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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女人 作者:周雁羽-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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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董亦剑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他还活着!秋千高兴极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她顾不上擦把脸,把丈夫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鲁闽和海燕放学回来,看到妈妈坐在地上,爸爸半躺在妈妈怀里,都吓坏了。姐弟俩在同一个班里,都刚上初一。秋千终于有了帮手,娘儿仨总算把董亦剑抬进了家门,放到床上。
  秋千开始为董亦剑清洗伤口,动作稍重,董亦剑就在昏迷中吸一口气。鲁闽一直站在床头,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伤口清洗完了,秋千侧身坐下,握住了丈夫的手。海燕在厨房里忙着煮粥。秋千心里有了些安慰,她的孩子们,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许多。
  粥煮好了,海燕小心地端了一碗出来。秋千扶着董亦剑,半倚在床头,喂下去小半碗。董亦剑开始用眼光挨个儿寻找他最亲的人们,秋千,鲁闽,海燕。突然,眼光变得焦灼了,嘴唇颤栗着,似有话要说。这时已是半夜时分了。秋千急忙将耳朵贴过去,只听他喃喃地说,海鸥……秋千的头嗡地一声大了:海鸥!海鸥呢?
  卧室,厨房,储藏室,客厅……家里找遍了,哪哪儿都没有海鸥的影子。秋千顿时慌作一团,吩咐海燕在家里守着,立马拉着鲁闽出了家门。先跑到杨奶奶家,一问,说海鸥回家了,没有折回来。秋千和鲁闽又回到大院、果园,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沿着小巷道,一直找到大街上,连墙角和厕所都找遍了,没有!秋千傻了一般,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鲁闽蹲下身子说,妈妈,我们先回家吧,也许海鸥根本没出门。秋千努力转动大脑,想了想,当时院门堵得风儿都吹不进,海鸥不太可能自己跑出来。她站起身,拉起鲁闽就往回跑。也许,一推家门,海鸥已经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了。
  回到家里,秋千的幻想并没有变成现实,仍然只有董亦剑躺在床上,而海燕坐在旁边看护着。一见秋千和鲁闽进门,董亦剑就急忙将眼光调到他们身后,眼巴巴地瞅。可是,那里没有他的海鸥。秋千拉过海燕问,你知道妹妹平常爱藏在哪疙瘩吗?海燕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秋千,半晌说不出话来。秋千说,甭怕,好好想想。海燕愣怔了一会儿,忽然指了指大床底下说,她捉迷藏老爱往床下躲。秋千如同抓了根稻草,立马找来手电,往大床底下照。可床下放的杂物太多,根本看不清楚。
《秋千女人》第五章(2)
  这时,鲁闽忽然趴下身子,往床底钻去,一直钻到墙根儿,立马传出他兴奋的声音:妈妈,海鸥在这儿!秋千悬着的一颗心,扑通一下落回了肚子里,身子也就此一软,顺势坐在了地上。鲁闽将海鸥摇醒。海鸥还不知身置何处呢,哇地一声就哭了。鲁闽一愣,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2
  这一次的武力揪斗之后,有一天,家里来了几个人,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林场工人,和董亦剑商量了半天,就拉来一辆平板车,把董亦剑藏到乡下去了。秋千守在家里,提心吊胆了十来天,才有其中的一个,骑着自行车前来报信,说董书记很平安,伤口也快愈合了,只是惦念着秋千和孩子们,让她放心。来人没有告诉秋千,董亦剑具体藏身的地点,只说安全得很。秋千约略放了心。
  鲁闽和海燕上学去了。海鸥一听说来人是从爸爸身边而来,立马决定,要跟着去看爸爸。兵荒马乱的,秋千当然不同意。海鸥呢,想必是被董亦剑惯坏了,小小年纪的,居然跳着脚儿嚷嚷,说,就要去看“我”的爸爸。她刻意强调那个“我”字,仿佛她要去看自己的爸爸,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既然“我”的爸爸不是“你”的爸爸,“你”就没有理由阻拦我。秋千拗不过海鸥,只好由着她去。
  海鸥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跑出十几里地儿,才见到董亦剑。这是乡村里的一间平房,或许是村部吧,看上去还算整洁。房间里没有床铺,地上铺着稻草,放着几床被褥,董亦剑就坐在被垛上,叼着大烟斗,和周围的几个“保皇派”交谈,枕边还像以往在家时一样,放着书和笔记本。海鸥一进门,就不管不顾地向董亦剑冲去,嘴里一迭声地叫着“爸爸、爸爸”。董亦剑惊呆了,再也想不到会在自己避难之时看到海鸥,自己最亲最疼最挂心的女儿。他没白疼她。海鸥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触疼了他正在结痂的伤痕。他顾不上吸气,紧紧把海鸥搂在怀里。这个硬汉子流泪了。海鸥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爸爸流泪。陪着爸爸住了一宿,海鸥才被送回秋千那儿。
  秋千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还做着大夫的工作,可是出来进去,身后总有一两个监视者跟着,其中的一个,就是迅速脱胎换骨,加入到革命队伍中的赵小兰。赵小兰现在可不一般,身份是“反到底”派三军总司令的母亲大人,连朱胜儒也要让她三分。因此,秋千每天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更不可能去看望董亦剑。来人不告诉她,董亦剑的藏身之处,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秋千向来顶真,做一天和尚,就会把钟撞得山响。
  撞得山响也不行,也得看对谁,撞给谁听。园林专家林天杰是从印尼归来的华侨,这时候已是牛鬼蛇神,进了牛棚。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他上吐下泄,发着高烧,疼得满地打滚儿。赵小兰不得不押着秋千去给他治病。秋千很负责任地打了针,又开了两天病假条,安抚林天杰好好休息,过两天就没事了。赵小兰一见,上来就甩了秋千一个嘴巴,夺过假条撕得粉碎,骂道,不记打的东西,胆敢给反动权威开假条?秋千说,毛主席讲过,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反动权威也是人,他病了,为什么不能给他开假条?赵小兰说,人道主义是对革命的人实行的,不是对反革命的人实行的!说完,就命令秋千往回走。
  秋千无奈,只得长舒一口气,钻出了牛棚。春天真的来了呀。尽管心里冰冷冰冷的,秋千还是本能地为春天的到来而欣然。路过果园,秋千看到地上躺着一枝桃花。那枝桃花是刚刚摘下的,水灵灵地发着光,不知是哪个孩子所为。秋千忍不住,一弯腰拾了起来,攥在胸前。身后的赵小兰一看,那个气呀,就不打一处来。都什么时节了,你还屎壳螂戴花,臭美呢。她扭着小脚,几步就赶上来,拉起秋千就往厂部走:我叫你臭美,我告你个“破坏生产”!
  秋千被赵小兰拉得一路踉跄,进了厂部。朱卫军正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如今但见两个女人风摆杨柳而来,心中莫名地有些兴奋。这两个女人,一个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另一个是自己迷恋过的女人。虽说秋千落难,不是出乎他的本意,而是革命斗争的需要,但不知怎么,一遇上秋千那双仇视的眼睛,他仍然不寒而栗。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得到这个女人了。这个女人,现在当他是仇人,可他还是忍不住地心动。秋千的卷发散乱着,有几绺逃出了发卡,落在脑门儿两侧,在朱卫军看来,更别有一番风韵。心里这么一动,倒嫌赵小兰多事了。
  赵小兰状告秋千“破坏生产”,没有得到朱卫军的支持,大失所望,又很坍台,只得松开秋千,心里更恨这个妖精了。往回走的路上,赵小兰憋不住劲儿,约摸着朱卫军听不见了,张口就骂:臭不要脸的。都什么时候了,还臭美?你说说你,不是走资派的太太是什么?不是修正主义分子是什么?不是破坏生产是什么?以为自己挺美不是?也不拿照妖镜照一照,(你)个白骨精!
《秋千女人》第五章(3)
  自打文化革命以来,秋千把一辈子没有受过的气全受了。这个女人,不但出卖她,眼下又一刻也不放松地紧盯她,打她、骂她,作践她,把她往死里踩乎。她恨这个女人!这个她曾经当作知心姐妹、同命相怜的女人,恨那个装疯卖傻、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董亦剑一身承担的朱胜儒,也恨那个她从未伤害、却一再伤害了她的朱卫军。她恨这一家子!这么一想,如缫丝一般,那股子恨越抽越长,忍不住回嘴道,狗仗人势。赵小兰立马就动了手。秋千从没有过打架的经验,哪里是赵小兰的对手?很快就被揪下了一撮头发,眼角也肿了起来。
  如果秋千知道,朱卫军立马就要倒霉了,她会不会拍手称快?会的。想起董亦剑站在台上那颤抖的双腿,那双腿曾经骑着高头大马,一次次向她奔来。一想到这个,她就恨。在秋千无边无际的恨中,朱卫军被对立派生擒,押上了花果山。
  把朱卫军押上花果山的,是他的对头“公社”派。当初,朱卫军和他的手下,把镇上的那座礼堂端上了天,也把后台指挥部里正写大字报的“公社”派小将端上了天。这一次生擒朱卫军,是新账老账一起算,是血债要用血来偿。“保皇”派们率先知道了这一消息。知道了,也没有立马告诉董亦剑,因为知道他会阻拦。只要他能够阻拦的恶事,他都会去阻拦的。大家伙儿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不能隐瞒他。现在已经是凌晨六点了。九点钟,朱卫军将被“公社”派实行枪决。
  没有人阻拦董亦剑,因为他们知道他会怎么做。当年一梭子子弹打出去,扫倒一大片,那是打击敌人。不错,朱卫军和他的手下,是批斗他最狠的人,是害得他有家不能归、至今还伤痕累累的人。他为什么不能装作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前去救他呢?他又不会骑车,三十里的路途只好步行。此刻,董亦剑就在微茫的晨曦里急行军,三两个跟着的工人被他甩出十几米远。顾不得春寒料峭中那双老寒腿,董亦剑一鼓作气,爬上了花果山顶。他到得很及时。瘫倒在地的朱卫军,此时早已吓破了胆,屎尿拉了一裤裆了。
  3
  春草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不舒心,和秋千的通信明显减少了。她已随着华兆阳的军队调防到了黄土高原上,在一家兵工企业做人事部长。管人事难免会得罪人,何况春草这般脂粉堆里的英雄。得罪人难免会受冲击。挨了几次批斗之后,春草的身体就撑不住了,索性休起了长期病假。
  而最不令她省心的,还是华小苏。
  华小苏是家属大院里第一批戴起红卫兵袖章的。她翻箱倒柜,找出春草当年的旧军装,腰间扎一条宽皮带,飒爽英姿的很像那么回事儿。然后,她又率先把一封致父母的公开信,贴到了家属院的大门上,直指春草“养尊处优”:谁说儿子不能造老子的反?既然你已经“修”了,忘了劳动人民才是我们的父母了,我就要造反到底。
  华小苏宣布,正式与苏春草脱离关系,便出去大串联去了,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据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直到有一天,她串联到广西,正遇到革命的两派血战。眼睁睁地看着活蹦乱跳的红卫兵“战友”,成排地倒在对方的枪口之下,吓得她魂飞魄散,一路跟斗地滚了回来。回来以后,与春草断绝关系的话就不提了,一个坚定的革命派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鸵鸟派,成天和一帮自诩的高干子弟混在一起。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帮龙凤之后没学会别的,倒先学会了打洞,在旧城墙上挖了一孔窑,没白没夜地厮混。春草革命了半辈子,也算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有时咬牙跺脚下狠心,就当没生出这个女儿,终究还是放不下。正逢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春草与华兆阳思来想去,还是动员华小苏报了名。
  华兆阳家在胶东农村,按理当是华小苏下乡的最佳选择。但是与华兆阳同时参加革命的大伯哥,转业回乡后,正逢其时,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正戴帽接受群众监督呢。曾经有一次,大伯哥逃脱重围找到华兆阳家,原想躲避一时的。不想春草大义凛然,坚决不予收留。是这一次,华兆阳生平第一次对春草有了鄙夷和怨恨。鄙夷归鄙夷,怨恨归怨恨,华兆阳仍然不敢有违妇命,只好偷着塞给哥哥些钱,送他上了返乡的火车。显然,这种情形下,要把华小苏送回老家去,是不合时宜的。
  秋千那儿呢,自打董亦剑成了“走资派”以后,春草坐观其变,也久未联络。后来,还是华兆阳接到一纸通知,要他参加军宣队,进驻春草所在的兵工企业,春草才嗅出形势有所变化的味道。这味道很快就得到了秋千的印证。秋千来信说,军宣队和工宣队已经进驻了林场,林场也就此改编为生产建设兵团一团。董亦剑已经被“解放”,极有可能进入“三结合”革命委员会。春草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好。换句话说,是华小苏的运气好。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马上召集家庭会议,决定让华小苏上山下乡到秋千那里。
《秋千女人》第五章(4)
  华小苏也晃荡得够了。本来还打算浑水摸鱼参军去。无奈自己的声名已然狼藉了,华兆阳也无脸把她往自己的队伍里送。现在有了上山下乡这条路,对她而言,逃得远远儿的,很可能是件好事情。尽管她从未喜欢过那个名叫秋千的小姨,但此时她也没得挑的,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她的档案,很快就拨到了董亦剑的手中。
  4
  军宣队和工宣队一进驻林场,下手抓的头一件事,就是组织起由革命干部代表、军队代表和革命群众代表参加的革命委员会。他们的目光,第一个瞄准了董亦剑。这一次,不是要打他的“走资派”,而是要结合他,而是要当他是革命干部的代表了。
  也是蹊跷,林场刚一改编制,军宣队和工宣队刚一进驻,仿佛一剂灵丹妙药,朱胜儒立马就不疯了。不但不疯了,而且主动找到军宣队政委,要求恢复革命工作。政委派人到下面一摸底,工人们反映说,那人有疯魔症。朱胜儒辩驳道,那只不过是革命斗争的需要,是一种机智灵活的战略战术。想当年,渣滓洞里的华子良还装过疯哪。初来乍到的,军宣队和工宣队们一时也分不出个家长里短。何况当初停他的职,原本也没有哪级组织下发什么红头文件。朱胜儒是有意辩之,政委们是姑妄听之。
  排以上干部被召集到场部(现在是团部了)开会,重点就是讨论董亦剑的“结合”问题。这件事情事关重大,许多工人和家属自动聚来,当自己是列席的,围住了大院。正是挥汗成雨的七月,会议室的门窗都敞开着,多少能听到些会议的内容。
  政委说,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查摸底,我们认为,原林场党委书记兼场长董亦剑同志,曾是全省第一批焦裕禄式的好干部,“文革”期间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没有什么重大问题,可以先结合进革委会班子,继续为党工作。在座的同志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政委的话音刚落,那些工人出身的干部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到董亦剑身上。那目光很结实,其中,秋千的目光最动情。有人开始喊,没有意见。其他的人也跟着陆续表态:没意见。同意。秋千感动地四下张望,董亦剑却神态如常,始终默默地吸着那只从不离身的老烟斗。
  这本是预料之中的情形。政委刚要做一下小结,朱胜儒一下子站了起来,同时高高举起手臂,瘦长的脖颈憋得通红,说,我有意见。董亦剑同志至今欠着公家的债,还不想还。政委怔住了,秋千和干部们都大吃一惊。窗外的人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政委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朱你说说清楚。
  朱胜儒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略一思索,就说,半年前,场里的会计出去搞大串联没回来,工人们将近三个月没发工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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