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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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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梅生这才发现他不仅制止不了这些红卫兵,而且还被他们教训着,当即一口气就堵在胸口。罗彩秀闻声而出,急急忙忙地把他推回房间。罗彩秀发现有几个红卫兵狠狠地盯着她,吓得她忙不迭地关上房门,一个劲地替宗梅生抚胸顺气,自己也长吁着气强令自己平静。

  金妈妈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她颤颤抖抖地收拾着红卫兵翻腾过的东西,一边机械地拍打着上面的灰尘,一边胆怯地观察红卫兵的眼色。

  这次红卫兵最辉煌的战果是搜出十六只内画的鼻烟壶。十六只鼻烟壶全是淡绿色的和田玉所制,其中有十二个画的是金陵十二钗,另四个却是春宫图案,画的是赤身的男女正以不同的姿势性交。红卫兵们以惊异的神情传看着,看完便彼此议论,最后将十六只鼻烟壶归到袁继辉手上。

  袁继辉却没有看,他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将这十六只玉壶装在一个布袋里,拎起来说:“这样的封资修的东西,又恶心又下流,你们还当个宝贝似的收藏着,是什么用意?”

  金妈妈怯声道:“没有用意,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就一直留着,当做纪念。”

  袁继辉说:“你纪念的是什么?你这样的反动祖宗也配纪念?中国有那么多无产阶级革命内容值得纪念,你倒不纪念,你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

  金妈妈吞屯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红卫兵把这十六只鼻烟壶拿走。

  下午金显成下班回家时,家里还没有完全收拾好。金妈妈一见金显成就哭了起来。金显成问清原委,气得发抖,欲去派出所报案,却叫回家来的儿子拦住。儿子说现在全国的红卫兵都在到处抄家,千万别去惹他们。金显成想想也无可奈何。

  乌泥湖的头一场抄家,不仅嘟嘟没有看到,连天天在宿舍包打听似的找热闹看的三毛,也没能看到。这天他恰恰到简易宿舍的露天乒乓球台跟人挑战打乒乓球去了,待他回来时,这场好戏已经收场。晚饭时他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在饭桌上讲述,丁子恒大惊。当晚便与雯颖商量,要把家里有可能会被当做四旧的东西全部毁掉。雯颖说二毛就要回来了,让二毛回来销毁好了。

  第二天,乌泥湖就有了第二场抄家。这次是戊字楼上严唯正的家。红卫兵气势汹汹地到来时,三毛和嘟嘟恰在严家与严家老五严晓文老六严晓琰一起打牌。嘟嘟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扯往三毛的衣服直往他身后躲。

  搜查严唯正家的是另一拨红卫兵。他们是严唯正的女儿严晓珏在古德寺中学的同学,有几个人严晓文和严晓琰还都认识。严晓琰傻乎乎地上前问道:“你不是陈铁强哥哥吗?你怎么来抄我家呢?”那个叫陈铁强的红卫兵说:“这是我们红卫兵总部的命令。”严晓琰又指着另外一个红卫兵说:“胡克克大哥,你还教过我画画的,你怎么也来抄我家?”胡克克没有陈铁强客气,硬邦邦地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这是红卫兵总部的命令。你家成分是地主,不抄你家抄谁家呢?”

  三毛惊奇道:“严晓文,你家原来是地主呀!”

  严晓文一下子愧疚得说不出话来。他低下头,畏畏缩缩地进了厕所,并且锁上了门,再也不肯出来。他是严家四个男孩中最小的一个,三个哥哥与他年龄相差很多,瞧他不起,自顾自玩,他的玩伴便只好是姐姐和妹妹。奶奶爱长孙,爹妈喜欢小女儿,他被吊在中间,没着没落,除了三姑偶然会问及他外,几乎就没什么人过问他,而他的心事也无处去说。渐渐地,他的性格便显得十分内向。

  来严晓文家抄家完全是严家老四严晓珏惹出的一场祸。正读初三的严晓珏生得娇小苗条,父母生了三个儿子之后,才有了她这个女儿。虽说后来又添了一弟一妹,可她自小被父母和奶奶姑姑娇惯得什么事也不会做,一只蚊子飞过来都要发出惊叫。

  上中学后在班上也都是以胆小娇气而出名。学校组织下乡劳动一星期,帮助农民插秧。严晓珏因怕蚂蟥,不敢下水田,便谎称来例假肚子疼,请了三天假。不料被同班女生揭发出来,这下子便犯了众怒。谁不是人?谁不怕蚂蟥?可革命需要下水田,谁又没有争着下?偏你严晓珏就可以用撒谎的方式逃脱这个革命任务?班上红卫兵以怒不可遏的态度开会批判严晓珏的资产阶级小姐作风。在批判的过程中,严晓珏的家底被陆续揭露出来:她爷爷是杀害共产党人的凶手,已被新中国政府镇压;她爸爸是反动学术权威,臭知识分子;她奶奶这个地主婆仍然住在她家里,被养得白白胖胖,有人供养有人侍候。红卫兵们被激怒了,于是一伙人杀到严家。

  戊字楼前后的人们闻讯都上楼来围观。幸而严老太长期住在女儿严三姑处,不在家里。严唯正的太太蒋秀清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事情,紧张慌乱得很,脑子也仿佛在瞬间迟钝,总不能很及时地配合红卫兵。红卫兵每问一声,她都要想半天才能回答出来,结果便被红卫兵厉声地呵斥来呵斥去。蒋文清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当众丢脸,忍不住当场流下了眼泪。

  严晓琰一看妈妈哭了,一下子跳了起来。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闹着,哭叫着,撕扯着,对着红卫兵拳打脚踢,且把他们拼命地往外拖。几个红卫兵上来想把她架走都架不动,只得把她按在地上。严晓琰的大声哭喊,令观看的人群起了骚动,不知是谁喊了起来:“红卫兵打严妈妈了!”“红卫兵想要强奸严晓琰!”这阵骚乱信息传得很快,连简易宿舍都有人跑过来观看。抄家的红卫兵阵脚有些乱了,眼见得围观人们越来越多,几个红卫兵把头凑在一起低语了一阵,便宣布抄家结束。同时宣布:老地主婆必须在三日内回到这里,否则,他们将去她女儿家把她抓回来。

  这次抄家原本有几件东西属于“四旧”应当拿走,尤其是严老太在家时每天要拂拭的白瓷观音。就连蒋文清和严晓琰都巴不得红卫兵把这个带走,可是红卫兵们仓惶撤离,竟没有人顾得上拿。

  红卫兵走后,严晓琰一抹眼泪对嘟嘟和三毛说:“你看他们这些红卫兵好笨啰,连我奶奶的观音是四旧都不晓得。”严晓琰说着拿起那尊观音往地上一砸,只听得“哗啦”一声,观音便碎成无数瓷片。严晓琰转过脸对蒋文清说:“妈,就跟奶奶说观音是红卫兵砸的。”

  嘟嘟和三毛在一边都看呆了,而严晓文此刻才从厕所里慢慢腾腾地出来。

  蒋文清骂他道:“看你有什么用,家里有事就往厕所躲,还不如妹妹。”

  严晓文沮丧道:“我完了,我们家是地主。我肯定这辈子都当不成红卫兵了。”

  严唯正请了三天假,把严老太从严三姑家接了回来。可是他不敢去上班,他不知道红卫兵来后会把他的母亲怎么样。严老太已是风烛残年之人,任何一点折磨都会令她一命呜呼。仅一个观音被砸了,严老太便已经呼天抢地了一夜。严唯正忧心忡忡,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

  三天过去了,红卫兵竟投有来。及至第四天晚上,红卫兵方到,来者竟有一百多人,阵势比抄家时大得多,严家人全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值夏夜,人们均在屋外乘凉,眼见黑鸦鸦来了这么多人,都围上去观看。

  这一次红卫兵没有抄家,而是把严老太揪出来批斗。严老太不知所措,任由红卫兵拉着走下楼。严唯正要跟下去,红卫兵拦住了他,说:“今天还轮不到你,你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

  严唯正说:“我母亲年龄大了,又有病,你们放过她好不好?”

  红卫兵义正辞严道:“我们放过她?问问她,当初怎么不放过贫下中农?她的臭男人怎么不放过那两个被他杀死的共产党员?”

  严唯正急着还想辩解什么,蒋文清一把拉住了他。蒋文清说:“你还说什么呢?

  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小心连你一起批斗了。“

  严唯正急道:“可是妈那么大年龄… ”

  蒋文清说:“你听天由命吧。”

  戊字楼下面的竹林已经成了一片空场,批斗大会就开在这里。严老太似乎傻了,她既不发病,也不反抗,任由红卫兵处置。红卫兵让她低头她就低头,红卫兵揭发批判她,她就说:“我认罪我认罪。”红卫兵轮流发言,一个上场一个下场时,严老太就抬起头来望着围观的人露出笑容。看到她的老朋友郗婆婆,严老太便说:“你今年的寿衣晒没晒呀?”郗婆婆闻之便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完了完了,严太婆完了。”

  批斗会开了有半个多小时。红卫兵发言完后就喊口号,喊完口号,觉得严老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便满心愤恨。一个红卫兵跑到严家要了一把剪刀,冲上台便剪严老太的头发。严老太仍不反抗,倒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仿佛是让红卫兵剪起来方便。

  严唯正却因为红卫兵进家门要了剪刀,吓得魂飞魄散,跟着冲下楼来,却见几个红卫兵围着严老太剪她的头发。严唯正无法自制,他奔过去,对着这些红卫兵跪了下来。严唯正说:“求求你们饶了她吧,她老了,活不了多久了,求你们饶了她吧。你们可以来剪我的,剪我爱人的,剪我儿子女儿的,都可以。请放过她好不好?”

  严唯正眼泪鼻涕一大把,令许多看热闹的小孩子大笑起来。红卫兵毫不理睬严唯正,继续剪着严老太的头发,剪完头发又喊口号。最后,一个红卫兵宣读驱逐令:“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号召天下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我们要把一切牛鬼蛇神赶出地球。勒令地主婆严老太两天之内必须滚回老家去,接受那里的贫下中农的批斗。”

  驱逐令宣读完后,红卫兵便如潮水一样呼啦啦退去。严唯正哭着把他的母亲背上楼。严老太头上青一块白一块,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严唯正找了一顶白布帽给严老太戴上。严老太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眼泪,平静地说:“我儿,不哭,这是好事。我在阳间受了罪就不会被拖到乱葬岗被野狗咬死。你爹老早就托梦给我了,我到底等到这天了。”

  严唯正听得此语,欲哭无泪。

  这天夜里,严老太在睡梦中咕噜了几声,就死了。她的面容十分平静,仿佛还有几丝笑意。睡在她旁边的严晓琰早上起来,推了推她,她不动,又叫了几声,她还是不动。严晓琰拍拍严老太的脸,自语道:“原来地主婆已经死了,原来人死的时候是在笑。”

  严唯正和闻讯赶来的严三姑大哭了一场,而严家其他人却没有掉一滴眼泪。严晓琰事后对嘟嘟说:“我搞不明白,地主婆死了应该庆祝才是,为什么还要哭个不停呢?连我奶奶自己脸上都挂着笑,我爸和我三姑的立场就是有点问题。”

  严老太的骨灰埋在了扁担山。从扁担山回来的路上,严晓文突然失踪。家里人先以为他找同学玩去了,回到家却看到他留在桌上的纸条,纸条上没署名字,上面写着:“我永远都不想回来。”蒋文清一眼就认出这是严晓文的字,立即哭倒,嗓子都哭出了血。

  没有人知道严晓文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严晓文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严唯正接连遭遇两大痛事,一夜之间头发全部变白。

  一连数日,乌泥湖的人都为严家的变故唏嘘不已,但彼此相聚时,却没有人谈论。人人都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1966年(四)

  八

  省委工作组由一位姓王的副省长带队,进驻设计总院。欢迎会上,王副省长作了关于设计总院文化大革命的报告。

  报告的要点有三条:

  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社会主义革命的新阶段,关系重大。革命的中心是政权问题。整个过渡时期都存在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种思想的斗争。反动阶级虽然被打倒了,可是他们人还在,心未死。并且他们人虽少,能量却很大。过去一些年来,我们同他们的斗争从未停止过,如三反五反反右等。党内则1954年高饶反党,1959年一小撮右倾分子反党。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可能来自国内外,也可能来自党内外。资产阶级分子从来不敢正面公开较量,他们总是躲在暗处煽阴风点鬼火,他们在思想意识形态方面进行活动,搞和平演变,打着红旗反红旗。苏联已经给我们提供了惨痛的教训,我们切不可忘记。我们现在主要的危险在“内”,在“党内”,在“上面”。因而我们的斗争锋芒是针对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针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代表人物,目标与四清一致。

  二、近一段时间,长江流域规划设计总院贴出了两万多张大字报,揪出了一批牛鬼蛇神,把暗藏的敌人也揪也来了,形势一片大好。但是在胜利面前,我们更应该注意:1。在这场革命的大风大浪中,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毛着是最高指示,我们对它是热爱还是仇视,是拥护还是反对,是真假革命的试金石。我们掌握了主席思想,就好像有了望远镜和显微镜,就能辨别真理和谬误。要带着感情学,现在工农兵学用得非常好。知识分子应该了解学习毛主席著作是潮流,不进则退,要带着世界观问题学,要与“我”字作斗争。遇到问题,除了向毛着请教,还是向毛着请教。

  2。要放手发动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要引火烧身,敢字当头,敢于揭发,敢于批判自己。有些人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我劝大家不要怕出乱子,不要划框框,不开秘密会,运动中要充分发扬民主作风。

  3。要正确贯彻党的方针政策。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要相信群众掌握政策的能力,把政策交给群众。在对待知识分子问题上,矛头要指向他们中的反动代表人物,指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他们中的左派应该是运动的核心,他们站稳了脚跟,听毛主席的话。运动中要壮大左派。他们中的中间派人数最多,未站稳脚跟,容易动摇,但只要他们政治上不反党反社会主义,业务上尽心尽力,就要去团结他们。而他们中的右派,一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他们留恋旧社会,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一有条件,就会兴风作浪,试图推翻共产党。他们反对群众运动,对群众运动怕得要死,恨得要命。这些人,一定要斗倒斗臭,要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在对待本单位领导的问题上,要采取说理斗争的方法,不准打人打架,变相体罚,大字报不准贴到街上,也不准贴到宿舍里,不准把他们弄上街游行批斗。不同意见是允许存在的,可以辩论。不可挑拨群众。

  三、省委工作组将同设计总院工作组混合组成新的领导小组,全面领导设计总院的文化大革命运动。

  十天之后,谢森宝主任和省委工作组王副省长一起,召开了工程师和科长以上的人员会议。在会上,谢森宝主任作了《如何把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揪出来》的报告。

  报告大意如下:

  今天谈两点。

  一、对工作组到来的这十天里的工作回顾。应该说,这一段时间里,运动是有成绩的。前八天的时间里,共贴出五千三百七十九张大字报,揪出了不少牛鬼蛇神。

  但主要的缺点是:因为强调了两个针对,即针对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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