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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作者:高和-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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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着实不客气地拿起笔替他重新写了个回帖:“郝五斤先生台鉴:足下书信收悉,内情尽知,吾随时恭候,别无他事,唯候面晤。”下面是落款。我写的时候张老爷子就站在我的身后观看,边看边啧啧有声地赞叹:“没看出来,这娃娃写得一手好字嘛,这字写得功夫深了嘛。”其实不是我的字好,而是他的字太不好,所以看到写得稍微工整点的字就认为好得不得了。我的字也就是在私塾里描红描了两年的水平,他就惊讶得不得了。等到我写完帖子,他念了一遍又大惊小怪起来:“这娃娃文采好得很嘛,这才叫真人不露相,这么大点年纪文采就这么好,再往大长些还了得呢。唉,可惜了,现在没有科举了,要是考功名,这娃娃状元不敢说,探花榜眼稳定能取上。”从那以后张老爷子就对我刮目相看,认为我是难得一见的大文人、大才子。他之所以会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底还是山里人见识少。那时候识字的人更少,我们伙里就没有一个识字的,物以稀为贵,所以他才对我那半文半白的短短一封再普通不过的书信敬佩不已。
有人下了帖子要跟张老爷子比胡子的事儿很快传遍了张家堡子,山里人日子过得清寡,这一下可算是有事儿干有热闹看了。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村里几乎所有的人包括我们伙里的伙计都聚集到张老爷子家里等着看那个叫郝五斤的来跟张老爷子比胡子。这件事情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谁也想不出胡子怎么个比法,有的人说可能比谁的胡子长,也有人说可能比谁的胡子多,还有的人猜测可能要比谁的胡子白,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的人就直截了当问张老爷子这胡子到底怎么个比法,张老爷子自己也是一脸茫然,他也不知道人家要怎么样跟他比胡子。一直等到快到晌午的时候才见一头比狗大不了多少的小毛驴驮着一个比弥勒佛瘦不了多少的大胖老头进了村子,毛驴的后面跟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娃子。张家堡子从来就少有外人光顾,这个老头一进村便有人主动过去问他是不是郝五斤,老头得意洋洋地捋着他下巴上那一大把二尺多长的胡须说:我正是郝五斤,专门来会张老爷子的。于是便有人大声传话:比胡子的对手来了……也有人主动给他带路,将他领到了张老爷子家。
张老爷子听说比胡子的人来了,连忙迎了出去。两人抱拳问候,各自做了自我介绍。张老爷子把他让进了院子,挺客气地把他往屋里请:“郝老哥,屋里头坐。”
郝五斤看看四周等着看热闹的人群,对张老爷子说:“就在院子里,几句话,说完了我就走,不耽搁你的事情。”
张老爷子只好让花花跟她奶奶搬了几张凳子出来,又把炕桌也搬了出来,请郝五斤在院子里就座。山里人忠厚好客,尽管对方是来跟他比试胡子的,张老爷子还是泡上麦芽绿茶,又端出蒸馍像招待贵客一样请他吃。这地方的人有个习惯,来了客人,先泡茶,再端馍,哪怕是马上就到吃饭时间了馍馍也得端上来,这有点像俄罗斯人,见了尊贵的客人先敬面包和盐。郝五斤进院子以后,跟他来的男孩把那头可怜的瘦驴拴到了院门外的槐树上。花花跟她奶奶赶紧把不知道啥时候准备下的苜蓿芽端出来给人家喂驴。这个季节正是苜蓿出芽的时候,鸡舌头一样的苜蓿芽从黄土里探头探脑地伸出来,给大地薄薄地抹上了一层嫩绿。苜蓿芽是宝,可以用来做菜疙瘩顶替粮食充饥,可以用开水焯一下拌上盐、醋、蒜当美味的小菜。不管是贫苦农民还是富有的财东,到了这个季节饭桌上都离不开苜蓿芽。
看到花花跟她奶奶把满满一箩筐苜蓿芽芽端给郝五斤的驴吃,我既心疼又感动,这正是山里人的忠厚朴实。而平川上的人却往往很看不起山里人,因为山里人比他们更穷,也比他们更老实忠厚。我绝对不是有意挑拨山里人跟平川人的关系,这个郝五斤的到来就是明证,人家长了一把好胡子,人家分外爱惜自己的这把好胡子,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凭什么就非要跟人家比胡子斗气?看到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更让我生气,他不过是个骑瘦驴的角色,却也要摆出坐八人大轿、骑高头大马的架势来,坐在小板凳上还要跷二郎腿,喝着人家的麦芽绿茶还摇头晃脑地说没有他家的花茶好喝。他之所以敢在张老爷子面前,敢在张家堡子全体村民面前这么张狂,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面对的是山里大胡子,而他是平川大胡子。
张老爷子面对郝五斤竟然也有些露怯,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干什么说什么。郝五斤却坦然自若,不时捋捋他那一大把胡须,偶尔端起茶杯呷上一口香喷喷的麦芽绿茶,慢条斯理地对张老爷子说:“我在川上就听说张老爷子的胡子留得好,人称美髯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人家明明是说客套话,张老爷子却当真了,立刻感动万分,连连谦虚:“这没有啥,没有啥,比不上郝老哥的胡子。”
我仔细看了看郝五斤的胡子,这家伙的胡子比起张老爷子的一点也不差,汉族人的胡子大都是下巴颏上一撮,像山羊,王葫芦就是这种山羊胡子,最多在两边的腮帮子上也各有一绺,像一个写倒了的山字。张老爷子跟郝五斤的胡子却不是这种样式,他们的胡子从一边耳根下面沿着下巴颏密密实实地连到了另一边的耳根下面,胡子还特别长,一直能垂到胸口。唯一不足的是这两个人的胡子毛色都不够纯,不是纯黑的,也不是纯白的,而是那种黑白相间的杂毛,这可能跟年龄有关,他们的年龄都过了黑胡子阶段,还没有达到白胡子阶段。也不知道留这一把大胡子有什么好处,他们却还为此来比试高低,真是闲得无聊。让我看来,这俩人的胡子都挺茂盛,吃饭睡觉洗脸肯定都挺麻烦,女人头发长了里面容易生虱子长虮子,不知道他们这一把长胡子里面有没有这些小动物,如果有,我想八成会有,那些小动物会不会趁他们睡觉的时候爬到他们的嘴里鼻孔里,因为胡子距嘴和鼻孔的距离比头发距嘴和鼻孔的距离近得多,虱子虮子要想到人的五官旅游,从胡子出发要便捷得多。想到这儿我对他们的长胡子有些恶心起来。
“张老弟,你可知道胡子跟胡子有啥不同吗?”
张老爷子茫然地说:“胡子嘛,都是胡子,有啥不同哩?”
“胡子是人身上的精华长成的,比方说我的胡子跟你的胡子就有不同,看上去都是胡子,我的是胡子你的充其量只能算是毛。”
郝五斤此话一出张老爷子顿时生气了,顾不上待客之道,忍不住骂了起来:“娘日死了,你这是欺负人的话嘛,我的胡子是毛,你的胡子就是胡子,我说我的胡子是胡子你的胡子才是毛哩。”
我们这些围观的人也觉得这个郝五斤实在有些欺负人,凭啥说人家下巴上长的就是毛,你的下巴上长的就是胡子?顿时嘘声四起,有人还起哄说:“都是毛,都是毛,都是漎毛。”
郝五斤坦然面对张老爷子的愤怒和四周的嘘声,扬声说:“是胡子是毛一试便知。”
我们知道他要来真的了,只是不知道他要耍什么鬼,都屏声静气地等着他试。
“二娃儿,去端一盆盆水来。”
跟随他来的那个男娃子便朝张老爷子要脸盆。花花奶奶就从屋里端了一个瓦盆出来。我们那会儿用的盆都是泥烧的瓦盆,口径有两尺宽,也有两尺深,盆不像盆桶不像桶,叫它是盆也行说它是桶也对。二娃把盆放到院子中间,又从水窨子里舀了水,装了满满一盆。郝五斤扬声说:“大伙儿注意看了,看清楚胡子是啥样子,毛是啥样子。”说完,就弯下腰把胡子浸到了水里,水一直淹到了他的下巴颏上,然后他说:“过来看看,过来看看。”
我们一起围拢过去看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倒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他说:“看好哩,我的胡子是扎到水底下的。”我们这才注意到,果然他的胡子并没有在水面上漂散开来,而是像一丛老树根直撅撅地插到了水里。
我们谁也不知道胡子插到水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一个个面面相觑,莫名其妙。郝五斤抬起身子,胡子上的水滴洇湿了前襟,得意洋洋地说:“能扎到水里头不散不乱的才是胡子,漂在水面上的就是毛。张老弟,你也来试一试,你的胡子要是也能跟我一样扎到水底,我甘愿就此把胡子一刀割了,永不留须,要是你的胡子不是胡子只是毛,你该咋办哩?”
张老爷子的脸涨得通红,嗫嗫嚅嚅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显然他已经心惊胆虚了。
“这样也成,你要是不敢试活,干脆把下巴上那一把毛割了,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试都不试就认输张老爷子当然不甘心,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胡子插到水里究竟会不会跟郝五斤的胡子一样直挺挺地一插到底。我估计,他应该后悔过去没想到试一试,可是,谁又会没事干把自己的胡子插到水里试它们散不散伙呢?犹豫了半会儿,张老爷子终于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的胡子扎到了水里,他的身子颤抖着,也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气的。
“嗷嘘……”他的胡子刚一接触水面四周就响起了失望的叹息。他的胡子在水面上漂散开来,像一蓬随波荡漾的水草。张老爷子直起身子,面色苍白,万念俱灰。这个郝五斤老爷子的胡须简直太神奇了,看上去跟张老爷子的胡须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一试差别就显露出来,我真难以想象这看上去软绵绵的胡须竟然会像钢针一样垂直扎进水里。
“怎么样,胡子和毛的区别分清楚了吧?你打算咋办哩?”郝五斤得意洋洋从褡裢里掏出一把剪刀,显然这老家伙是充满信心有备而来。张老爷子垂头丧气,嘟囔着说随你咋办哩。
我对郝五斤老爷子的神奇胡子好奇极了,我恰好挤在他们的身边观战,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胡须上摸了摸,黏糊糊滑腻腻的,不像胡须倒像是猪身上的板油,还有一股羊膻味儿……我忍不住揪了揪他的胡须,太滑,一根也没揪下来,手上反而粘了黏糊糊的油脂,我闻了闻,确实没错,就是羊油。
“你这娃娃做啥哩?谁家的娃娃这么没教养,滚开……”摸了郝五斤的胡子竟然像踩了他的脚鸡眼,他气急败坏地朝我呵斥着。
张老爷子面容惨淡地接过了郝五斤手里的剪刀朝自己那心爱的引以为傲的胡须上剪下去……
“不对,这老狗日的作假哄人哩!这狗日的在胡子上抹了羊油,把胡子都粘住了。”这是我得出的结论。我的喊声像炸雷,张老爷子正要剪下去的剪子哆嗦了一下,停住了。
冷场,哄哄闹闹的人们听到我的喊声都哑巴了,顷刻便都反应过来,有几个人便冲过去检查他的胡子,结果证实了我的猜测,这家伙用羊油把胡子浆过了,放到水里当然不会漂散开来,结果让张老爷子上当受骗,当众丢丑,险些剪掉了自己的胡子。
“你……你……你这是干啥呢?”张老爷子气坏了,愤愤地揪着郝五斤的衣襟质问他。
郝五斤涨红了脸说:“我这是耍哩,跟你耍一耍。”
胡小个子说:“耍你爹个锤子哩,要不是狗娃子揭了你的底,你老狗日的害得张老爷子把胡子都割了不说,今后还咋见人哩?”
旁边便有人喊:“把这漎的毛割了,把老狗的毛割了……”
人高马大的胡小个子从张老爷子手中要过剪刀,揪住郝五斤喀嚓喀嚓几下子就把他的胡子剪了,剪掉的胡子掉到地上竟然还是一小捆一小捆的没有散开,活像一根根的小柴棒棒。郝五斤吓得把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动不敢动,生怕胡小个子把他的下巴剪下来。胡小个子剪完他的胡子用手拍拍他的胖脸说:“应该再用烙铁把这漎的下巴烙了,省得这漎胡子再长出来到别处戏耍人。”
便有人张张罗罗地要去找烙铁,郝五斤老爷子一下子吓堆了,双手抱拳连连作揖道歉:“对不起各位乡党了,再也不敢了,这只是耍一耍,你们就放过我这一回。”
奶奶这时候从屋里出来,对胡小个子摆摆手,胡小个子就放了郝五斤。郝五斤拉了他领来的男娃子掉头就跑,跑到院门口男娃子正要解他的瘦驴,我在后面骂:“狗日的白白吃了我们一箩筐苜蓿芽芽,把驴留下来。”说着就冲过去朝那个男娃娃踢了一脚,后面有人喊:“烙铁拿来了,快把那漎捉住别让他跑了。”
郝五斤拽了那个叫二娃的男娃头也不回地跑了,跑出了半里地才站住回身朝我们骂:“狗日的张家堡子是个土匪窝窝,抢人的驴呢。狗日的张家堡子……”我们谁也没有理他,这家伙倒真说对了,这里还真就是土匪窝,要是他知道张家堡子的底细肯定请他来他也不敢来。
张老爷子渡过了这一关,还落下一条驴,对我的感激自不待言,第二天就扯了我问:“娃娃,我看你学问好得很,你看不看书?我有书哩。”
我赶紧摇头:“我不看,我最怕看书了。”
从小就在我爹的逼迫下读那一本又一本似懂非懂的线装书,《百家姓》、《三字经》,后来又是“论语”、“大学”……每读一本不管懂不懂都得背诵下来,还得抄写默写,这种填鸭式的教育让我彻底倒了胃口,过去在我爹的板子戒尺威胁下不敢不读,如今我爹已经死了,没有人再会拿着板子戒尺逼我读那些比白开水还寡淡无味比蜡油子还让人腻歪的书了,我哪里还会自己再找那份苦再受那份罪?
“我不看,我最不爱看书了,我得练甩兜兜去了,再不练奶奶打呢。”说罢我掉头就跑。
张老爷子一把抓住我说:“这书好看得很,我平日都舍不得让人看,要不是看你有学问,又帮我把那个郝五斤赶了,你想看我还舍不得呢。”说着硬把我拽进了他的屋里。我忽然想到,即便他把书拿出来了,看与不看也由我哩,他总不敢像我爹那样用板子跟戒尺逼我看他的破书吧?他说这书好看得很,我倒要看看他的书到底好看在什么地方,便不再挣扎,等着看他的好书。
张老爷子爬到炕上,揭开炕柜的盖子,摸摸索索地从柜子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包,一层层地解开,原来里面是几本书。我接过来一看,一套是《三国演义》,一套是《水浒传》,还有两本是《西厢记》和《聊斋志异》。这几本书我真没看过,只有《三国演义》在家里瞄过一眼,当时想看,我爹说那是闲书,看了不但没用还学坏呢,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本《三国演义》了,可能让我爹给烧了或者卖了,他绝对反对我看这种闲书。
张老爷子把《西厢记》又收了回去:“这本书不好看,这三本子书好看得很,你拿去看,爱了就给你,不爱了再还给我。”
我坐在那里急不可待地先翻开了《三国演义》,这是我曾经见到过却无缘读过的“闲书”。
“话说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这本书一下子就获得了我的好感,好懂,易读,没有那么多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就像讲故事一样,我很快就被吸引了,坐在炕上看了起来。
张老爷子说:“爱看就送给你,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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