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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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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只有王志福的发言令大家略有些不愉快。

  便是这天的晚上,苏非聪上丁子恒家来小坐了。苏非聪说:“我怎么也突然有了你说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呢?”

  丁子恒惊讶道:“是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能说得清楚吗?”

  苏非聪说:“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些过火了。像老潘和老邱他们,又翻起了三反五反时的老账,把院领导一个个点著名骂了一顿。董工和孙工,就只知道为自己要房子。张工更过分,不断讲自己当年在海南时,有小汽车有小洋楼,做的事还没现在这么辛苦,现在天天都在办公室上班,却什么都没有了。你说这些人解放这么多年来怎么什么也没学会?天天叫嚷没给他民主,这回真给了他,他却懂也不懂民主是什么。民主是让你们攻击个人么?肚量再大的领导,你攻击了他羞辱了他,他焉能不恼火?像周则贵,听说他已经在院办公室拍了桌子。其他领导想必心情同他一样,万一他们都恼羞成了怒,心说,给你们一根棒子,你就把主人往死里打,我何不把棒子收回来,打你一顿呢?这样一来,你受得了吗?”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讲得有道理。不过是不是也有些多疑了?整风骂得是有些过火,但共产党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收回棒子,反过来再朝这些人打下去吧?”

  苏非聪说:“不。已经有不少提议,特别你们那些民主党派的,没脑子,乱叫什么要搞多党执政,这不明摆着让共产党下台?照我看,就这么一直敞开着鸣放下去,没有控制,话只会越说越过头。记住中国人的哲学思想,欲速则不达,还有一句,物极必反。”

  丁子恒有些迷茫,说:“《人民日报》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

  苏非聪怔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就像你说的,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苏非聪走后,丁子恒手头上的事做不下去了,脑子里盘桓的尽是苏非聪所言,他情不自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正和嘟嘟坐在床上玩耍的三毛奇怪地看着来回踱步的丁子恒,突然,他一骨碌下床,把门后嘟嘟的痰盂端到丁子恒跟前,着急地叫道:“爸爸,爸爸,给你尿尿。”

  丁子恒停下,不知三毛什么意思,便用脚尖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下,说:“干什么呀,三毛?”

  三毛说:“三毛要撒尿,不敢撒裤子上,怕妈妈打,就像爸爸一样走来走去。

  爸爸一定也是这样。“

  一句话丁子恒令仰头大笑。他的身体靠在了桌边,桌子为笑声所震,发出吱吱的声音。正过来欲把三毛抱上床的雯颖,亦笑得岔了气一样,软着身子坐到床上。

  隔壁房间做作业的大毛二毛闻声而来,连地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三毛手里掂着痰盂莫名其妙地望着大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之处。丁子恒一弯腰接过三毛的痰盂,大声说:“噢,还是三毛明白爸爸。爸爸就是要撒尿尿了。

  走,我们撤尿去。我用厕所,你用痰盂好不好?“

  三毛高兴地说:“好咧!”

  乌泥湖楼房的卫生间被乳白色的板壁一隔为二。一间是男式小便池,一间是男女共用的大便池。大便池又分为两种,右舍是坐式马桶,左舍则为蹲式。不知道房屋设计师出于什么样的设计思想,觉得有必要把卫生间设置成不同样式。丁子恒家住左舍,故而只能有蹲式的便池可用。这对于坐惯了马桶的丁子恒来说,是一种折磨。因为他喜欢坐在马桶上一边看书一边悠闲地大便,深感这是一种最富乐趣的人生享受。而蹲式便池,一本书没翻几页便腰酸腿麻,而享受的感觉却因这酸麻而骤然消失。丁子恒长叹说,左舍厕所的设计是乌泥湖楼房最大的败笔。

  丁子恒把三毛连痰盂一起放在大便池的台阶上。三毛坐在痰盂上,跷着两只小腿,只(口瞿)(口瞿)几下,便撒完了尿。他没有起身,坐在痰盂上听丁子恒站在小便池撒尿的刷刷声。听得有趣,便拍手唱了起来:“爸爸撒尿响,当军长;爸爸撒尿臭,当教授。”

  丁子恒走出来,抱起三毛,拍了拍他的屁股,笑道:“什么狗屁歌!”

  三毛笑了,脸上有如开放的花儿。三毛说:“爸爸好笨哦。我属蛇,应该是蛇屁。”

  丁子恒恍然道:“哦,原来如此!”

  丁子恒再回到房间时,发现适才纷乱的心已经复归平静。他心里轻叹道,倘若人人都像三毛这般单纯就好了。叹后又想,人和人是不相同的。有人适宜于这,有人适宜于那。我本就不是一个懂政治的人,只适宜同单纯的人和事物打交道。那些难以明白的事理,就让它不明白地存在又有何不可?我何必非要去弄明白它?一切听其自然不是更好?

  这么想着,丁子恒倒也轻松起来。夜里睡得很好,甚至不觉自己有梦。清早醒来,透过窗帘缝隙,望着窗外明朗朗的天,他伸了伸懒腰朗声念道:“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十

  整风的会议依然没完没了,丁子恒很快就有厌倦之感。从四川带回来的资料也没有时间整理。会上颠来倒去说的话总是那些,重复再重复。丁子恒想,政治,这是多么乏味的事啊。

  这天早上,丁子恒刚刚走出乌泥湖宿舍,忽听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见是规划室的吉迪成。吉迪成住在甲字楼上右舍,在江汉平原土壤调查时曾做过丁子恒的副队长。丁子恒说:“早,吉工。”

  吉迪成说:“早呀,丁工。说你又去四川搞土壤调查去了?”

  丁子恒说:“是呀,派到头上,不能不去。现在只是临时回来参加整风的。”

  吉迪成笑道:“你们室整风进展得怎么样?”

  丁子恒说:“反正总是开会,大家都争着发言。时间长了,发来发去,也都是些差不多的话,花去了好多时间。有时我想,还不如留在四川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哩,那更适合我。”

  吉迪成显得有几分惊异,说:“哦,你真这么想?”

  丁子恒说:“怎么?”

  吉迪成说:“唐白河一带土壤要补查,让我领队。可我是我们室整风运动的骨干,走不开。室里正在跟总院交涉,要求换人。你可愿意去?”

  丁子恒说:“多长时间?”

  吉迪成说:“大概一个月左右。带上五六个人,边调查,边做培训,顺便带出几个土壤方面的专业人才来。”

  丁子恒说:“我去调查可以,但让我带专业人才,恐怕难以胜任。”

  吉迪成笑道:“可去年在沙市,你连着讲了几场土壤与水利关系的专业课,谁不说你讲得好?说真的,如果我去不了,还只有你最合适哩。”

  丁子恒有点犹豫,说:“我要想想。不过,四川那边我还没搞完哩。”

  吉迪成说:“那边没有一年半载哪里能完?唐白河只是一个扫尾而已。你做完这边的,也误不了那边的。怎么样?也算帮我一个忙。”

  丁子恒的脑子急剧地转动起来。他想起那些永远开不完的会议,想起自己坐在桌前呆望窗外而时间却从身边悄然流逝的情景,然后说:“如果吴老总同意,我想……

  我问题不大。“

  整整一个白天,并没有人找丁子恒谈唐白河的事。及至下班,办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丁子恒亦开始收拾桌面,吴思湘走了过来。他神情颇为忧郁,浑身都散发着无精打采的气息。他走到丁子恒桌前,说:“丁工,到唐白河土壤调查是你自己提出的?”

  丁子恒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吴思湘叹息一口,说:“你这样做很聪明。去吧去吧,没有比现在出差更合适的时候了。”

  丁子恒怔了怔,问:“为什么?”

  吴思湘说:“你听我的不会错。”

  吴思湘说罢便往外走,走至门口,突然回过头来,说:“丁工,你我都是靠技术吃饭的人,这时候出差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可惜,我没你那份福气。”

  丁子恒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墙后,心想,吴总怎么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丁子恒出发那天早晨,苏非聪递给他一张《人民日报》。苏非聪说:“有篇社论,我建议你在路上看看。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吧?这样下去,主人焉能不举起棒子?”

  丁子恒瞥了一眼标题:《这是为什么》。他把报纸往包里一塞,说:“好的。”

  汽车当天就到了唐白河。他们找当地水文站借了两个房间,作为临时住处。丁子恒把行李铺开,床板有些发潮,便顺手抓了张报纸垫在下面,然后拿了条毛巾走到河边。

  河水很清亮,足可洗净一路征尘。整整一天,汽车在乡村的公路上颠来颠去,车窗大开着,灰尘迎面扑来,同身上的汗水搅在一起,感觉黏黏糊糊的。用手掌往胳膊上抹一下,一条条的黑泥便搓了起来。丁子恒三下两下洗完脸,又把胳膊浸泡在水里。这时他看到了映在河面上的夕阳。夕阳通红通红的,一波一波地浸染着河面。瑰丽的色彩竟使丁子恒感到激动,于是他站了起来,向远处眺望。

  原野里的绿色铺天盖地,很是舒展地在黄昏的风中波动。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这份香气早已为丁子恒所熟悉,闻之顿有浑身一爽的感觉。和谐美丽的大自然,以它的温馨和素朴悄然洗去生命中的倦怠。河水无声地流淌,在夕阳照耀下,宁静而安详。河对岸的村庄正升起炊烟,狗吠的声音亦远远地越过河来。沉浸其中,丁子恒有些迷醉。夕阳一点点下沉了,随风摇荡的杨柳如扬起的手臂,挥手将最后的阳光送入云层,然后又如扫帚,把斑斓云霞一块一块抹去,最后则化为千万支画笔,溶炊烟和暮霭为一色,渲染在天幕上。丁子恒想,什么是永恒?只有自然啊。同永恒的自然交织在一起的是什么?是人对它的欣赏和欣赏过后的愉悦。

  晚上吃饭时,丁子恒精神很好。他对土壤队另外五个人说:“我这次除了带领大家进行土壤调查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为院里带出一批土壤调查的行家来。所以,今后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我给你们上课。我大概从水利与土壤的关系、土壤与土壤形成、土壤与农业、长江土壤形成的自然条件和特性、长江土壤基本特征、水利土壤改良特征以及水利土壤改良有利条件这七个方面来讲课,我希望你们有所准备。

  另外,请做笔记。如果晚上没有听懂,白天工作时可以再问我。“

  五个队员纷纷说,知道了。出来时领导都交待过,丁工搞过多次土壤调查,对长江土壤特别了解,跟您工作可以长很多知识。

  丁子恒问:“顺便问一下,你们都是什么学历?”

  五个人中有三个人是中专,一个是高中,最年轻的那个小伙子是大学。丁子恒便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小伙子答说读的是清华,学的就是水利。

  丁子恒便有些诧异,说:“你学水利为什么要改学土壤?”

  小伙子说:“听吉迪成吉工说,丁工是老清华的,学识渊博,学哪行就能成哪行的专家。我想成为了工这样的人,所以,就要求下来,好跟丁工多学点东西。”

  丁子恒听了此话很是吃惊,而后又有些感动。他想了想,说:“你错了,在土壤方面,我只是半桶水,我虽然要给你们讲课,可我也是一边学一边讲。你不可轻言‘专家’二字,那是需要真学问垫底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说:“我叫陈远南。”

  丁子恒对大家说:“好,在这一个月里,陈远南是你们的学习小组长。”

  晚上睡觉时,丁子恒想起苏非聪塞给他的那张《人民日报》,便挑亮煤油灯,在包里翻找,找来找去,竟找不见。丁子恒突然想起自己很可能已将那报纸垫在铺下防潮,心中暗道:苏工,对不起了。

  因为下雨,乡间道路四处不通,唐白河土壤调查队只能走走停停,这么一来调查工作便延误了半个多月。大多的时候,他们借居在村里,逢上天气恶劣,一住就是几天。丁子恒长跑工地和野外,早已习惯如此生活。闲时他除讲课外,便自写工作笔记或给雯颖写信。丁子恒写信总是很长,那一刻,他感觉是正在同雯颖聊天。

  同时,他还带了俄文书与字典,他不想让时间从自己身边白白走过。陈远南的英文底子不错,他见丁子恒学俄文,便也想学。丁子恒喜欢好学上进的年轻人,见他如此,也就十分乐意做他的俄文老师。

  反有的风声隐隐传来,但因消息闭塞,丁子恒始终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好容易七转八转收到雯颖的来信,信上却从来只谈鸡零狗碎的事,什么大毛考试一百分,二毛学习太好,学校建议他跳级,三毛应该进幼儿园了,嘟嘟会背一首唐诗,诸如此类。这些内容虽然令丁子恒倍感亲切,但却无法令他知晓天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丁子恒每次看完信,都会遗憾万分地想到,妇人就是妇人,丈夫孩子便是一切,天下其它事情再大都不在她眼里。

  丁子恒完成任务回家时,酷热的夏天业已接近尾声,只剩得最后的闷热煎熬着人们。因为车到得晚,丁子恒走进乌泥湖宿舍时,人们已经出来乘凉了。夏天白日漫长,太阳下了山,但天却仍然明亮。宿舍大门的竹篱笆下稀疏地坐了些人,他们手持大蒲扇,三个一组两个一对地闲坐一起。时有小孩子窜跑过来,发出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叫喊。丁子恒欲在他们中间发现大毛或者二毛,他想要见到他们的心情忽然迫切起来。可惜跑动的孩子大小均差不多,远远的,他几乎看不出谁是谁来。

  但丁子恒见到了坐在篱笆下的吉迪成和他的太太。他经过时便叫了一声:“吉工,乘凉呀?”

  吉迪成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四下张望了一下,方说:“回了,丁工?”

  丁子恒说:“本来老早就完了的,可是天老是下雨… ”

  吉迪成突然打断他的话,神色黯然道:“当初我若自己去就好了。”

  丁子恒惊异地:“怎么了?”

  吉迪成淡淡一笑,说:“你明天就会明白。对不起,我没空跟你讲,我还有点事要办一下。”说罢便拔腿往甲字楼走去。

  丁子恒先是莫名其妙,想起一个多月前吉迪成热情洋溢动员他去唐白河的情景,又有些恼怒。他想,怎么回事?神经病吧!

  丁子恒的归来,令雯颖大为高兴。趁丁子恒吃饭的时间,便不时地说大毛如何小学毕业了,二毛如何从三年级直接跳级到五年级,三毛如何摔碎了碗,嘟嘟如何跑步跌跤。丁子恒一边咀嚼,一静静地听她讲述。心里却在想,做女人多轻松多惬意呀,这样的事情都能让她们兴奋。

  丁子恒问:“反右是怎么回事?”

  雯颖的神情立即神秘起来。雯颖说:“弄不清楚。说是有右派反党,现在天天都在批判他们。听魏婉娴说你们室里有好几个,连吴老总都是。”

  丁子恒大惊,碗都落在了桌上。他说:“真的?”

  雯颖说:“魏婉娴是这么说的,我也没问怎么回事。你等下问苏工好了。”

  剩下的饭菜立即味同嚼蜡。雯颖再讲述孩子们的故事,丁子恒亦没心思去听。

  他想,出门一个多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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