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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飞北飞 作者:毕淑敏-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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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唯远抬起头,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海蓝色为地,金丝线绣字,上书“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十个大字。字体并不是很有功底,仿佛出自偏远的私塾先生之手,绣工却是一丝不苟,满屋为之生辉。 

   江唯远感到被重物压抑的窘逼。海蓝色漫浸开来,无所不在地笼罩着整个房间,连看守房屋的大胡子士兵,面孔也蓝莹莹的。 

   “这是共产党的宣传品,胡长官为什么不下令除掉?”江唯远并非与共产党不共戴天,只是觉得如此完整地保存着对方的遗物,不可理解。 

   看守舞厅的大胡子士兵,嘟嘟囔囔地说:“胡长官哪里顾得上啊!空军长官,您给评评理!我们90师一直冲在头里,叫共军打死了多少弟兄!眼看快到宝塔山了,胡长官却叫我们去打杨家岭。叫一直躲在我们后头的第一师第一旅从正面攻延安。这不,头功成了他们的。胡长官早就悬了赏啦,谁先攻入延安,赏银1000万!1000万哪!第一旅是胡长官亲生,我们就是带的犊子了!” 

   争功一事,江唯远也早有耳闻,现在姑且放在一边:“胡长官顾不上,你们也可以把它毁了呀!这并不难。”他穷迫不舍地问,感到其中藏有蹊跷。 

   “是不难。”大胡子的两片薄嘴唇在胡子丛中翻动,“烧了也成。砍了也成。喏,这是枪,你对着它瞄准,想打哪个字就打哪个字。”他很信任地把枪递了过来。 

   江唯远没接枪。枪的准星也蓝莹莹的。 

   “看!草鸡了不是!”大胡子是个很老的兵油子了,把头凑过来神秘地说,“实话对你说吧,没人敢毁这匾。共产党没枪没炮没美援,愣是在这儿守了这么多年,这回又使了一个空城计,这事透着邪乎!当初李闯王也是先在陕北安营扎寨,后来还坐了金銮殿呢!共产党跟咱没冤没仇,听说只是对有钱人不饶。这匾也许还是个神物呢,得罪不得。” 

   原来是这样!但这道理说服不了江唯远。 

   “毛泽东的窖洞在哪?”江唯远向大胡子打听。 

   “往前,再拐弯就到了。”大胡子贪婪地抽着江唯远甩给他的香烟,含糊答道。 

   江唯远还是走错了。因为这一座窖洞与其它的窖洞太相似,而他则顽固地认为应有所不同。 

   有一个实枪荷弹的兵在附近转悠,江唯远恐不确凿,又打听了一遍。 

   “对!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官官住的地方。” 

   这句话像强有力的雕塑刀,将江唯远固定在原处。 

   无论你怀有多少偏见,只要你是一个承认事实的人,你都要在这种惊人的俭朴面前,感到震颤。毛泽东的窑洞,没有一丝奢华,没有一丝伪饰,温暖洁净地泊在陕北高原薄寒浅冷的黄土之上,给人以悠远的深沉之感。 

   江唯远轻轻走进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人。 

   首先是光,暖洋洋的干燥的阳光,毛茸茸地趴在他的身上。发酵于心底的记忆,冒着泡地翻滚而上。典型的北方农舍的气息拂面而来,一霎时竟恍惚使江唯远想起了童年时的家…… 

   这是怎么回事?江唯远用手指抵住微微发晕的太阳穴,仔细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木桌木椅,几根蚊帐杆,地面很光滑,想必是被无数思索的脚步磨砺而成。墙上有几粒图钉楔过的圆斑,从相距的幅度推测,那里曾悬挂过硕大的图表…… 

   这同江唯远那个墙上挂着马灯和桐油伞的家,的确是完全不同的。但家的感觉,始终像盘旋轰炸的机群,在他头顶萦绕。 

   也许是这里的气味吧!江唯远狠狠耸动了一下鼻翅,新鲜的黄土阴凉的气息,像小蛇似地钻进肺腑。有些像,所有的农舍都有这种属于土地的味道。但不完全是。江唯远家有更为浓烈的中药苦寒之气。 

   到底是什么,使他在如此陌生的地方,在共产党最高首脑毛泽东的房间里,刻骨铭心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家! 

   江唯远焦躁起来。 

   原来是它! 

   窗棂上糊着洁白的窗纸,很平整,像一面素洁的帆。阳光透照进来,纸便显出如致密的土布一般的纹路。 

   透过纸的阳光,依旧温暖柔和,带着乳汁样的朦胧。江唯远住过雪亮的玻璃窗屋,光线像透明荆棘般刺人。江唯远往过咖啡色果绿色宝石蓝色的玻璃窗屋,太阳被过滤为一个奇异的光斑,整个世界变得虚伪。 

   久违了,家乡的窗户纸! 

   想到被党国要人无数次切齿咒骂,调集数百万大军为之围追堵截,项上人头值几十万大洋的毛泽东,几天前就曾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这扇窗户之下,江唯远感到了轻微的恐惧。 

   这土纸是他们自己造的。 

   江唯远见过奢华。中国的奢华,日本国的奢华,美国的奢华……奢华从来没有震慑过他就像死亡不能震慑住他一样。但他被这惊人的俭朴震慑了。它那么坦荡,毫无遮拦,同这古老而贫瘠的黄色土地统一和谐地粘附在一起,便有了神话中安泰的力量。 

   江唯远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呼吸,仿佛这屋里端坐着一位巨人。是的,无论是90师还是第一师,都绝非主人,包括他自己。他们不过是偶然闯入的勿匆过客,虽说扛着枪,自由地出出进进,只是一团稀薄的影子。真正的主人,正在人所不知的高远之巅,以睿智的目光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嘴角浮动着微笑。 

   江唯远不寒而栗,感觉自己如同白昼幽灵。他终于明白谁也不敢擅动延安的秘密了。这种无所不在的俭朴与清廉,产生了巨大的威严,有一股来自天意的力量。 

   他走到院子里。在中午日见炽烈的阳光下,靠墙摆着一排小木凳。也是安塞山里烧炭的白木制成的,矮墩墩却很结实,像是笃厚的小象,挤靠在一起。 

   “这是干什么用的?”江唯远问。 

   “谁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守卫看了一眼,随口道,“坐的呗!” 

   于是江唯远知道了,这是属于毛泽东的财产。预备这么多,想必是与高级将领聚会时的坐席。那么周恩来、朱德、刘少奇……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也都曾坐在这白茬木凳子上了。想到这里,江唯远也试着坐了上去。 

   小板凳很牢靠,稳稳当当地立在黄土地上,仿佛它是从那里长出来的。 

   “我想带一个小凳子走。”江唯远很坚决地对哨兵说。这个念头冒出来很突然,却牢不可破。江唯远知道党国的士兵信奉官大一级压死人,因此口气如命令。 

   哨兵脸上困惑不解。他甚至对自己的任务困惑不解。看守这座同别的土窖一模一样的土窑,有什么意义?是不让外面的人进去还是不让里面的人跑出来?当然里面没有人,共产党的东西也绝没有流传万代的道理。面前是个官,还是个空军,口气很横。不就是白茬木小凳子吗?那里有一大排,而且随便哪个老乡家,也都能翻出它三五只!他的头点得很爽快。 

   江唯远托着小凳子,登上了回程的飞机。 

   “这是什么?”严森然问。 

   “收获的土特产。”江唯远答道。他望着严森然因了胡长官的宴请而很有些容光焕发的脸说,”大队长,您看如果毛泽东投到委员长麾下,会给他一个多大的官?” 

   “怎么还不给他个行政院副院长干干!”严森然望着江唯远聚起纹路的额头说,“怎么样?不虚此行吧?共产党是一群草寇,亡命之徒!” 

   江唯远恭谨地垂下眼帘:“谢谢大队长带我到延安来。” 

   江唯远搂着小木凳,坐在机舱里。猪肉扇全已卸去,地上遗有粉色的血水。飞机空载,江唯远却觉雍塞异常。为解惑而来,却带着更多疑惑归去。 

   “快来看快来买!广岛炸过原子弹,我这儿卖原子笔!” 

   北平街头的小贩,耸人听闻地招徕顾客。 

   江唯远今日停飞,难得地在街上闲逛。他虽是行伍出身,却极爱文墨书籍,心想从未听说过原子笔这种物件,莫非是用原子弹爆炸残骸所制?不由停下脚步。 

   小贩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西服上衣,眼睛像用挖耳勺抠出来的,小而聚光,转得很欢。原子笔是高价进的新货色,销路不畅,要是放过这位空军教官,更难寻买主。他抖擞精神: “原子笔是为英国皇家空军特制的,能在水底下写字。” 

   说着,啪的把一旁的金鱼缸扳了过来。金鱼们正把脸贴在椭圆形的缸壁上养神,受了惊吓,鱼眼便出奇地大。小贩扯下悬挂的女式玻璃丝袜,剔下商标纸,反扣在鱼缸里。商标纸上的女人腿,在水中不屈地舞动,小贩用名震遐迩的原子笔尖,压住它们。隔着玻璃、水和金鱼,江唯远看到笔尖留下了一行清晰的字迹: 

   “空军武士” 

   这小贩很会做生意,四周围上了不少人,江唯远是个好面子的人,不买也得买了。 

   “多少钱?”江唯远问。 

   小贩说了一个令收入不低的空军军官也为之咋舌的数字:“在伦敦要卖3英镑一支!从大不列颠捣腾到皇城根,你就不让人赚个脚钱吗?”小贩挖耳勺大小的眼睛,作出无辜而可怜的神色。 

   江唯远见不得可怜,虽然有时明知是假。付钱,买下这只与原子弹同名的笔。 

   “欢迎您再来!我这儿什么都有。别看买卖不大,东西可全。”挖耳勺眼里盛满盈盈笑意,随手扯出一件国籍不明的吊带女胸衣,膨隆的前胸挂着日本军曹的护身神玺…… 

   “江唯远,怎么有工夫在这下里巴人的地方走动?”一个厚而瓷的声音,在江唯远上方响起。 

   原来是林白驹。许久不见,两人分外亲热。都是长翅膀的人,今天都不飞,多难得! 

   “我早就想同你好好聊聊。从春等到夏,从夏等到秋,眼看要飘雪花了。”江唯远急切地说。他同林白驹在美国受训时同住一间宿舍,谈得十分投机。回国后,反倒相见时难。到处都是党国的政治细胞,人与人之间像隔着厚厚的机翼。再想交林白驹这样的朋友,不容易。 

   “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谈吧!”林白驹说。 

   两双美式皮靴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踏着记忆,铿锵走去。 

   江唯远退后半步。林白驹英姿勃发,光彩照人。像欧阳询的唐楷,锋棱突出而又高贵典雅。他有着岩石一般陡峭的额头和像婴儿一样睫毛很长的黑眼睛。当他注意看你的时候,你有一种被深思熟虑的猎豹盯视的感觉。 

   难怪严大队长那时候不愿要我了。江唯远自嘲地想。 

   突然,从斜刺里横出一只筷子般细弱的胳膊,提着一根污浊的鸡毛掸子,就往他俩身上乱弹。蓬乱而肮脏的公鸡尾巴毛,把打鸣时的沙砾和都市的尘土,扑粉一样抖在了他们光洁如明镜般的美式飞行夹克上。两人呛得直咳嗽。 

   “老爷——行行好——我给您掸灰,您赏我几个饭钱,老爷——”一个苍蝇般细小的声音哆哆嗦嗦地乞讨道。不知是何方的饥民,竟将老爷叫成“捞夜”。 

   这是一个瘦得像饼干一样的女孩。脸尖峭而小,眼睛大得几乎要掉出脸外。她一眼瞅见自己辛勤劳作的结果是把两位空军丘八的官服印得一塌糊涂,吓傻了,鸡毛掸子也摔在了地上。 

   江唯远一阵气恼。天之骄子的空军身份,使他自视甚高。相貌先天不足,便极注意仪表,仿照勤能补拙笨鸟先飞一样。现在可好,所有风采,都被小叫化歼灭殆尽。看这孩子可怜,他尽量隐忍喝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毛巾大王的儿子关切地俯下身:“小妹妹,你家里人呢?” 

   “妈妈饿死了……爸爸打仗死了……”小姑娘颤颤抖抖地说。 

   原来是抗日遗孤!江唯远安慰女孩:“你爸爸为国而死,大家是不会忘记他的。” 

   “不是早就死的。是刚死……”小女孩哽咽。 

   内战! 

   林白驹把衣袋内所有的零钱掏给女孩。江唯远买完原子笔后囊中已无零钱,便解嘲地说:“我比不了你——毛巾大王的儿子。” 

   林白驹正色道:“我已经不是毛巾大王的儿子了。我父亲在敌后做了汉奸,这我都无怨无悔,他走他的,我干我的。没想到抗战胜利了,他用10万法市化险为夷,又用10万法币买了个党国的官儿当上了。老百姓讲‘无法无天’有了法(市)就有了天。我不当这个有法有天的儿子了。” 

   林白驹那双像深思熟虑的猎豹一样的眼睛,贮满愤怒和痛苦。 

   “我们到这家小酒馆里聊吧。”江唯远提议。钱夹里还有一张大票。为寄钱赡养母亲,他平日极俭省。多少年来,只要是与林白驹同行,他从不掏自己腰包,并不是因为小气。 

   今天,他要请林白驹。 

   “不。跟我走。”林白驹机警地说。 

   深秋的游泳池,真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无水的坡形池底,沐在秋阳中,像是一片海滩。四周的池壁毫无表情地肃立着,卫护池中心的谈话者。假若从空中俯瞰,这像古罗马废弃的竞技场,周围高耸而中心凹陷,别有一番凄凉寂寞。 

   他们漫步在荒芜的池底。水泥池面裂出难解难分的龟纹,不知在兆示着怎样的命运。随着内战不断深入,国民党在各战场开始节节败退。如果说步兵对于战争的胜负,要在自己的阵地前展开肉搏的时候才见分晓,空军则在很早的时候,就了如指掌了。他们飞遍整个中国,解放区在不断扩大,国民党军已转入守势。 

   但空军内部的统治,十分森严。负有特殊使命的政治细胞,嗅觉极灵,动不动就给人扣上赤化的帽子,投入监狱。江唯远自延安归来后的满腹心里话,憋得长了毛,今天才得以在秋阳下晾晒。 

   “告诉你,我到延安去过了!”江唯远神秘又略带炫耀地说。 

   “咱们到池子中央去。”林白驹拽他走。夏日人声鼎沸的游泳池,此刻朗无一人,秋风萧索,然而林白驹还是十分小心。 

   现在好了。几百平方米内他们形影相吊,只要池壁不是回音壁,什么耳朵也不害怕。 

   “那是圣地啊!”林白驹激动得几乎跳起来。 

   江唯远吃了一惊。林白驹会很感兴趣,这他预料到了。但把那儿称为“圣地”,这可是信徒的语言。 

   江唯远一五一十地述说。他有着镜面一样优良的记忆。但他灵机一动,没有讲小白木凳子。他觉出那凳子的传奇,生怕林白驹知道了会向他要,那样他就只好给他。索性昧下不说。 

   “我想不到毛泽东会那样朴素清廉。我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们。”江唯远百思不得其解,“也许,因为他们是穷人的政党,穷人反正一无所有,把这世界砸烂了均分,共产共妻,人人一份,他们就有生路了。” 

   “不。共产党是一种信仰,一种科学的产物,你不该这样揣测。”林白驹正色道。 

   “不知从哪里能得知共产党的真赤?我对党国,也许是目睹了太多的黑暗,已毫无信心,但很难说共产党就一定好。我这个人,最怕猜谜。” 

   “我想,只要用心去找,就一定找得到答案。”林白驹肯定地说。 

   “我们一起找。找到了,互相通个信儿。”江唯远说。 

   “如今白色恐怖这样严重,我想真正的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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