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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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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期时间一定完不成任务,这样就没法向四川省交待。

  他的发言一结束,便有人笑:丁工一讲政治,就找不到词,一讲生产,话就多了起来。再贴他一千张大字报,他也还是这样。这话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丁子恒一时有些惶恐,可环视了一下笑他的人,发现这些笑声并无特别的恶意,方将一块石头从喉头放到心底。

  乌江渡的总布置平面图是丁子恒的主要工作,丁子恒把自己埋进了乌江渡的资料堆里。虽然他紧张的心情并未松弛,但他在做这些事情时,总还能暂时忘却其它,总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份淡档的愉悦。他先贴好1:5000的乌江渡地形图,又找来1:2000的乌江渡地形图,将之晒成四份。他反复研究乌江渡的布置,觉得这里地形复杂,高差大,地位窄,布置起来实在很困难。就算充分利用废渣造滩,仍然难以拉开场地。因为这些难度,工作量陡然加大。关于附属企业占地面积,关于钢管安装场地的位置,关于仓库区的平整工作量,关于右岸桥头平整高度,关于车站附近的填方,关于汽车基地前方仓库,关于运输的费用,关于公路货流,关于运输强度,关于土石平衡,如此如此,大量的工作必然耗用大量的时间。而所有的工作,必须在无数的生产会议开过,大家意见达到统一的情况下,方能一一开始。然而,整个的生产秩序已经被打乱,人们已无心坐在桌前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各种会议接踵而至,没有会议的时候,大家又必须进行许多问题的学习和讨论,然后还要去看日新月异的大字报。各兵团人马除了一个接一个地举行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和四处揪斗人以外,还安排有兵团自己的系列活动。如此一来,生产会议总难召开。丁子恒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无奈中,他只得去找每一个相关的干部,找室主任,找书记,找革命委员会委员,找工会组长,找施工室每一个兵团的负责人。他跟所有人都说,乌江渡的工程时间很紧,工作量非常大,这个工程并不是设计总院单方面的问题,还牵涉到四川省。毛主席说要“抓革命,促生产”,毛主席还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必须每天抽出最少半天时间来完成生产任务。每一个听他说这些的人都不耐烦,生产任务对他们来说显然没有意义,眼下革命才是最要紧的。再说比起生产的辛苦,革命也要有趣得多。丁子恒面对一个个不置可否的回答,显得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尚未彻底打倒的室主任说话了。室主任说:“丁工你就做你的去吧,有人批评你,再说。”

  丁子恒听得此话,如蒙大赦,此后他便每天上午坐在桌前计算或绘图。开始他还有些忐忑不安,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竟然什么事也没有。他这才意识到,对于他这样的小人物,倘若他自己无意闹革命,革命也未见得非要找到他们上来。他为自己无意间发现一片天地而欣喜若狂。

  这天下午,学习《红旗》杂志第十五期社论。学习中,分别属于两个兵团的人争执起来,争执尚在高潮之中,突然外面人声喧哗。有人高声说:“林正锋昨天晚上被人绑架走了,现在下落不明。”

  这个惊人的消息令满屋争吵戛然而止。丁子恒正心不在焉地听他们吵来吵去,闻得这声喊叫,惊愕半天,然后是木然。许久,一种莫名的凄凉由心底升起。想到人生在世,命运竟如此变幻莫测,忽而沧海,忽而桑田。就算人有铁腕,也无法把持得住。林院长已是通天人物,却也无法保住自己。他革命革了一辈子,可是人们一旦要革他的命,立刻就可以把他革得去向不知。就算以后有了下落,不也如同砧上之肉,任人割宰吗?一个人活在世上,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这样的革命就是最好的吗?革命的目的,是要保住江山不变颜色,可是一个江山,什么样的颜色才是最好的颜色呢?红色江山是否意味着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一个人连自己是不是好人都不知道,他又怎能明白自己是否忠于无产阶级专政呢?无产阶级专政是否需要那么多的兵团,各行其是,而把生产停顿下来呢?工厂停工了,大坝工程下马了,农民不种田了,是不是江山就红透了?那是一种什么红?是人血染的红色吗?丁子恒思绪散漫,想到此时,他被自己所想的吓了一跳。他的心怦怦地跳着,有一种作贼心虚的感觉。好在这一切思绪,都被封闭在脑海中,无人知晓。

  丁子恒告诫自己,以后连这种胡思乱想都最好都不要再有,万一不慎,流露于言行,那连地下室都没得坐,定然要掉脑袋。

  仿佛自这天起,丁子恒工作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虽然他每天上午仍然雷打不动地坐在桌前计算,但他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情已经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自己。自己的内心很空,很虚,很茫然,很混乱,乌江渡的工作是他生命中惟一的寄托。他做这些事,就仿佛一个溺水之人紧紧地抓着一根小小的木头漂流在茫茫的大海上,这根细木或能令他在波浪中起起伏伏,渡水抵岸。又仿佛一个深夜的迷路者看见了一线曙光,这一线曙光一头牵着太阳,另一头拉扯着他的生命,让他不致被暗夜吞没。

  寒冷的冬天就在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垂头丧气有人迷乱茫然有人惶惶不安中大踏步深入。天色也越发阴冷,冷得让人觉得是不是两个严寒叠在了一起。

  这天上午是援越抗美游行活动。游行进行了三个小时,长江流域规划总院出动了许多人。他们举着旗帜从机关出来,一直走到中山公园。行在路上,各兵团之间,一边为各自的观点争吵不休,一边骂美帝国主义。丁子恒几乎分不清那骂声到底是针对美帝还是针对观点不同者。其它单位的游行队伍也从一条条小路汇合到解放大道上,每逢两支游行队伍相遇时,大家便一起高呼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坚决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情绪十分热烈。这时还常常会有人领着头唱起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美帝国主义必然灭亡,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歌声往由几个人开始,然后不断有人加入,渐渐地变成巨大的声音,那声音使人产生的幻觉,仿佛凭此呼啸之歌便足以将美帝国主义埋葬。

  在群情激昂的气氛中,游行结束,回到总院。一进大门,队伍开始散乱,人们各自找捷径回自己的办公室,亦有人留在大字报栏前观看新贴出的大字报。更多的人则是直接往食堂而去,因为距午餐的时间已没多久。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出了惊呼:“哎呀!烟囱上有人!”这呼叫有如惊雷贴着头皮炸开,人们几乎同时朝烟囱上望去。

  众多的声音叫着:“是谁呀?是谁呀?”

  有人认出了烟囱上的人,大声喊着:“是吴松杰!”

  人们纷纷跑到烟囱下面,瞬间,烟囱下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人。尚未被揪出来的院政治部主任谢森宝闻讯而至,革命委员会的领导成员王志福也到了。人声嘈杂中,谁也拿不出个主意。

  谢森宝说:“赶紧通知他的家属来。”

  有知情者说:“他老婆已经同他离婚了。”

  谢森宝说:“他家还有什么人吗?”

  知情者说:“他有两个儿子,都申明同他断绝父子关系。”

  谢森宝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王志福的喊话所打断。王志福说:“吴松杰,你赶紧下来,不要走绝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你更没有好下场!”

  许多人也在喊:“下来吧!下来吧!”

  烟囱上的吴松杰一声不吭,像他平常一样表情淡然。无论人们如何喊叫,仿佛都与他无关。他时而望着地下,时而又把目光投向天空。天色阴暗,空气也是灰蒙蒙的。云层深浓,仿佛有雨雪将至。

  丁子恒本已走进了办公室,听得人声喧嚷,他倚窗而望,立即发现了烟囱上的人。他心头一抖,随着办公室的人一起跑了出去。行到近前,认出那是吴松杰,丁子恒不觉有魂飞魄散之感。他知道吴松杰离婚了,知道他的孩子与他断绝了关系,知道吴松杰什么也没拿,只身离开了他的家,也知道吴松杰割腕自杀未遂,更知道因为他的遗书他被再次关进了地下室,还知道他在遗书中说:“我已不觉自己仍然是人,我已经失去了人的尊严。我的痛苦无词语可形容,无言语可表达。我活着比死还要痛苦,既然如此,就让我去死吧,那将是我生命的一次解放。我对得起所有的人,只是对不起生养我的父母。我与他们割断所有的恩情,留在祖国。我的儿子们用同样的方式惩罚了我。我对父母所欠的一切,只有来世相报。”这是许多批判吴松杰的大字报中都引用过的一段,丁子恒从中看到了吴松杰滴血的心。此刻的丁子恒,满身心都是对吴松杰的同情。他在心里急切地呼喊着:不要啊,不要跳!

  谢森宝叫了水电组两个工人往烟囱上爬。吴松杰低头看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脸上浮出几丝冷笑。丁子恒脱口而出:“不要上人,他会往下跳的!”

  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却听到另外的声音在大声说:“他这样做,岂不是在威胁文化大革命吗?走资派如果都这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怎么进行?”这一口浓重的沔阳腔,丁子恒听出那是何民友在说话。

  吴松杰的脸上,仍然是冷冷的表情。

  拿着绳子奋力往烟囱上爬去的工人,已经爬了一半。吴松杰此刻已经不朝下望了,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天空,似在看云,又似在想。烟囱下的人声慢慢静了下来,仿佛在看工人往上爬,又仿佛在待等吴松杰的最后一跃。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两个工人一前一后,爬过了大半,距吴松杰只有几米远。只听他们中的一人对吴松杰说:“吴工,下来吧,有什么事下来再说。”另一人亦说:“是呀,吴工,谁没个难处呀,过一阵就好了。”

  吴松杰没有理他们,甚至连看一眼都没有。他一直仰头望天,望着望着,他突然身体一歪,双手一松,栽了下来。

  烟囱下几百人同时发出惊呼之声。吴松杰朝着没有站人的煤堆方向落下。只几秒钟,甚至更短一点,“砰”的一声巨响,在煤堆那边响起,乌黑的煤灰蓬了起来,纷纷扬扬,有一些血随之溅起,又散落在四周。

  巨响过后是一片寂静。丁子恒惊叫过后,几乎呆掉。然后他看到了混杂在煤灰中的血,他能感觉得到鲜血四溅的情景,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血也在此时四溅而出。

  吴松杰跳下的弧线有如一根细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无法呼吸无法吐气无法说话无法求救。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声而碎,他感觉自己的一身筋骨已无法支撑自己的躯体,他感觉自己的躯体只剩下一个装着行尸走肉的空壳,他感觉自己渐渐地恍惚。最后,他晕倒在自己倚靠着的那棵树下。他在倒下时发现这是一棵银杏树,这棵银杏树叶已落尽,只剩下光光的躯干。他记得这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树。

  这天晚上,大雪纷扬而至。

  清早的大地,一片纯净而美丽的白色。烟囱下的煤堆已成了一座洁白小坡,吴松杰砸下时溅得满地的鲜血和碎散的骨肉,已被白雪覆盖。烟囱下静静的,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个生命在这里划了一道惊人的弧线,然后永远消失了。白雪在掩盖它的痕迹时,也掩盖了人们的记忆。

  几天后,丁子恒走过这里。他的手足发凉。雪地已经泥泞,新的雪片又以它轻盈的姿态一片一片地将泥泞再次覆盖。一层一层的覆盖之后,压在最下面的就成了历史。人们的目光总是落在白雪的上面,根本无法看清历史究竟是什么,也根本无从了解历史曾经有着怎样的过程。那烟囱下的人们和那对绝望者的训斥之声,那一道跳跃的弧线和那仰望天空的神情,甚至那绝望者脸上浮现出的几丝冷笑几丝哀容,都随云而散,随风而逝,随雪水而遁入土中,随忘却而埋进尘埃。草一样的生命,虫一样的生命,烟灰一样的生命,滴水一样的生命,你的存在无人注视,你的消亡无人理睬。你默然存活于世;你努力,你奋斗,你毅然决然,你痛苦挣扎。你甚至渴望自己渺小,渴望自己平凡,渴望自己无足轻重,渴望自己不足挂齿。因为惧怕那些你永远弄不清楚的概念和术语,因为惧怕无数的讨论发言、批判检讨、剖析灵魂、表白立场、思想汇报、学习心得、交待材料、意见书、大字报、报告会、讲用会,因为对政治一无所知,你只想做一个简单的人,简单到只有自己把自己当做生命,而请所有的别人都只把你当做一个工具——并且是一个单纯的工具。然而连这样的微小的目标你都无法达到,迎面向你走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羞辱和全体亲人的背叛。在所有人的眼光里,你只有弓下身低下头,承认自己连狗都不如。

  工具原本已无生命,人若如狗般苟活,与死又有什么两样?

  丁子恒知道吴松杰是痛彻骨髓了。痛得他无力承受,便有了那纵身的一跃。那一跃,他把自己完成了,却让尚且活着的丁子恒们,感觉自己已经死去。一个不知为何而活、也不知自己会活成怎样的人,一个每日里心下茫然着来来去去的人,一个没有灵魂、没有自己的思想的人,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甚至没有了表达自己欲望的欲望的人,与行尸走肉何异?如此这般,他们又怎能比得上远遁而去的吴松杰?

  怎能如他一般在无影无踪中自由穿行?

  雪一直下个不停。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吴松杰的痕迹,可在丁子恒眼里,吴松杰无处不在。

  十五

  1966年在一片喧嚣声中,在沉痛的心情中,蹒貂跚跚地走到了尽头。

  风雪过后,天气依然奇冷无比。乌泥湖一大帮中学生在串连完后,又结伴出去长征了,二毛与他的同学也打着红旗列队向井冈山而去。丁子恒曾想阻拦二毛,他认为这是一个幼稚的行动,后来一想,算了算了,由他去吧。

  院里的革命形势更加混乱。周则贵也被揪了出来,批判会开过了好几次,周则贵不服,高声反驳。此举令众人恼羞成怒,不知是谁最先发火,就有人动了手。周则贵被打得鼻青脸肿,眼里满是怒气,却再也不敢叫骂。死在敌人的监牢里是烈士,死在革命群众手上是什么呢?这个结果,他自然想得到。政治部主任谢森宝的大字报亦贴得满墙,大字报的内容一直写到当年打游击时,说谢森宝曾经随意杀人,许多革命战士被他杀害。这个内容来源于乌泥湖。

  整个设计院呈现群龙无首的状态。十几个各自为政的群众组织相互之间吵来吵去,吵闹得经常连批判会都无法进行下去。因为究竟由哪一派主持会议,仿佛是一个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在如此的局势下,像丁子恒这样的人,参不参加活动,听不听报告,有没有外出看大字报,便都没人过问了。倘在以往,如此状态,丁子恒自是乐得其所,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埋头做他自己的事情了。然而现在,丁子恒却无法使自己的心情有一丝的愉悦和轻快。自从亲眼见到吴松杰从烟囱上跳下,他的情绪就十分低落,心情亦备觉压抑。他成天恹恹的,对所有事情的兴趣都减至零点,就是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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