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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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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昆吾望着远去的队伍,想着女儿已成他人之妇,又想到她的母亲生她一场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心里有几分怅然。转过脸来,见陈霞之一脸冷笑,便又心生愠怒。

  李昆吾说:“你又是何苦?!书爱今天就是陈家的人了,你何必在她临走前,说那些怪话?”

  陈霞之说:“我知道她这么大张旗鼓地在我家门口办婚事,就是要出我洋相。

  她让我难堪,我就不能让她难堪?“

  李昆吾说:“书爱她到底也是我的女儿,是我的亲骨肉。我已经对不起她母亲了,我怎么能再不办好她的婚事?再说她的要求也并不过分,只不过放放炮仗,增加点喜庆而已。你有什么容不得的?”

  陈霞之说:“我容不得她?我不过是要好好地保护我这个家。她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想着替她妈报仇哩。我还看不出她来?别看她小小年龄,可不是个善辈。”

  李昆吾说:“你胡说。她是我女儿,你脑子放清楚点。”

  陈霞之说:“等以后她把你这个家弄垮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

  李昆吾在女儿嫁出门后,竟大动怒火地同老婆陈霞之吵了一架,吵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许多好事者,在迎嫁队伍走后,听到吵架声,便继续站在窗下门前听下去。一份热闹有两份内容,并且得以延长,似乎是一件令人快意的事情。

  好事之徒三毛和嘟嘟,亦挤在李家窗下偷听,想要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听完回家跟丁子恒和雯颖说,原来结婚就会让爸爸妈妈吵架,他们两个将来都不准备结婚了。听得丁子恒和雯颖大笑不止。

  二

  春天的微风再一次吹拂过来。仿佛沉睡了一冬的土地,醒后卸下背负的寒流,长长地嘘出一口暖气。随春而至的日子一天天明丽。人们一觉睡醒,发现原野碧绿,遍地蓬蓬而出的绿芽骄傲地展示着全新的生命。彩蝶也开始在太阳下飞舞,灿烂的翅膀拍打着阳光,自由自在有如精灵。满街曾经无精打采的行人,脸上渐渐呈出健康的红润。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发现,最困难的岁月业已过去。

  总院机关里也仿佛在恢复以往的生气。俱乐部楼上又开始有了一阵阵的喧闹之声,歌声夹杂着二胡和笛音,常常和风一起吹入人们的耳朵。青年团在举办学习雷锋的活动,各处团支部亦办了学雷锋墙报。墙报有雷锋事迹介绍也有歌颂文章和诗歌。青年们总是特别有活力,墙报设计得很是鲜艳夺目,上下班时便吸引了许多人。

  这天,丁子恒站在一处墙报前很仔细地看有关雷锋的事迹。这个青年人的善良和无私深深地打动了他。他想,所有的青年人都能向雷锋那样工作学习和为人处世,那该有多好。“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面孔意外地出现在丁子恒面前。丁子恒不禁脱口而出:“皇甫……主任?”

  瘦小的皇甫白沙亦在看雷锋的事迹。他听见惊呼,平静地扭过头来,朝丁子恒点点头,低语一声:“叫我皇甫就行了。”

  丁子恒顿了顿,觉得直呼其名不合适,便索性省去称呼,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皇甫白沙说:“春节前。摘了帽子,就调我回来了。丁工,我好像听说你现在在施工室?”

  丁子恒说:“是呀,1958年我就离开了总工室。我觉得在施工室更能发挥我所学的专长。”

  皇甫白沙说:“那好,今后我们是同事了,还请你多加帮助。”

  丁子恒惊讶道:“你调到施工室了?”

  皇甫白沙说:“是的。我刚刚摘了帽子,”他苦笑了一下,又接着说:“从此以后,像你一样,专搞技术,或许更好一点。”

  丁子恒忙说:“我是只会搞技术,不会其它。这样也不好,觉悟总是比别人提高得慢。”说过这些,丁子恒觉得他还应该为皇甫白沙来施工室说点什么,他想了想,说:“欢迎你。”

  皇甫白沙一笑,说:“谢谢。”

  皇甫白沙被安排在了施工布置组,恰好同丁子恒一间办公室。皇甫白沙上班的第二天,室里安排丁子恒去乌江渡枢纽出差。下班时,皇甫白沙叫住了丁子恒,说:“丁工,你现在回家吗?”

  丁子恒说:“是呀。”

  皇甫白沙说:“对不起,我能不能同你一起走?”

  丁子恒有些惊异,怔了怔。皇甫白沙便说:“我主要是有些问题想请教你一下。

  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

  丁子恒立即脸色发红,他知道自己怔忡一下原因,忙说:“哪里哪里,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同住乌泥湖,一道走也很自然。”

  皇甫白沙说:“我离开总院机关好久,过了几年封闭的日子,不知道现在总院的总体规划情况。我想请你给我介绍一下,好让我尽快熟悉和了解工作。将近五年的时间,我几乎是个废人… ”

  丁子恒听着,心里便有些感动。

  两人一起走出了办公大楼。沿着花坛且谈且行,不知不觉间便出了机关大门,踏上了返家的大道。因是上下班时间,大道上路人渐多。乌泥湖距总院机关较远,许多人都骑自行车上下班。骑在车上的人见到丁子恒和皇甫白沙并肩而行,打招呼间,似乎都有惊异之感。丁子恒便觉得自己同皇甫白沙在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路上同行,未免失策。倘若有人要找麻烦,又怎么能不把这事当做一件事来说?一直到拐上小路,避开诸多车客,丁子恒满心的紧张和不安方才得到些许缓解。

  丁子恒详细地向皇甫白沙介绍了总院这些年的工作走向。关于坝址的确定和变化,关于石牌的提出和否定,关于太平溪和三斗坪的比较选择等。丁子恒说,总院这两年的工作重点有了不少调整。三峡设计只留了极少的工作人员,说是继续做研究,而实际是留守,目的是保存这个项目,以便东山再起。目前为配合大规模的经济建设高潮,工作是以枢纽建设为中心。总工办提出了十三个可以积极准备的大型水利枢纽。有金沙江的白鹤滩枢纽,岷江的偏窗子枢纽,嘉陵江的亭子口枢纽和飞鹅峡枢纽,乌江的乌江渡、武隆枢纽,汉江的丹江口、石泉枢纽,清江的长阳枢纽,洞庭湖四水的柘溪枢纽,鄱阳湖五水的万安、柘林枢纽以及青弋江的陈村枢纽等。

  这些枢纽工程如果能如期完成,对三峡建成前的防洪和发电将起到极大的作用。丁子恒说,我个人觉得三峡工程规模太大,过早上马,以目前的国力情况,恐怕也是困难重重。同时我们的实际能力也不能说完全胜任,与其将人耗在上面倒不如暂时放下为好,否则白白耗掉时间和人力物力,也不尽合适。如果能同长江流域各省合作规划并治理好主要支流,倒不失为一个上佳的思路。

  皇甫白沙笑了笑,说:“看来你挺保守。”

  丁子恒说:“或许是多余的担忧。”

  皇甫白沙说:“长江的问题远不是治理几条支流可以解决的,必须在干流上大动干戈。我记得荷兰西南部几条河流的三角洲地区也是常常因遭受北海风暴袭击发生水灾,酝酿过不少治理方案,但一直不受政府重视。1953年1月29日又提出第九个治理方案,结果还没来得及讨论,两天后三角洲地带便遭受特大风暴潮袭击,死了一千八百多人,近三万人无家可归。今荷兰举国震动,方发现行动得太晚,实在是祸国殃民呀。然荷兰三角洲的灾难同长江的相比,可谓小而又小的小弟弟。长江19 31年、1935年和1954年任何一次水灾所遭受的损失,都比荷兰要惨烈得多。死亡人数动辄十数万,无家可归者是上千万!1935年汉江许多村庄是一扫而光。1954年呢?

  这你亲历过。洪水更大,靠了新中国政府全力以赴,几乎倾国抗洪,家破人亡者仍得以万而计。算下来国家所遭受的损失足可以修几十座三峡大坝。那么与其这么被动地坐等损失,何必不主动预支出这些可能损失掉的财力来修建大坝,以求一劳永逸呢?“

  丁子恒颇受震动,心想,说得也是。但他经历了反反复创的坝址论证过程,知道说的是一回事,而具体落实却又是另一回事。

  皇甫白沙见丁子恒不语,知道他另有看法,也未追问,只是说:“现在坝址的讨论也停下来了?”

  丁子恒说:“是的。坝址定不下来,一切都是枉然。现在重点在比较太平溪和三斗坪坝段哪个更合适做坝址。”

  皇甫白沙说:“你怎么看呢?尤其从施工布置这个角度。”

  丁子恒犹豫了一下,说:“我自然觉得三斗坪是个不可多得之地。从施工角度来看,它处于弯道之处,中间有个中堡岛,左边是主河床,右岸有河汉。施工第一期,可利用中堡岛修建纵向围堰,开挖明渠,施工第二期可把主河床围起来,江水走明渠,第三期则可拆围堰堵明渠了。如果从地质角度考虑,可能理由会更有力一些。”

  皇甫白沙不时地点头,然后又问:“泥沙问题怎么解决?”

  丁子恒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听水文处的人说,似乎还没有拿出更有说服力的方法。林院长准备组织力量全力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个大问题。”

  皇甫白沙说:“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但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说得对。”

  进了乌泥湖,两人分手。丁子恒想,皇甫白沙右派一场,也算受了不少磨难,还仍然这样富于激情,这样的精神气质真不是我辈所能有的。

  这天晚上,丁子恒因与皇甫白沙相遇一事,竟久久不能平息自己的心情。在写日记时,皇甫白沙的面孔便老是在他眼前晃动。于是日记的内容便离不开皇甫白沙了。

  丁子恒在日记里将他和皇甫白沙的精神气质进行了分析。分析列为四项:一、性格,二、毅力,三、情绪,四、智力。皇甫白沙可同各种人打交道,并可根据各类型的人采用不同的方式,自己则不行。在性格上,皇甫白沙开朗、爽直、包容性强,自己则偏于孤僻,只喜欢与同自己趣味相投的人来往,见到不喜欢的人,理都不理,亦不看人家长处。加上讷于言词,群众关系总是很淡。在毅力上,皇甫白沙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性格,而自己却很脆弱,一旦遭受不公,精神上便难以支撑,承受能力颇差。有一点可证实,即自己曾经有这样的念头:一旦有一天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改农场,就自杀。在情绪上,皇甫白沙始终富于激情富于理想,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依然不改变一贯的追求,而自己纵有理想,一旦情况变化,便会很容易地放弃理想,取一条平安的路走,说起来也是一种自私自利。在智力上,丁子恒觉得两人都属于高智力者,且自信自己决不输于皇甫白沙。但总的结论是,自己的综合素质和精神气质都不如皇甫白沙。自己只能做一个单纯的具有才能的技术人员,而皇甫白沙则应该是一个可以在社会上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

  然而实际的生活却让皇甫白沙无用武之地,而使他丁子恒日复一日地变成一个有话不想说、才能亦无处发挥的庸常之辈。

  俱乐部决定在乌泥湖宿舍操场放一场露天电影,以庆祝五一劳动节。消息在四月三十日中午传遍了乌泥湖的每一户人家。整个中午,丁字楼上的人都在讨论幕布是挂在对面壬字楼的树上,还是挂在丁字楼阳台的栏杆上。如果是挂在对面树上,丁字楼的人便有如看包厢了。

  午饭时,乙字楼的刘二豹和刘三熊都上楼来参与研究这件事。丁字楼上右舍吴松杰的长子吴安林认为幕布应该挂在对面树上。而二毛却觉得从放映队角度考虑,他们多半会挂在丁字楼的栏杆上。一来不用爬树,挂幕布很省事,人们多半会挑选省事的事情做;二来接电源也简单;三来喇叭平放在栏杆台面上很方便。吴安林说方便了他们,却方便不了我们。二毛说一般来讲,放映员肯定只考虑自己的方便,而不会考虑别人的方便。吴安林说让他们学雷锋。二毛说那为什么你不学雷锋呢?

  吴安林说:“反正我就是不让他们把幕布挂在我们栏杆上。”

  二毛说:“他们怎么会听你的呢?”

  两人抬了半天杠,相持不下。刘三熊不耐烦吴安林,便说:“你以为放映员是你爸爸?你要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一句话顶得吴安林不敢吭声。

  吴安林搬到丁字楼后,与丁家兄弟的关系一直不十分融洽。起因就是吴安林搬来头一天便在走廊上划隔离线。此后又发生过一些大大小小的磨擦,这种磨擦虽以小孩为主,但也影响两家大人的心情。

  吴安林搬来后第一个欺负的人是三毛。那时三毛只有五岁,有一天三毛当着吴安林的面越过了走廊的中线,结果被吴安林狠狠地踢了一脚,三毛的屁股被踢得发青,疼得哇哇大哭。二毛领着弟弟前去吴家告状,吴安林的母亲、小学老师李乐云却连一声道歉都没有,只说小孩子扯皮打架是常有的,其他人不必在意。这件事令雯颖大为不悦,心说你身为教师,怎么连起码的教养和礼貌都没有,至少你也该说一声对不起呀。却因毕竟是新邻居,吴安林也是小孩,雯颖就没说什么。但是两家的关系始终淡档的没法亲近起来。

  吴安林的外婆李三婆不管在任何条件下都是卫护吴安林的,但凡小孩之间有点龈龊,李三婆便要大加挑拨地向李乐云投诉,李乐云便时常冷一句热一句地说雯颖。

  李乐云是天沔一带的人。天沔人的毛病就是从来不懂得有什么说什么,而喜欢话中藏话,言词夹枪带棒。有时她脸上笑得很是温柔,但句句话都带攻击性。有时她自以为很聪明地耍点小计谋,暗自得意占得几分上风,殊不知旁人早就看破了她的把戏,心里正觉得好笑。雯颖和张雅娟都不喜欢她,私下里聊天都笑她,土成这样,还把自己装成大家闺秀。雯颖对李乐云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平常尽可能少同她说话。

  大毛二毛虽与吴安林年龄相差无几,却嫌吴安林没有教养蛮不讲理不愿与他来往。乙字楼下的刘家几兄弟因同大毛二毛从小一起长大,一直相处亲密,更兼他们的母亲许素珍要求他们同品行学习都好的大毛二毛做朋友,便也都冷落吴安林。这便使得吴安林憋了一肚子气,对丁家兄弟怀有深深的敌意。

  有一天,蒲家桑园的蒲海清来找三毛,恰好遇见吴安林。吴安林说:“你这个鼻涕虫到我们楼上来干什么?”

  蒲海清吓得一声不敢吭。吴安林说:“你敢不理我?”说完便推了蒲海清一掌,蒲海清呜呜地哭了起来。

  三毛闻声而出,见蒲海清被人欺负,立即大声说:“他是我的同学,你不能欺负他。”

  吴安林说:“欺负了又怎么样?”

  三毛说:“大欺小,不要脸。”

  吴安林说:“你这个三根毛敢骂我不要脸?”

  三毛说:“你就是不要脸,你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吴安林说:“你敢骂我就敢打你。”说着便冲到三毛面前,上去便是两拳,将三毛的鼻子打出了血。原本正在哭泣的蒲海清,一见三毛挨了打,又冲上去替三毛帮忙,结果被吴安林一掌推到楼梯口,一骨碌滚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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