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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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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气说:“我也这么想。没有我们农民种地给他们饭吃,他们屁也不是。”

  严三姑觉得他的话有点粗,但还是笑了,说:“是呀是呀。就是给他们饭吃了,我看他们天天跑来跑去地上班,什么事也没做成。我没搬到乌泥湖来就成天听我哥哥说要修一个三峡大坝,这一说就说了好几年,前几天他们还在说,把那个大坝修到什么地方好呢?你说他们好笑不好笑。”

  福气说:“有这样的事?要换了我们农民,早修成了。我们村要修条路通到城里,年前说的,现在都快修好了。”

  严三姑说:“是吗?你们真行。”

  福气说:“早知道你们乌泥湖的人这么没用,还不如让我们村的人来修那个坝哩。听说你们这里人拿钱拿得特别多?”

  严三姑说:“是呀,最起码一个月也有一百多块。我哥哥算少的,有人还拿得多哩。”

  福气大惊,说:“有一百多块呀!我们一年分红还分不了这么多哩。”

  严三姑说:“可不。我就想不明白,那个发工资的人是怎么给他们发的。我上三班倒的班,累得要死,一个月才拿十二块钱。我哥他们那些人,也没见他们做啥事,倒拿得比我多得多。”

  福气说:“这样说来,简直像旧社会一样,太不公平。”

  严三姑说:“你说得太对了,就是不公平。”

  两人说话间,不知时间飞快。郗婆婆回来时,见这两人聊得如此开心,不觉奇怪,说:“三姑,是你在这里?你妈不在?”

  严三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呆的时间已经不短,立即又红了脸,说:“我下班过来看创我妈在不在这里。我正准备回去。”说完,也未同福气道声别,便掉头而去。

  福气追出来喊道:“小严,我这两天还在这里,有空过来聊天。”

  严三姑没有回答,她的面孔开始发烧。她想,我今天怎么会跟这个福气说那么多话呢?

  三

  严三姑同郗婆婆的外甥谈恋爱的事,乙字楼上左舍张雅娟最先发现。张雅娟的房间正可俯瞰郗婆婆家的院子。有一天突然下雨,张雅娟急急忙忙把晒在窗外的被子收回。收完被子,正欲关窗,一眼瞥见郗婆婆院子的树下,有两个年轻人抱在一起接吻。张丽娟怔了怔,觉得奇怪。郗婆婆大儿子参军未回,女儿已经出嫁,下面四个小的还够不上年龄,会是谁呢?便在张丽娼猜测的那一刻,雨大了,男青年拉着女青年往屋里跑,张雅娟一眼认出那女子正是戊字楼上的严三姑。

  张雅娟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雯颖。雯颖很惊异,说:“有这事?男的是谁呢?”

  张雅娟说:“看不清楚。”

  雯颖说:“怎么会到郗婆婆院子里去呢?”

  张雅娟说:“不知道呀。想不到三姑倒蛮会勾人的。”

  雯颖说:“三姑是个老实人,怕不会有人欺负她吧?”

  张雅娟说:“老实人?女人见了男人,再老实也会有几手。”

  雯颖笑了,说:“你这话说得怪难听的。”

  张雅娟说:“不过按三姑这年龄,也实在是该出嫁了。”

  雯颖说:“蒋文清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张雅娟说:“那就不晓得了。不过她要是晓得了,定是不会同意三姑嫁人的。”

  雯颖说:“为什么?”

  张雅娟说:“你想想,三姑就跟她家保姆似的,什么事都做。她要走了,做饭管孩子伺候婆婆,还不都成了蒋文清的事?”

  雯颖说:“那本来也应该是她做的呀。”

  张雅娟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如果一开始就没三姑这个人,蒋文清做了严家媳妇就应该做这些事,她也无话可说。可是有过三姑这个人,蒋文清舒舒服服地当了这么多年太太,再要她去做保姆的事,她放得下来?”

  雯颖说:“她不肯也得肯呀,总不能让人家三姑一辈子替她伺候一家老小吧?”

  张雅娟笑道:“这是你的想法,人家蒋文清可不见得会这么想呢。”

  雯颖说:“我看也不见得。严家孩子渐渐大了,说不定蒋文清并不愿意三姑留在家里哩。”

  张雅娟想想,说:“你说得也是。”

  事情小议到此,也就打住。张雅娟和雯颖都没再提此事,无论见了蒋文清还是严三姑,都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严三姑还是按部就班地在幼儿园倒三班,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脸上溢出些光彩,不时哼几句歌子。

  蒋文清有些奇怪她的举动,说:“你倒有心情哼歌?”

  严三姑忙掩饰道:“幼儿园小朋友教我的,非让我学会。”

  星期六雯颖去接嘟嘟,严三姑正领着孩子们一边等候家长一边做游戏。游戏中的孩子们笑得咯咯响,严三姑仿佛被圈在笑声之中。雯颖看了,觉得心里好感动,便对一边的园长金妈妈说:“三姑真会带孩子。”

  金妈妈说:“是呀,这三姑天生是做幼儿教师的材料,细致耐心,又心怀仁慈。”

  雯颖说:“是呀,我家嘟嘟总说严阿姨最好了。”

  嘟嘟在幼儿园已是大班的小朋友了。她最喜欢的阿姨就是严三姑。严三姑很喜欢笑,笑起来声音很脆很脆。帮嘟嘟洗澡时,她总要在嘟嘟屁股上打几巴掌。一边打一边说:“真是一只小白猪的屁股。”嘟嘟对这一说法甚觉有趣,故而每次被打,非但不生气,且会笑得咯咯的。严三姑还教嘟嘟用肥皂吹泡泡,她把大拇指和食指做成圈,再将肥皂沫堆在上面,然后用嘴轻吹。她常常能吹出很大很大的泡泡,泡泡轻轻地飞动,上面有些彩光,十分好看。严三姑帮嘟嘟洗了几回澡后,嘟嘟便把这个技术掌握了。嘟嘟很为自己这个本领自豪,因为这一手连三毛都不会。每逢三毛说嘟嘟笨得什么都不会时,嘟嘟就会说,我会吹泡泡,你会不会?一下便把三毛反击了回去。

  星期天的时候,丁子恒突然心血来潮,领着大毛二毛上街抱了台收音机回家。

  收音机是五灯的,一开旋钮,便有人说话唱歌。所有声音都令嘟嘟大为兴奋,整整一天她都坐在收音机跟前,半步不肯离开,音乐一响,便跟着节奏手舞足蹈。

  丁子恒见了心下高兴,便说:“想不到买了台收音机,家里还能培养出个舞蹈家。”

  三毛说:“才不哩,人家跳舞的姐姐都很瘦,嘟嘟胖得像个小猪,怎么能跳舞呢?”

  丁子恒便笑,说:“哟,三毛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哦。”

  要在往日,嘟嘟定会跟三毛吵闹起来,可眼下,嘟嘟听见他们的嘲笑,却不加理睬。嘟嘟想,我在听收音机呢,我根本没听你们说什么。

  次日是星期一,嘟嘟必须上幼儿园。因是全托,一离家便有一个星期之久。虽然嘟嘟早已过惯这种全托生活,但在出门的一刹那,她看见了收音机,便觉得幼儿园是一个最最没有意思的地方。

  这天晚上八点,睡觉时间一到,嘟嘟及所有的小朋友都被赶上了床。值班阿姨把帐子放好,高声说:“乖乖们都睡好,小臭脚丫不要乱蹬,蚊子进去了咬死你们。”

  说完便出去了。

  躺在床上的嘟嘟,脑子里始终在想那台收音机。她想,现在收音机是不是还在响着呢?三毛一定会坐在它旁边,一个人听里面的爷爷讲好听的故事,也许,大毛二毛哥哥也围在跟前听。想着想着,嘟嘟便睡不着。四周十分安静,连小虫的叫声和帐外蚊子的嗡嗡声都能听见。睡不着觉的嘟嘟便老想撒尿,爬起来两次后,第三次出门时,她突然发现值班室里竟没有阿姨。嘟嘟心里一激动,便情不自禁地溜到大门口,大门也没上锁。嘟嘟紧张得手心冒汗,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然后飞也似的往家跑。

  从嘟嘟家走到幼儿园顶多五分钟时间。嘟嘟沿着碎石路,跑到丙字楼和甲字楼之间的通道,一路狂奔到丁字楼下。她站在楼梯口喘息时,方想到这么偷跑回家一定是个错误。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扒着北边窗台往屋里窥望。收音机并没像她想象的那样正播着音乐或是讲着故事。爸爸和妈妈一个坐在桌前,一个坐在床边,两人说着话。大毛二毛和三毛都在另一个房间写作业。窗台下正好放着一张竹床,嘟嘟便在床上悄然躺下。爸爸妈妈说话的声音清晰地响在她耳边。爸爸说他要去柳山湖劳动,支援农业。妈妈说要去多久。爸爸说大概一个月。妈妈说怎么正赶上天热去。爸爸说不知道,时间就这么安排的。妈妈说嘟嘟就要上小学了,她上学之前希望你能赶回来。嘟嘟一听说到自己,便用劲地竖起耳朵。爸爸说八月底之前一定能回来。妈妈说过几天我去给嘟嘟买个小书包,想到连小嘟嘟都背书包上学了,真觉得十分开心。爸爸说是呀是呀,嘟嘟上学,是家里的大事,我要送给嘟嘟一点礼物。我抽屉里的那只铅笔盒,是嘟嘟最喜欢的,我就送那个铅笔盒给她。嘟嘟一听,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简直想大喊出声。爸爸抽屉里的那个铁皮铅笔盒,画着北京的风景,有颐和园的桥和白塔,非常漂亮。三毛上学时曾经找爸爸讨要,爸爸没有给他,现在爸爸竟要给自己了。嘟嘟想,原来爸爸妈妈最喜欢的人是我呀。想到这里,嘟嘟一骨碌翻身下床,飞快地下了楼,又往幼儿园跑去。跑时,嘟嘟想,我不能让爸爸妈妈发现我逃跑回家,要不他们会生气的。

  所幸幼儿园的大门依然没有关严,并且值班室里依然无人。嘟嘟奔到自己床边,一掀帐子,便钻了进去。她从爸爸妈妈那里得到两个秘密,心里觉得快乐之极,这天的梦里全是欢笑。

  但是,早上起来,嘟嘟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蚊子咬了,痒得她乱抓一气,也还是难受,忍不住便放声哭起来。上早班的阿姨看见,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把园长金妈妈和雯颖找了来。

  金妈妈一看大惊,连声叫道:“这是谁当的班?是谁当的班?”

  雯颖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嘟嘟的小脸又红又肿,胳膊和腿,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包块,全身被咬得体无完肤,整个人都肿得变了形。雯颖说:“这照照,你们这是怎么弄的呀?”

  嘟嘟见妈妈也要哭了,不由哭声更大,一边哭一边说:“妈妈,我会不会死呀… ”

  丁子恒尚未上班,亦闻讯而至,见嘟嘟这般模样,心疼万分,顿时大发脾气。

  丁子恒说:“孩子交给你们,你们就要对她负责任。怎么可以把孩子弄成这样呢?”

  金妈妈忙不迭地说:“丁工,丁妈妈,实在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园长,我有责任。我们一定查清楚是怎么回事。我马上派人带孩子去看医生。”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雯颖平静了一下自己,说:“还是我带嘟嘟去吧。从今天开始,我们嘟嘟再不来了。”说罢便让丁子恒去叫三轮车,自己背了嘟嘟走出幼儿园。

  雯颖刚从医院回来,金妈妈便上了门。嘟嘟正坐在收音机前,一本正经地听那匣子里面的人说说唱唱。金妈妈看了看嘟嘟身上,红包依然。

  金妈妈说:“怎么样?”

  雯颖说:“医生说不要抓,怕抓烂了化脓。开了些止痒的药,说如果十天半个月没有后遗症,就没事了。”

  金妈妈便叹了口气,说:“幼儿园开办几年了,出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我有责任。”

  雯颖说:“主要还是值班阿姨的责任。她们太不负责任了!”

  金妈妈说:“我想也没有想到,昨天的值班阿姨是严三姑。”

  雯颖惊讶道:“是吗?怎么会是三姑?三姑一向是很负责的呀!”

  金妈妈说:“是呀,也不知道她昨天怎么回事。你走后,中班和夜班的阿姨吵了起来,相互指责,吵得天翻地覆。夜班阿姨一个是秦南霞,一个是胡碧蓉,都是从下游局来的,跟你熟,平常也特别喜欢你家嘟嘟,见嘟嘟被咬成这样,都心疼。

  把个严三姑和跟她一个班的陈霞之骂得狗血淋头,这不就吵起来了。幼儿园一旦出事,就像这样闹法,又怎么办得下去?“

  雯颖心里立即有些不安,忙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下次注意好了,千万别弄得大家伤了和气。”

  金妈妈说:“应该说,责任主要在中班。她们负责安置小朋友上床睡觉,要为每一个小朋友掖好帐子。晚上十点交班前,还必须巡查一次,看看有没有人把帐子蹬开。显然她们昨天一样都没有做。”

  雯颖说:“夜班不巡查吗?”

  金妈妈说:“幼儿园定的规则是很严的。夏天夜里必须四次查床,中班和夜班各两次。夜班接班后,十二点要查一次,清晨五点要查一次。十二点是秦南霞查的,说是见嘟嘟的帐子没掖紧,便把它掖好了。但是她没有料到,里面已经进去了几十个蚊子。为什么说主要是中班的责任呢?如果是短时间蹬开帐子,蚊子不会进去那么多。这说明从嘟嘟从睡觉起,帐子就没有关好。”

  雯颖说:“好在没出什么大事。我看就算了,以后要她们注意一点。”

  金妈妈说:“这并不是小事,一定要严肃处理。丁工说得好,家长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们就要对他们负责。出这样的事,不了了之,叫家长怎么敢信任幼儿园?

  而那些阿姨们又怎么能明白什么叫责任?“

  雯颖说:“你说得太有道理了。既然这样,我们嘟嘟好了,还回幼儿园吧。”

  金妈妈说:“谢谢你。”

  一边听收音机的嘟嘟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了,她靠在雯颖的腿上,静静地听金妈妈说话。这一刻,她突然问:“是不是要惩罚三姑呀?”

  金妈妈说:“是的,要开会狠狠地批评她。”

  嘟嘟说:“我不要批评三姑。三姑最喜欢我了。根本不怪三姑,我的帐子是我自己弄开的。”

  雯颖说:“好了好了,大人说话你不要多嘴。”

  嘟嘟说:“是真的嘛。又不是三姑的错,三姑昨天根本不在幼儿园。都怪我,我睡不着,爬起来撒尿。后来……后来……见阿姨都不在,就偷跑回家来了。”

  金妈妈和雯颖都大吃一惊。雯颖说:“什么?你一个人跑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嘟嘟说:“是呀。我就躺在走廊的竹床上,听见你和爸爸说话。你说要给我买个新书包,爸爸说要把他那个铁皮铅笔盒送给我。”

  雯颖怔住了。

  金妈妈说:“真有这事?”

  雯颖说:“嘟嘟没说谎,我们昨天的确谈到这些。那你为什么没进屋?”

  嘟嘟说:“我怕妈妈看见我生气,不给我买新书包,就又偷偷跑了回去。”

  金妈妈说:“大门没有关吗?”

  嘟嘟说:“没有。”

  金妈妈说:“阿姨没看见你?”

  嘟嘟说:“没有。一个阿姨都不在。”

  金妈妈脸色顿变。

  雯颖很是不悦,她后悔刚才说了让嘟嘟回幼儿园的话。心想孩子住在幼儿园里竟连基本安全都没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她刚想说点什么,见金妈妈气得脸色发灰,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雯颖说:“金妈妈,你别生气,回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幼儿园因了嘟嘟的话,再起轩然大波。值中班的陈霞之承认,她这天晚上因家里有客,没去上班,但她同严三姑说好了的,三姑也答应一个人顶没问题。于是所有的目光都指向严三姑。

  严三姑坐在墙角嘤嘤地哭个不停,哭得两眼如桃。起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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