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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女人 作者:周雁羽-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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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滋滋的秋千很快就不美滋滋的了。她的平静是被一封信打破的。据说当初仓颉造字,鬼神为之恸哭,人间多了文字,平添了多少烦恼痛楚。那天秋千有些不舒服,只不过比平时提早了几分钟下班。秋千的反应已经到了尾声,这时候肚子还没有显出来,就本能地走出了外八字的小鸭步态。秋千就这样摇摇摆摆地向厂门口走。到了传达室那儿,就见看门的大爷在窗内向她打手势,是招呼她进去的意思。秋千进了门,大爷随手从报纸底下抽出一封信来,啥也不说,只努嘴叫她看。信是写给李伯朗的,来自关雎所在的乡下。那些伸胳膊撂腿的字儿,秋千并不陌生。
  秋千感激地向大爷点点头,用铅笔尖小心地挑开封口。看完了信,她会照原样儿封好,不能给大爷找麻烦。信一抽出来,一张十斤的全国粮票掉了出来。眼下,这可是比钱更难挣到的好东西。关雎对李伯朗说,她在乡下过得很苦,工作又累又脏,一天下来不知要走多少路,脚背都是肿的。粮食配给不足,还能勉强吃饱。但她心里很甜,因为有爱情的火焰在燃烧,大风也不能把它吹熄。她说,她省下了十斤粮票,是给李伯朗补补身体的。但希望他能独自享用,不要与别人分享。无疑,这里的“别人”,就是秋千和海燕了。
  秋千边看边点头。说实话,若非当事人,秋千都快被打动了。然而,被打动是一回事儿,由此而起的怒火是另一回事儿,一种被欺骗被愚弄后的愤懑,很快代替了最初的被打动。原来,李伯朗和关雎根本没有了断。原来,他们一时一刻也没安生呵。关雎还那般厚颜无耻地回味着与李伯朗的做爱细节,说起那夜的桥洞,那床龙凤呈祥的被单,那贪得无厌的索要,那欲火中烧的盛宴。呸啊!秋千忍不住地恶心。这恶心不再是怀孕的反应,而是从心底里泛上来的。她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小腹那儿:那里面,正育着他李伯朗的“种”呢。他怎么可以!
  秋千重新封好了信,交还给大爷收好。大爷瞅着秋千的神情,斟词酌句地说,闺女,越是这时候越得冷静,可不能让他知道你看了信,更不能冲他发火儿撒泼,那是往人家怀里推他呢。记住,得拿出软功夫来收他的心。大爷的话,秋千大半儿没听进去,只是出于感激,嗯、嗯地答应着。她当然不会让李伯朗知道她看了信,但她一定会察言观色外加旁敲侧击的。假如李伯朗坦诚相待,只要他能痛改前非,秋千还是会给他机会。不为了别的,哪怕只为了海燕,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在经历了些风疏雨骤之后,女人的成长真是迅速啊。
  晚上,海燕睡着了,秋千尽量平淡着口气,闲唠嗑似地问李伯朗,小关下去的日子不短了,也不知怎么样了?李伯朗浑身一凛,看着秋千的目光里就有了警惕。秋千佯装不知,依然自顾自地说下去:伯朗,最近你还和她有联系吗?话说到这里,李伯朗就无处可逃了。他的背脊不由得绷紧了,略一犹豫,便豁出去一般转过身来。秋千是将自己裹在大被子里的,李伯朗却还站在炕下,此时转身俯向秋千,就成了一副居高临下的情形。果然,李伯朗发火了。都知道人心要实、火心要虚的道理,李伯朗因为心虚,发的火就格外旺,气焰也特别嚣张。李伯朗指天画地,声浪几乎掀了房顶:苏秋千!我要怎样做你才相信?好吧,今儿个我就发个毒誓,如果我李伯朗还在和那个骚娘们来往,叫我不出门就被雷劈死!海燕醒了,睁开懵懂的小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看李伯朗,“哇”地一声,哭着钻进秋千的怀里。秋千边唤着“小宝宝,不怕”,边拍着哄着。好一会儿,海燕才重新睡着。秋千看着怀中的海燕,那颗心呵,和屋檐上的冰溜溜一样,冷透了。
《秋千女人》第二章(5)
  秋千在中药房里为自己开药方,打胎药方。一边加减着药量,一边还自嘲地想,都知道她苏秋千开的打胎药方子最灵验。没想到,自己也有用到的这一天。反正这个家已经不可能存在下去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把肚子里的孩子打下来,总比让他一生下来就缺爹少妈好。一个女人,当她不再爱一个男人时,就不会再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孩子了。这一天下班,秋千就是提拎着一串中药袋,摇摇摆摆地回家的。
  药还在灶间的火上熬着哪,一到家,李伯朗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儿。他心下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灶间,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把就将药罐儿从灶火上端下来。毕竟和秋千生活在一起,天长日久的,李伯朗不但掌握了秋千的性情,也略略识得了几味草药。他躬身护住药罐,一双筷子紧着在里面拨拉,越拨拉越后怕,心口窝那儿“嗖嗖”的,直往外冒冷气。藏红花,莪术,鸡血藤……俺的妈啊!李伯朗情知不妙,双膝一软,就地给秋千跪下了。此时此刻,他可以放弃一切,也不能放弃秋千,更不能放弃秋千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秋千试着把腿从李伯朗的臂弯中抽出来,她没有成功。望着匍匐在她脚下的这个男人,这个仍不失英俊帅气的男人,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了好多年的男人,这个名义上是她丈夫的男人,她突然觉得,他是那么可恨,又那么可怜。秋千说,你放手!李伯朗看着她,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摇头,一副你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儿的决绝神情。他早已摸透了秋千的脾气,越来硬的越刚强,只能以柔克刚。李伯朗不说话也不松手,秋千就索性由他去,连看他一眼也懒得看了。灶上的火苗还在兀自探头探脑,似乎有点纳闷,刚才那罐儿熬得好好的药汤,怎么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明明还没熬到火候嘛。
  僵持是被王莲子打破的。她手里掐着一把韭菜黄,人还没到,嗓门儿先亮开了:秋千,瞅瞅,又嫩又鲜的韭黄儿。你不是最得意韭黄海米馅的饺子吗?咱立马儿就包!王莲子前脚刚迈进院门儿,秋千才似从梦中惊醒一般,轻轻踢了李伯朗一脚,恨道,还不赶紧起来?让人笑话。这才得以解脱,去接王莲子的笑声,和那把韭黄儿。这两个闺中密友,好多年里就这样你来我往的。秋千的姐姐春草以前驻扎在青岛,现在又调防到福州去了。无论是在青岛还是福州,春草总时不时地寄些干贝、海米来,王莲子没少跟着分享。这一回,丈夫的战友开车过来,从南边捎来的娇嫩鲜黄的韭菜黄,这可是这疙瘩难得一见的新鲜物儿。想着秋千刚过了反应期,正是害馋虫儿的阶段,王莲子忙不迭地就送过来了。
  秋千踢的那一脚还是迟了。王莲子话到人到,李伯朗正扶着膝盖往起站呢。王莲子一愣神,立马就晓得不知哪儿又出了纰漏。说起来,秋千和李伯朗的婚事,最初还是她王莲子牵的线,保的媒。李伯朗不争气,她也窝心,觉得愧对了秋千。又看到灶台上的药罐儿,心里又禁不住翻腾开了。她将那把韭黄儿搡给李伯朗,拉着秋千就出了灶间,进了主房。
  海燕正趴在炕桌上玩九连环呢。见了王莲子,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姨”。王莲子答应着,就脱鞋上炕,把海燕搂在了怀里,亲着小脸蛋儿,说,宝宝乖,越长越像你妈了。去帮爸爸和面,咱包饺子吃,好不好?海燕说声“好”,伶俐地下了炕。
  海燕一出门儿,王莲子就掉了脸子,问对面的秋千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秋千也正有冤无处诉呢,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说了个溜够。说完了,等着王莲子做裁决。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李伯朗也着实可气,这不是欺负人不打草稿吗?王莲子的心里头,又把李伯朗和那只骚狐子关雎咒骂了不止千百遍。特别是关雎,脸皮那个厚啊,简直比山海关的城墙还厚。母狗子不骚情,公狗子怎么能上身?!可自古以来,婚姻的事都是劝合不劝离的,何况秋千正怀着身孕。何况,李伯朗都跪地求饶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只可以跪天跪地跪祖先跪双亲。李伯朗好歹也是一大老爷们儿,不是被逼急眼了,怎么会跪自己的女人?
  一想到这儿,王莲子就有了一定之规。她可以和秋千一块儿,把李伯朗骂个狗血淋头,帮秋千出一口恶气。但是,秋千肚子里的孩子,是万万不能打掉的,婚,也是万万不能离的。不能让海燕们没有家,更不能让关雎那只骚狐狸得逞。她王莲子会和正忙着剁馅儿的李伯朗一道,看住秋千,看住这个家。
  5
  自然灾害的端倪,其实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显现了。不久之前还高喊着“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摇旗呐喊的人们,很快就明白了,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垒的,共产主义也不是吆喝吆喝就能实现了的。每天,海燕从幼儿园大班回到家,总要嚷嚷着小肚肚饿,让秋千听她肚肚里咕咕的叫声。秋千的肚子已经摇摇欲坠了。她再怎么一心为公,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忍饥挨饿呵。中药房里堆着几只大面袋,里面装的是加有防风、大腹皮、杜仲、黄柏等中药,和炒熟了的黄豆一起磨成的粉。说白了,那是药,只有浮肿病人才能享受到的救命的药。为了海燕,也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秋千几经挣扎,最后母性还是战胜了“党”性。
《秋千女人》第二章(6)
  下午三点多,秋千就去幼儿园把海燕接出来了,领着她回到中药房。反锁上门后,秋千转着圈子,想为海燕找个藏身的地方。看来看去,还是递药的窗口下面,那张桌子底下最保险。窗子外面的人们看不见,秋千和海燕都能安心。秋千扯了条麻袋掷在桌子底下,哄海燕道,宝宝乖,坐到那儿去。海燕看看秋千,以为妈妈要同她做什么游戏,果然很乖地钻到桌子底下,乖乖地坐到了麻袋上。秋千瞅一瞅窗口,见并无一人,就拉开抽屉,把平时用的小饭盒端出来,一躬腰塞到海燕的小手里,说,别吱声啊,吃!
  原来妈妈要她钻到桌子底下来,不是要和她玩什么游戏,而是给她好东西吃呀。海燕欢呼了一声,打开饭盒,一股炒豆的清香杂和着一丝中药的怪味,扑鼻而来。海燕抓起小勺,再也顾不上别的。小嘴巴一下子被填满了。怕她呛着,秋千赶紧喂了她一口水。海燕大口小口地吞吃,有时噎着了,就自己端杯子用水冲一冲,很快吃成了满脸花儿。秋千在一旁瞅着瞅着,心里一酸,就落了泪。浅浅半盒的炒豆粉不一会儿就见了底。海燕意犹未尽,秋千却不敢再给了。用毛巾擦净了小脸儿,海燕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快活得像只小巴狗,头发在秋千的肚子上拱来蹭去。海燕的头发随秋千,软软的,有点自来卷儿。秋千摸着这颗软软的小脑瓜儿,心里真是熨帖。
  秋千嘱咐海燕,去西药房跟莲子阿姨说,让她下班以后到中药房来一趟。海燕答应了一声,随即放了个小屁。秋千忍不住笑起来,她好久没有这样单纯而开心地笑了。又拿食指在脸上划,说,丢!海燕已经知道害羞了,这时候小脸儿一红,犟嘴道,就不丢!转身开了门,出去了。
  下班时间过了好一会儿,王莲子才过来。这就是她的心细之处了。她的两个儿子都正是长个子的阶段,一个赛一个地能吃能装。这个时候,生活就显出了它本来的无情和窘迫。王莲子已经不止一次,跟着厂子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挎着筐去后山上挑菜了。挑回来的野菜过了水,攥成团子,再滚上些粗豆沫儿,扣上笼屉一蒸,就着些捣好的蒜泥,俨然已是人间美味。
  秋千见了她,一把拉进门里,也不说话,把一只纸盒往她布兜里一塞,就推着她往门那儿送。王莲子略一愣怔,就明白了。那只纸盒不算大,却沉甸甸的。她眼眶一红,也一声不吭地拔腿就走。心里,连给秋千跪下的心思都有。
  相比较于王莲子,秋千的日子算好的了。中午排队打饭的时候,经常有人站着站着就晕倒了,马上被送进厂医院,注射上一支葡萄糖。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秋千上班的时候,会时不时地趁抓药的间隙,挖上一把炒豆粉揿进嘴里,再喝一口清水吞下去。家里,李伯朗也不时拿回来些粮食,有时是一小袋玉米米查儿,有时是几斤小米,一把大豆。秋千问他,他只说是从辽阳老家收罗来的存粮。有这些不时到来的存粮接济着,尽管不多,但日子也就这样对付了下去。
  自从发生了秋千打胎事件之后,李伯朗时刻提高了警惕,既要警惕秋千故伎重演,又要警惕她发现新的破绽。反正从那以后,看门的大爷再也没有叫住秋千,给她看那些暧昧的信件。秋千现在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和精力去查证什么呵。
  饶是这样,秋千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没能保住。在孩子生下来之前,一切看上去都是好好的,胎位很正,胎儿发育良好,秋千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看上去也不错。到了临产期,因为不是头胎,秋千也有了经验。刚一见红,秋千就自己挎上个小包袱去了妇产科,小包袱里是她平日里备下的手帕、尿布和小棉被、卫生纸,都是用高温消毒了的。刚一破水,秋千就进了产房。孩子也挺顺当地生下来了,正如李伯朗预期的那样,是个男孩。可是,孩子一生下来,后脑勺那儿就是凹的,而且凹进去很深一块儿,是被某种硬物生生挤出来的。接生的大夫一声叹息,望着秋千摇摇头,说,可惜,活不成的。
  果然,孩子还没来得及哭一声,就死了。秋千的脑袋尖锐地痛起来,仿佛有一百只钻头同时在她的脑壳上打孔,钻探,令她无法思想,更无法成眠。李伯朗更是捶胸顿足,紧紧抱着死去的婴儿不撒手。这已是他失去的第三个儿子了,这是他第二次直面自己骨肉的消亡。李伯朗想不明白,他究竟做了什么孽,要遭受这样的天谴?他先后拥有过三个女人,为什么三个女人都不能为他留住一个儿子?!种子是好种子,地也是好地,只是没有赶上好天时。他就不信这一辈子就种不出个儿子来。他才三十刚出头,他还有得是时间精力,只要耕作,就会有收获。为了儿子,李伯朗还就豁上了。
  秋千被李伯朗送回辽阳老家坐月子。直到这时她才得知,李伯朗的头胎儿子早已夭折的事实。秋千突然觉得,李伯朗是个挺可怜的男人。李伯朗临走时,特地把两位老人叫到外间,说了好一会的悄悄话,想必是拜托老人多加照料的意思吧,秋千也不会往深里想。
《秋千女人》第二章(7)
  日子清静了,秋千的脑袋慢慢地又可以想事儿了。肚子里的胎儿,后脑勺怎么会被硬物所伤?她分析了一万种的可能,每一种可能又被一一推翻,变成了不可能。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那就是:是她,是秋千自己,亲手杀掉了自己的儿子,尽管她是无意的。或者,那竟是天意。
  那是临近预产期的时候。谁都知道,坐月子是件需要时间和毅力的事情。为了能有个安生又清洁的月子,有个礼拜天,秋千将大炕上的被褥全拆洗了,那是一床大褥、两床大被外加一条大床单。秋千在灶间烧了大锅的热水,守着一只大木盆、一块搓板和一只棒槌。搓板就顶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使她弯腰搓洗的动作,看上去又艰难又滑稽。有一瞬间,肚子里轻微的声响令她停止了动作;接着,就是胎儿的一阵拳打脚踢。秋千在围裙上擦一擦手,在腹部抚摸了好一会儿,胎儿才又重新安静下来。秋千还乐呵呢,心说,小子,长大了准是个调皮蛋儿。现在想想,事情就是在那一瞬间坏了的,孩子的后脑勺,就是被洗衣板生生给挤坏了的呵。
  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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