身后的姑娘,我当时已明白了,这个姑娘是鬼,在没有真见到鬼之前,我对鬼从来没在乎过,我老给姑娘讲鬼故事,吓她们,可真的遇见鬼以后,我发现自己很害怕,怕得要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怕。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累得不行了,胳膊越来越软,脚也没有一点儿力气,慢慢地,我停下来,发觉浑身疼得要命,还出了一身汗,上衣裤子都湿透了,终于,我发现自己连站都站不住了,于是喘着粗气蹲下来,我蹲在哪里,双手抱在胸前,把头缩进衣领,两只耳朵支起来,听着电梯里的动静,奇怪的是,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声外,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屏住呼吸,但还是听不到,这时,我蹲也蹲不住了,只好蜷着腿,坐在地上,两只手抱在腿外面,把头放在腿上,我想,要是鬼过来,我就一脚蹬过去。
  “这样呆了好一会儿,我忽然觉得可能那个鬼已经走了,如果她真的走了,我就不用害怕了,我们家楼里的电梯你见过,很小,是那种小得不能再小的电梯,最多可以站进五六个人,这么小空间,那个鬼要是在的话一定离我很近,再说,我蜷着腿也很累,于是慢慢把脚伸出去,先是遇到了火柴盒,那么小一个火柴盒我也能感觉到,于是我再往前伸,一丁点一丁点地往前伸,什么也没有,我一直把脚伸到头也没有碰到什么,于是我断定鬼已经走了,放开胆量再往前挪挪,把脚向两边移动,直到够到电梯的墙壁,然后沿着墙壁往前摸索,快到墙角的时候,忽然,我感到自己碰到了什么,我吓了一跳,刚要收回来,这时,我听到了姑娘的笑声。
  “那种笑声很轻,但很单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的笑声,我不能用好听来形容,因为笑声里没有任何内容,而是有点古里古怪,我停住,收回脚,一动不动,笑声停了,我听到姑娘的声音,她问我,你觉得我眉毛画得好吗?
  “这一问,倒把我问得镇定下来,我想鬼也有各种各样的,这个姑娘一定是个不吓人的鬼,于是随口答道,还可以,然后站起来,她又问我,你叫什么?我说我叫建成,刚刚回答完这个问题,我忽然觉得情况不对,因为一般的声音总有个声源,即使在黑暗里一般我们也能分辨出来,可这个姑娘的声音不一样,我无法判断她在那里,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但我那时已经不太怕了,因为她一直没做出要伤害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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