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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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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邓真是他们亲爱的袍泽兄弟。

  春天第一次的阳光初照,篮球场上摆着一座老藤椅,上头铺得大张旧棉被,几件高凳矮凳占了棉袍跟其它厚衣物,水泥地上散着旧黄书籍,一本一本摊开来,像冬阳下晒暖的老灰狗。他去图书馆,弯道过来,瞧瞧什么宝贝东西,竟是老舍、郁达夫、朱自清一伙的,正在翻着,那边忽来一声钟鼎之音:「喂那位同学,有兴趣嗯?」

  他骇一跳,抬头看,是图书馆主任老邓。走在春阳下,满面的红润发光,白色长髯映得银白银白,他都看呆住,还愣蹲在那儿,老邓已好似泰山压顶的过来。

  他缓缓站起来,只有老邓下巴高。「我,我……」
  「要看?看,没问题。喏,都是你的。」老邓满意的看着地面散着的书本,像是一群子弟兵。
  「邓先生──」
  「老邓,老邓。没的那些啰苏劲儿喊老邓就好,嗯?」一掌拍在他肩上,好结实,叫人踉跄了一下,有点吃不住。
  「这些,哪里弄来的?」他问着还带些胆怯。
  「嗳──没关系。别这小模儿样……」又拍拍他肩膀。「什么来着?噢,哪里弄来的?你问咱们哪里弄来的,背包里背过台湾海峡来的……」

  老邓的中气十足,后来混熟了,时常喝酒喝得高兴,一踢开椅子才霍地站起来,直有天花板那么高:永远是那曲「盗御马」。「将酒宴,摆至在分金厅──上──」「我与──那──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唱到后面,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气都不换的,好像策马而奔,眼着剎不住车了,却猛然一勒缰,「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屋当中垂下的一百烛光就在大阳穴边,途中不意撞了一下,随着节拍的激长直晃动,小屋内即飞奔在马蹄上似的,逼得人透不过气;现在也逐渐停蹄下来。老邓唱得白髯贲张,大脸在灯光旁烧得愈发通红,唱完,抓起一杯满满的,喝道:「干!」

  图书馆来新书,老邓指挥着运书车进出,车轮毂轳毂轳的响在大厅里。瞧见他们,一副大喉咙又扯开来:「新书来啰,新书来啰。来来来,一人捎它个三本回去!」往后索性将钥匙交给他,那两年,连宿舍也不回去了,晚上便睡在桌上,清晨起来开大门,见老邓篮球场上打太极拳。旭日东升,雾气还没有散尽。

  有时夜里一觉醒来,枕着手臂,一座大房脊十分黝黑,又高又深远,四壁书架一排排列得整齐森严。那些精装烫金的砖头书已经泛黄了的,每本都可以叫出名字来,不看它们,也要天天巡回一趟,闭着眼都能伸手摸来。外文系的本来就是high class,起码一篇文章在手,三两眼即可瞧出作者的意图;这地方对比,那地方隐喻,朋斯「圣威里的祈祷」有名的反讽:

  除此,我还要保证,
  对丽姬的女孩,有三次──我想──
  但是上帝,那星期五我酒醉着
  当我接近她时;
  否则,你知道,你忠实的仆人
  是不打扰她的。──

  甚至反讽的定义,他能毫无疑问背诵出来:严肃和诙谐或幻想和平凡之间的平衡……那个中文系小妞也算得登文学之堂?

  高高的窗户钉着铁格子窗栏,一拥小小的方天就在那里,夜间看着呈深蓝色。平常,单单就是那颗星,透体的晶亮悬在窗口,近到他都深信有一天会叮铃一声落至脚前,拾起来,冰冰凉凉的。也许是伯利恒的星星──他们听见主的话,就去了。在东方所著见的那星,忽然在他们前头行,直行到小孩子的地方,就在上头停住了。他们着见那星,就大大的欢喜。他觉得一颗心一直胀大,大得同屋顶般高了,还要溢出去。有月亮的时候,月光泻进来,在前方桌面撒下一片凉凉净净,他彷佛看见自己沿着那道清虚的素光飞上去了。大遥远的未来是一团耀白的光网,风驰着,有多少宇宙星辰忽忽的滑过耳际,脚底下那望不尽,万点浮沈的星云越来越远,越来越迷蒙,想着天上到了,身子顿时脱去骨肉的轻起来,飘浮在完全静止、完全和平的大光里……「小唐,小唐,嘿──喝──」有谁叫他,来自云雾的云雾之外,却只在这顾念之间,眼前轰然一黑,再定睛一着,是盏日光橙。他惊弹起来,讶异怎么在桌子上。「开门哪──太阳晒屁股啦──」大厅里整个的阳光漫漫,对墙书架蒙上一片金粉,有些烫金字反射成一颗颗银砂,那么多古旧的典籍,好像在此刻才是今天的。他去开了大门,老邓赫赫的庞然大躯,剪影在晨曦、蓝天和迎天招展的椰子树下。老邓又是一掌推得他倒退好几步:「睡死啦,小子咱们拳都打完了。」他还没有明白过来,呆立着抓背,半天总抓不到痒处。

  大学几年没交到朋友;那时他们的现代主义跟哲学系存在主义凑上了,人人都变得鼻歪嘴斜,眼中没有旁人,他自己更是恃才傲物,从不参加什么group。常年一套大学服,又旧又脏,奇软奇软的挂在身上;留两撇小髭,独来独去。凡是一切温情,浪漫或庄严的,他一概要来反讽一番。老邓的与他的世界全然不同,却不知为什么,他永远无法嘲讽。老邓的一声喝道,每每把他当下一震,震回到一个最简单的人。

  毕业典礼,母亲说什么也要亲自北上一趟,「一生一次,合算也是该奔波点。」早一天便来了,歇在开裁缝店的大舅家,夜晚挂了好几通电话才接到他,房东一家正在着电视剧。母亲还不清楚电话的功用,线那头,简直是嗓门开到极限的聒噪着喊:「阿平啊,你是阿平啊……」

  「是啦,是啦。阿母啊?阿母你是几时来的?」
  那边叽叽咕咕笑好半天,才又说:「你现在做什么?」
  「现在?现在刚刚洗过身子……」他歉意的着着房东一家,电视正好广告开始,房东太太过去息了音响。
  「喂,喂,听得见没?喂──是。阿平啊,明日你舅舅舅母偕我同去──」
  他急急抢道:「免啦,免啦。人家做生意忙死了,一个典礼而已,叫那么多人干嘛!阿母,同他们讲千万不要──」

  母亲果然回头喊:「阿平说你们免去啦……」半天,那方嗤嗤喳喳只听见许多杂音,有些旋律什么的,隐约听到一句:「擦伤、烫伤、虫子咬伤──三马软膏。」这边的屏幕上摔出一只特写拳头!握着条细长盒子,一排大黑字「三马软膏」。即使已经堂堂电视机了,仍旧街边卖草药的气势,沙哑的喉咙大吼大叫。

  「喂──阿平啊,你阿舅讲一定要去呢。一辈子单单这一次嘛。这是祖先有灵有幸保佑的咧,不热闹点怎么可以。」
  「阿母,妳这真是……」
  「喂,喂。晚上吃些什么了啊?」
  「吃面线。」 
  「又是阳春面,嗯?」母亲听他.这头没吭气,叹了一声,说:「明日就同你阿舅一行人去啦。今夜好好困一觉──别再弄到七晚八晚才困!好,好──」卡塔,叮──便挂断了。

  这通电话打得满手心汗,脑子昏昏沉沉。母亲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他知道母亲此时必是身子直发热才在舅舅众人面前,心底藏着兴奋和羞怯。

  第二天母亲等一行老早便来了。阳光塞得一屋子都是,汗热热的每件东西都像膨胀了一圈,到处撞着。

  他早点还未吃过,母亲解开包袱才一包透明塑料袋装着白煮蛋,要他抹细盐吃了。

  「吃不下。」他奇怪领带怎么找不着了。
  「多少吃一些,不然等下空肚子要坐几小时,怎么受得了。」边说完,剥好蛋壳,沾上盐巴,递给他。

  「吃不下,真的吃不下……」他也不睬母亲,「阿舅──」大舅赶紧从椅子上挪开半边,领带正在下面,对半压个大绉折。他便凑合着门边一枚小圆镜,打起领带,汗水已经湿透了整件白衬衫。

  舅妈旁边说:「蛋恐怕很噎人,不是还有点心?」
  母亲在包袱里捧出一盒义美甜点:「这你舅母带给你的,吃块罢……」
  他见舅妈沾着床沿坐,墨绿暗花旗袍剪裁得好合身,笑咪咪的望他,只好捏了块寿司意思一下。

  一出门,烂漫的阳光撒个满怀,蝉声遍地遍天鸣叫,叫得整条红砖路热燥起来。违章建筑泛滥在路边一排,搭的粗帆布棚子伸出一张张阴影,占着路面,摆书摊、卖水煎包、牛肉面、爱玉冰。脚踏车单行道上,吱吱哟哟来去穿梭;有一辆骑到红砖道来,把人直赶进棚子下,撞了吃豆浆的,溅得乌油油的桌面一滩白汁。登时一片纷乱。槟榔树耸入高高的蓝天里,母亲跟他立在树下拍照,树干上贴有蓝底白字标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顶学士帽老叫撑着的阳伞碰到,才扶正又碰歪了。大舅逗着人笑:「笑一个,笑一个,呵呵呵嘿──行啦。」柏油马路一蓬一蓬蒸散着热气,两个女人走在前面谈笑。阳伞下,母亲长至腿肚子的旗袍,没甚款式,平底鞋,很小很小的脚。他跟舅舅后头走着,长长的路上没有说话。椰林大道,两排插的国旗,因为没有风,都立得毕挺毕挺,一个一个小兵勇。

  若不是母亲他们,他是懒得揍这些热闹,还有资料要去找。在花廊下石凳上休息,蝉声鸣──鸣──鸣──鸣──吱──就在头顶上叫。他一旁坐着,母亲扑扑的摇着蒲扇,两人也就是无言。草坪上,太阳一地艳艳的。他起来去买了几瓶汽水。

  念了四年的书,怎么愈是与人不能相处。他实在胆怯回到南部老家。

  家就在黄金金的稻田那头,穿过很长的泥巴路,两边黑绿的灌木丛,芜杂猖獗,贱生着橘红色灯笼花,是亚热带那种慵懒漫长的午后。孩子们掐下花朵,去了萼跟瓣,剩下指尖大白嫩的花心,黏在鼻尖上:「我是俄国大鼻子。」也不知何处得来的印象,一时风行得很。厨房后面一片竹林果林,莲雾落得满地,养得泥土黑沃沃的。黄昏时候,母亲要他去林子里拾莲雾来喂鸡,捡了半畚箕出来,倒把蚊子喂得饱饱。也去挖笋,那一铲下去,探到了的剎那,像跟地母的血脉忽然相触了,震得一麻。廊檐底下堆着新砍来的木柴,斧痕处是牙黄色还潮湿的,一股淡淡的甜香。正厅里一张八仙桌,靠墙两边摆着长板凳,常常是他爬到凳上撕日历,一撕十几页,日子就在手指下忽忽地一下飞过去;有时候故意撕过头,几天便不知要望它多少回!一天一天觉得光阴再也没有止尽。进出卧房隔着块布帘,年岁久了,花花草草的图案也都枯干萎黄,叫不出颜色,姊妹几个立在门边讲话,讲着讲着,便爱将布帘裹起脑袋来,露出两只眼;不然转个圈包起身子,变成印度人,母亲见着就骂:「作贱作死了,要把帘子坠坏才称心啊!」供案上置两盏红灯,夜里两朵血红血红,溅得祭案上那一片也是。

  家乡的一切叫他在反讽的世界中,忽然着见一个他原来的人,因此怯儒。寒假暑假也不愿回去,留在北部工读。今天母亲来参加他的大日子,整日他都不对。

  吃过中饭,送他们去车站,阳光如蜘蛛网缠得满头满脸。母亲临去还非要买两罐奶粉留下,「晚上爱晚睡的人,不加点营养,等瘦得像支洋火棒,还念什么书!」

  「吃了牙齿上火」
  「胡说!」母亲与他争得有些气上来,两颊泛着发高烧的那种红晕,鼻头都是汗珠珠。

  公交车久久不来,没有风、没有云,蝉声哗哗哗的,直叫到蓝蓝的天顶上去。舅妈打着阳伞,母亲一起避在下头,两人说着话。很安静的时候,母亲才转头跟他讲两句,眼神很散涣,看着他又彷佛并不在看他,「闲时还是回来一趟罢……今年芒果生得很好……」

  「好。。。。。。」

  卖棒冰的叮铃叮铃摇着铃铛,在这炎炎的午后,径自是一条清闲的小溪水,淅沥淅沥流过低垂的树荫。
  「吃上头不要省啊……」
  「嗯。」
  「上火多吃一些杨桃。」

  后来又来一位同班同学等车,他只好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嘿嘿……舅舅、舅妈……」好苦恼车子怎么还不来呢。

  待母亲夹在人群里,仓促中挤上车,开走了,他慢慢踱回住处,想着这世上母亲才是他的亲人。傍晚时分,炊烟升起了,母亲忙过一阵,走出厨房,一身子柴火烟气,与斜照进来的幕霭和成一团迷蒙,蹲在门坎边拣四季豆。可是这样半天的见面,也就只是草草的过去;甚至巴不得快快送走母亲的好。连挥手道声再见也没有。

  去冰菜店要了杯柠檬汁,收音机唱着:「我要为你歌唱,唱出我心底的欢畅,只因你带给我希望,带给我希望……」今天是他的大学毕业,母亲说的一生一次啊!但是也没有什么分别的了,他已不曾再做过飞腾到天上的梦,虽然照样要考托福或是研究所。老邓后来到底因为图书馆的书足足遗失了三分之一,离职前一天,又约他去宿舍吃小菜喝酒。他本来还为之感伤气愤的,老邓却并不怎样,梨山有片农
庄,打算跟朋友上去开垦。酒酣处依然那曲「盗御马」:「将酒宴,摆至在分金厅──上──我与──那──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啊墩,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坐地分赃──」英雄盗马的不得已,这一晚也合是风萧萧易水寒兮,「干?」杯里亮晶晶的映着一百烛光,老邓一张大面隔着玻璃杯、隔着酒,变得小小的,在秋水平沙的那一岸。「干!」

  跟老邓在一块,总有那么多过盛的情怀,叫他感到好奢侈。匆匆吸干了冰水,剩的冰块一仰杯滑进嘴里,嗤啦嗤啦咬碎了,在心口化开来,透凉的。想起系办公室还有些事情要办,赶紧出门来,又是那扑撒得满脸的太阳,他无端想着福克纳。As I Lay Dying。。。。。。As I Lay Dying。。。。。。一辆脚踏车吱──呀及时剎住车,他跳上红砖道,加快了步子。槟榔树顶入天中,衬着一际的蓝。

  开完未央歌座谈会出来,华秀玉给他介绍一些朋友,一伙人至草坪上嗑瓜子聊天。

  才安顿好,叫大个子的那个矮子递给华秀玉一把瓜子:「十颗,来。比赛。」
  「你还不服输?」
  「这次铁赢,铁赢……」

  「诸位父老兄弟,帮小女子着好啊。」华秀玉拨一拨手心上的瓜子,故意让大个子一子,然后很从容的一颗一颗啮起来。这半边脸映在微弱的光影里,眼睛浏海后面牢牢盯住对面的大个子,没一会儿工夫,「好了──」

  他见着这样神的嗑瓜子技巧,连鼓了几声掌,有人也叫:「你他妈的大个子,二十年后再来罢。」
  华秀玉有些不好意思,勾身拾了个橘子来剥,分一半给他:「现在橘子过时了,很干,须须又很多。」
  「胡须好像能医治喉咙──」
  「嗳,化痰……」
  他看出华秀玉等着什么,便说:「你们今天座谈会,很有趣。叫我很考虑一些问题。」
  「考虑呀?」她似觉这两个字用重了,受不住的样子;倒不好再追问下去。

  上课中他试着翻译「Beyond Culture」里一段「And; finally; a society is modern when its members are intellectually mature; by which Arnold means that they are willing to judge reason; to observe facts in a critical spirit; and to search for the law of things。」「Lionel Trilling那一脉下来代表的是High brow──Highb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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