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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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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一通。

  气得表妹赌气不理他,见了他的面便翻白眼。晚上,那女孩也留在表妹家用饭,丁子恒在饭桌上才正面看清了她的脸。一看便有如电击,人就发呆了。一呆好几天,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心里眼里全都晃着那女孩子的影子。于是只好买了些表妹爱吃的零食,狼狈万分地求表妹帮忙。表妹原本表示一辈子不理睬丁子恒的,可接下零食后,吃得高兴,觉得还是有必要助自家表哥一臂之力,便邀了女孩子和表哥一起去玄武湖划船。玄武湖是何等美丽,风掠过,水面如绸缎皱起,小船便从绸缎上轻滑而过,真正是一个让人滋生好心情的去处。心情一好,便唱歌。丁子恒会唱的歌不多,但他嗓子好,能把歌唱出几分味道来,这就有过人之处。而女孩子会哼许多的歌,却五音不全,唱不出口。唱不出歌来的自然羡慕和钦佩唱得出来的。这样,丁子恒便以他的强项,战胜了女孩子的弱项,一个回合下来便成赢家。这女孩子便是他现在的太太陈雯颖。两人好后,丁子恒曾笑说他对雯颖是“以笑开头,以爱结尾”。雯颖先前并不知笑她的事,待知有这么个起因后,便直嚷着要跟丁子恒分手。丁子恒一派大家风度地双手交叉抱胸,笑说道:“你说的是真话吗?”一句话顶得雯颖无言以对,噘噘嘴只好作罢。丁子恒大学毕业后,两人便结了婚。到搬入乌泥湖,这个婚姻已经进入了它的第十五年,孩子也已经有了四个,两人真情却依然如旧。

  雯颖一到乌泥湖,便喜欢上这个地方。早上推开窗户,新鲜空气如潮涌来。倘放眼向外望去,篱笆墙后蒲家桑园村里的炊烟袅袅地升起在蓝色天空之下,鸡鸣和狗吠的声音亦隐约可闻。乙字楼和戊字楼夹角处的竹林被太阳光照得绿意深浓,若有风,便发出飒飒的响动,有如吟唱。丁字楼的对面是乙字楼,丁字楼朝南的窗口正对着乙字楼朝北的走廊,乙字楼上的孩子笑闹着跳绳跳房子什么的便全在丁字楼人家的眼底。楼上的老奶奶经常呵汉汉的与孙子逗笑,一听便知嘴里没牙。雯颖想,这里是多么有趣呀。

  雯颖每天早上起来,先打开炉子,烧一壶开水,替丁子恒冲上牛奶并沏好茶。

  丁子恒好喝红茶,铁观音是家中必备。当茶和牛奶均在桌上冒着热气时,雯颖便开始叫床。丁子恒有赖床的毛病,不到最后时刻决不爬起。迫于上班的无奈不得不起时,且要三呼“大丈夫岂惧起乎?”才见行动。每逢此时,先他一步起来的孩子们便都相互窃笑。待家人潮水般涌出门后,两个小孩子亦摇摇摆摆上走廊玩耍,雯颖方开始做家里的清洁。

  虽有两间大房,家具却很是简单,都是总院配给的。丁子恒在搬来的第二天去后勤处办的借用手续,共配得一张双人床,一只五展柜,一张写字桌,一张方桌,四只方板凳和两把椅子。每件家具上都钉有一块小铜牌,上面写着“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丁子恒原本还再想借一张床,可后勤处的人无论如何也不给。一个办事员噘噘嘴说工人连房子都没有得住,你们住新房还配家具。给自己要了床,还给孩子要。工人就不是人?工人家的孩子就是不孩子?话说得颇重,气得丁子恒当即把脸色挂了出来,却无力反驳。心想,离了我们工程师,工人能用土堆起个三峡大坝吗?回来诉诸雯颖,雯颖说算了,孩子这两天先睡在地板上,过两天去街上买张床就是了。工人们也是蛮可怜的,前面简易宿舍,自来水管都在屋外,淘米做饭洗衣用水都是好多人家共用。厕所也没有,全都得上外面公共的。乙字楼上的沈太太说,那边的屋里还没有天花板,老鼠在梁上跑来跑去。说得我好害怕。经雯颖这么一说,丁子恒心想,也是。自己独住两间大房,一家独用一厨一厕,工人和技术员住在简易宿舍里,心里自是不平。如此,让他们说几句怪话又有什么了不得呢?这么一想,气也就顺了。

  丁子恒和雯颖共有四个小孩,三男一女。男孩子从大毛二毛一直叫到三毛,待叫四毛时,生了个女儿。女儿生下后,小脸红扑扑胖嘟嘟的。全家沸腾了,丁子恒和雯颖更是喜欢得不行,两人都不愿她随着男孩子再叫四毛。刚会说话的三毛指着妹妹的小胖脸说:“嘟嘟。嘟嘟。”大约是想说妹妹胖嘟嘟的意思。丁子恒说:“有了有了,妹妹就叫嘟嘟好了。”这样,女孩子便叫了嘟嘟。

  这一年三毛四岁,嘟嘟两岁。用丁子恒的话说,他们是跟在雯颖屁股后面的两只小肥狗。大毛已读到五年级,二毛正读着三年级。雯颖把他们转到了附近的二七小学。

  初去转学,雯颖和大毛二毛都不明白这所学校为何叫“二七”。办手续时,经校长解释,方知道著名的二七大罢工就是在这一带举行的,烈士林祥谦亦在附近英勇就义,二七纪念碑耸立在学校的一侧。为纪念二月七日,便将学校起名为“二七”。

  雯颖听罢,肃然起敬。

  大毛和二毛在南京时就是好学生,教导主任一见学生手册上密密的红五分,便眉开眼笑。安排了班级,雯颖领着大毛二毛一起参观了学校。学校颇大,校舍亦颇多。令雯颖惊异的是校园内竟有三处果园。果园里种着石榴树桃树梨树以及橘子树等,桃树正开着花,红红的,格外明媚。而令大毛二毛亢奋的却是隐于树林之中的一座碉堡。两人立即设法爬上了碉堡,模仿着电影里的人,以手代枪,“哒哌哌”

  地射击起来。

  学校的一切都令雯颖满意。一星期后,大毛和二毛便都正式地上学去了。

  雯颖操持家务并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在南京时,一切均有保姆陈妈相帮,所以,雯颖不太会织毛衣,不太会洗衣服,菜也做得不太好。雯颖跟刚认识的邻居苏太太魏婉娴说,幸亏丁子恒自己也是一个马虎汉,在外业队呆的时间也长,粗日子过惯了,也就从不挑剔她。否则,要是像你家苏工这样吃穿考究,过日子精细,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对付才好。

  魏婉娴便笑嘻嘻地告诉她:“这你就错了。他会在经营他自己的吃穿时,把家里的所有都经营起来。”

  雯颖一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雯颖不会操持家务,但颇能结识邻里。她一下子就认识了好些人,当然,也有一些原先在南京时就面熟。于是她便有了些朋友,像乙字楼上左舍的沈太太张雅娟,甲字楼上右舍的吉太太马茹琴,戊字楼上左舍的洪太太董玉洁,等等,一说话起来都带着南京腔,再聊起来,方记起以前在下游局家属会上早都见过,也就自然而然地熟了。有了熟人,许多原先令人发愁的事就变得好办了起来。吉太太马茹琴告诉她,只要交两毛钱,煤店的吴师傅可以送煤到楼上。沈太太张雅娟为雯颖介绍认识了篱笆墙外茅屋里的郗婆婆,从郗婆婆那里不光能买到特别新鲜的蔬菜和鱼,并且还可托她帮忙找洗衣妇。

  郗婆婆为乌泥湖很多人家介绍过洗衣妇,当雯颖找她介绍时,她自然也一口应承了,当天便从蒲家桑园村领了一个女人来到丁字楼。郗婆婆说:“这是驼背他老婆。家里虽是地主,但大手大脚,做事蛮麻利的。”

  雯颖忙说:“行,行。一个月给多少钱?”

  郗婆婆说:“他家里穷得叮叮当当,要钱补贴。你们城里人钱多,就大方一点,一个月给两块吧。”

  雯颖原打算出四块的,见郗婆婆只要两块钱,就忙答应着说:“好的,好的。

  如果多洗了几床被子,我还可以加到三块。“

  郗婆婆脸上立即就多了一些温情,她望着雯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拉扯开来,一直漫到脑后。郗婆婆说:“你是个好心人呀,你是个好心人。”

  雯颖便笑笑,说:“谢谢您老夸奖。您老今年高寿?”

  郗婆婆又笑了笑,说:“不高不高,明年满五十了。”

  雯颖吓了一跳,她心里想着郗婆婆起码也近七十,没料到她连五十都没满。郗婆婆说:“苦人呀,一年得做两年的事,一年就得抵两年活,哪能不老?”

  雯颖便连连叹息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郗婆婆说:“看你们院子里的女人,一个个走出来水灵灵的,都像二十几岁,上前一问,个个都过了三十。甲字楼上的金妈妈——她家的衣服是我洗的——看上去跟我大丫头差不多,那天我送衣服,跟她摆起,你说她多大?跟我同年,还比我大三个月。啧啧,真不晓得她是怎么养的。”

  雯颖说:“真的?金妈妈跟你同年呀?我以为她顶多也就跟我差不多哩。”

  雯颖是见过这个金妈妈的。她说着一口北京话,高挑儿身材,皮肤很白,走起路来,风摆杨柳般,有一种特别的妩媚。雯颖第一次见她,是在总院医院门口。雯颖去开点常用药,以备万一。金妈妈正挂号,她穿着一件平绒旗袍,旗袍外另套了海蓝色呢大衣。脚下的皮鞋小巧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大路货。她的衣着引起雯颖的注意。雯颖想,这是什么人,怎么还这么老式打扮?再一次见她便是在乌泥湖的小路上,雯颖始知原来她就住甲字楼上,是总工办副老总金显成的太太,姓叶,满人。倘在清朝,就是个格格。雯颖想,这可是养也养不出来的富贵气呀。雯颖没跟郗婆婆说这些,只是心里叹道,简直没法比呀,劳动人民好辛苦。

  一个家被雯颖在一个星期内就治理顺了。雯颖在带三毛和嘟嘟去野地里散步时,还扯回来一把野花插在嘟嘟废弃的奶瓶里。野花虽不像玫瑰牡丹之类能开放得很华丽,但野花也有野花的神气。小小的缤纷的花朵很有精神地从瓶子里向外伸展,给亮亮堂堂的屋里注上一股清新。丁子恒回家一看,眼睛就发亮了,四肢很是舒适地往床上一躺,心说有雯颖的家是多么的好啊。

  三

  苏非聪比丁子恒早到一星期。当丁子恒拖儿带女地走上楼来时,苏非聪已经把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甚至连周边情况也一一摸了个清楚。比方银行和菜市场都在头道街,米店在连城街,邮局在二七纪念碑对面,小学则在纪念碑的右侧。

  而中学,在古德寺旁边,校舍很是气派,就叫古德寺中学。苏非聪说在头道街还看到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与它遥遥相望处,是一座清真寺。寺外的围墙下,一些身着黑棉袄,头戴白布帽的男人笼着手坐在墙根下晒太阳。

  苏非聪在丁子恒搬来的当晚跟丁子恒讲述这些时,丁子恒一边听一边用笔勾画着草图,然后问了句很可笑的话。丁子恒说:“你比我住得远,怎么会早到了呢?”

  苏非聪怔了怔,也用一种很可笑的方式回答说:“我家比你家少一口人是不是?

  这样船轻一点,走得要快些。“这一问一答,令站在一边的两个女人雯颖和魏婉娴笑弯了腰。

  苏非聪的父亲是个哲学家,苏非聪便常常好说些虚无缥缈的话,以示未忘其本。

  但在丁子恒眼里,苏非聪这人特别能干。住单人宿舍时,苏非聪房间里总能保持得干净整洁,而丁子恒房间里却从来都是乱七八糟。苏非聪洗的衣服连女同志都说的确不错,而丁子恒因洗衣服听到的最好一句话也只是“不敢恭维”。丁子恒还知道苏非聪很会炒菜,年节偶尔聚会时,他用一只小小的煤油炉,就能弄出好几个有模有样的苏州菜,每次都能把一群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总院的单身汉们吃得眼睛发直。

  丁子恒对他的这些本事总感到莫名其妙。说你也算是苏家的少爷,怎么十八般武艺样样会呢?

  苏非聪似笑非笑道:“你在家是丁太太伺候,我在家是伺候苏太太。你我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丁子恒说:“我还是不明白。”

  苏非聪便有些无奈地说:“她那个小姐的派头比我这个少爷的派头要大,明白了不?”

  丁子恒依然不懂。苏非聪急了,说:“你这人真木呀。我就靠这才把她追到手的。”

  丁子恒方才恍然。恍然过后又生疑惑,心说自己追雯颖不也就是唱了几支歌吗?

  难道苏太太家要女婿会洗衣做饭才行?

  事隔许久,两人一次中秋节无事闲聊,丁子恒才知道,苏太太魏婉娴乃是大家小姐,幼时随做官的父亲迁至北京。魏婉娴生得明眸皓齿,活泼可爱,弹得一手好钢琴,歌亦唱得如莺啼燕啭。苏非聪与其兄魏以是同学,常出入于魏家。对魏家这位小姐仰慕得几近发痴,但魏小姐却爱上了一个诗人。诗人虽然穷困潦倒,却能每天热情洋溢地给魏婉娴写情诗。魏婉娴每逢收到情诗便兴奋得两腮发红,急急忙忙地换上衣裙去与诗人约会,对有事没事常来家里的苏非聪总是爱理不理。魏家虽对诗人反感万分,可对苏非聪亦无兴趣。魏老先生认为诗人固然不行,可苏先生神采飞扬,有聪明过人之气,多半难为世间所容。既不易为世间所容,女儿嫁与他必不幸福。苏非聪得知这一评价,进出魏家时便拼命收敛自家才华,尽可能露些俗相。

  魏以见苏非聪爱得有些悲壮,便有意成全这事,私下里替苏非聪出主意说光这还不行,最好能在关键时候露一两手,显示出妹妹嫁给你之后必定很享福,如此方能大功告成。苏非聪经此点拨后,便在家中跟女佣学艺。先学会了洗熨衣服,而后又学会了几样苏州菜。也是老天要帮他,有一天魏家请客,客从东流来,老家却是苏州。

  离家许久,极想吃家乡菜,偏偏魏家会做苏州菜的厨子回家去了。苏非聪那天恰来找魏以,魏以见之大喜,忙对苏非聪说机不可失也。于是苏非聪以他全部的才能做出了三道苏州菜。客人吃后大喜,魏老先生亦大喜,想起厨子并不在家,便问这菜是谁做的,竟是比厨子做得更好吃哩。魏以这才把苏非聪亮了出来。魏老先生闻之大惊,打量了半天苏非聪,方说:“看你脸上锐气逼人,内里竟有谦躬气色?”魏以便作一副嘲弄脸色说:“他呀,不光喜欢下厨做菜,还喜欢自己洗衣熨衣哩。谁做了他的太太就活该享服了。”魏老先生当即便长长地“哦— ”了一声。从此以后,便有心要把女儿嫁给苏非聪。那魏小姐跟诗人往来一阵子,也没了新鲜感。一则诗人总有些与常人相悻之处,比方蓄长发穿破衣不洗澡之类,都让魏小姐不习惯。

  二则情诗也读得腻了,好看的词句也有限,颠来倒去就那么些东西。于是约会的兴趣便大大减少。倒是常来家中小坐的苏非聪不时说些笑话以及陪她看几场电影,令她十分开心。这么开心来开心去,心里也有了些意思。一天看完电影回来,走在路边的树阴下,苏非聪心怀鬼胎地搂抱了魏小姐。魏小姐并未反抗,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的搂抱,甚至大胆地献了吻。苏非聪方晓得他已经把诗人打得一败涂地了。

  丁子恒在听苏非聪说他这段故事时,哈哈大笑,笑完便叹息自己同雯颖的经历未免简单。苏非聪说:“朋友,你就别叹息啦。我这浪漫过后是后患无穷。只要我回家,一定是我下厨做菜,太太的裙子和我的衬衣,也得我亲手来熨。太太说‘这可是你亲自跟我爸爸保证的哦’。我真是悔之不及呀。”说完自己也跟着丁子恒哈哈大笑了一通。

  苏非聪和魏婉娴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老大静雅与大毛同班,正读五年级,老二静宜则比二毛高一级,上四年级,老三静沁已经满了五岁。丁子恒搬来的第一天,因为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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