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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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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间,他三回家乡。小青也一日日成熟,但当日的诺言,他始终无法兑现。她没有怨言,不顾家人责骂鞭打,时常带着鼻青脸肿的脸,依在村口的树下,望着他离开的路,等远行的人归来。
  她想像告诉他,她不介意家财富贵,只要能嫁给他就值。但他不明白,他固执的要风光娶她。
  前几日,是他十年间第四次回乡。这一回,他领着使命回来,这也是他第四次“小富”了。他决定不再等,因为她已经很大很大了,甚至可以说“老”了,这一回,他想明白了,他要立即迎娶她。
  但等待他的,不是那个在村口依树而望的娇弱身影,而是漫天大火。大火中,村子里的房屋和人,都化为乌有。那些梁军笑得恣意疯狂,像是地狱的恶鬼。
  小青走了。
  像丁黑的祖父和家人一样,在他还没有实现他对他们的诺言时,一言不发的走了。
  人走,空留恨。
  抱着小青的尸身,对这个没来得及见自己最后一面的女子,丁黑唱起了他少年时经常对她唱得歌谣。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宁之下。”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
  他要报仇。
  他报不了仇。
  但当他将刀好不容易架在仇人脖子上时,他却发现他报不了仇。
  他是暗虎的人。崔义符是暗虎主人的臂膀,他的话,就如暗虎主人的话。况且,暗虎主人给他一碗饭吃,让他脱离潦倒,就是对他有恩。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所以他更痛苦。
  当崔义符得知他竟然阴差阳错、不可思议成了李从璟亲卫时,崔义符让他带着假段凝,回去见李从璟。刺杀李从璟,本就是他此行目的。
  那人说,杀了李从璟。崔义符说,杀了李从璟。崔玲珑说,杀了李从璟。
  但丁黑下不了手。
  李从璟对他有恩,他这条命都是李从璟救的。要他恩将仇报,他做不到。
  段凝于他有仇,他要杀段凝,他也做不到。
  他和小青两情相悦,他要娶小青,最终也没做到。
  他能做到什么?
  ……
  夕阳终究是沉下了地平线。
  躺在粮车上的丁黑,愣愣望着天,一动不动,仿佛要看破这天道一般。
  夜幕缓缓走来,与痛苦一起包围了他。
  他并没有三十岁,其实他只不过二十有四罢了,只是他刀刻剑琢的脸上,历经了太多风霜,让他的心早已比一个三十岁的人更老。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青,小青,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丁黑在心中默默呢喃,默默发问。
  一个物什滑过一道抛物线,落向丁黑胸前,他伸出手,准确接住了飞来之物。
  是一个酒囊。
  丁黑坐起身,看着来人坐上他身旁另一辆粮车,那人朝他举了举手里的酒囊,轻笑道:“看你在这里躺了半天,连我都替你觉得无趣,不如喝口酒,去去心中事。”
  “郭将军。”丁黑微微默然,随即道:“军中无故不得饮酒。”
  “你真不喝?”郭威自己先狂饮一大口,一抹嘴,看着丁黑认真地问。
  丁黑摇摇头。
  郭威笑了笑,忽然道:“若这是断头酒,你也不喝?”
  丁黑陡然一怔,但他并没有反驳什么,沉默片刻,他忽然笑了。
  “既然是断头酒,哪还有何喝不得!”丁黑一挥衣袖,将身上六把刀一一解下,放在身边,拔出酒囊塞子,脸朝天倒酒入口,狂饮起来。
  酒顺着他的嘴,滑落他的脖子。
  恣意张狂。
  郭威看着丁黑牛饮,自己却不喝了,就那么静静瞧着对方。
  喝完一阵,丁黑停下来,也不擦嘴,大笑三声,大声道:“痛快,痛快!”
  见郭威望着自己,丁黑一举手中酒囊,招呼道:“来,郭将军,喝!”
  郭威微微一笑,两人对饮。
  不时喝完一个酒囊,丁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问:“还有吗?”
  郭威又丢给丁黑两个酒囊,笑道:“就这两个了,都给你!”
  丁黑大赞一声好,示意郭威一下,又举酒畅饮。
  大地起夜色,千里无鸡鸣。将士征战处,营地流火萤。金戈铁马外,粮车有两人。举酒且畅饮,不复待天明。清凉入肝肠,火烧泪水轻。此身付横刀,万般苦难去。来生不为人,料无恨与情。
  连喝三个酒囊,丁黑霍然起身,朝郭威一抱拳,“将军赠酒之情,容某来生再报!”
  说罢,从粮车上拿起一把刀,猛然抽出来,横向自己的脖子,这便要举刀自刎。
  既然郭威奉命来杀他,就说明他行踪已露,既然喝了酒,那还何劳他人动手,自己了解此生,也算给自己这二十四年一个交代。
  郭威伸手制止了他,注视对方半晌,道:“人生如棋,世道莫测,人若沧海一粟,在汪洋中孤帆漂流,几多苦痛几多愁?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七八九,能与人言一二三?”
  顿了顿,又道:“我此来,非为取你性命。起初我虽不太喜欢你,也看出你心中有鬼,本欲为军帅除之。但你弃马救帅之举,让我心服。今日我观你许久,略感你之情怀,知你我恐怕同是天涯沦落人,心有戚戚焉。因此,郭威此来,奉酒三壶,你当知我为何。”
  郭威的话,说明他并没有接到来杀自己的命令,这让丁黑震惊不已,以至于失声道:“是你自己看出我心中有鬼?那军帅知道否?”
  郭威微微一笑,“我都知道,军帅岂能不知?”
  丁黑茫然愣住,不知该如何言说,他想问:既然如此,军帅为何不杀我?但他没问。
  郭威拍了拍丁黑的肩膀,“你好自为之。”说罢,径直走开。
  丁黑茫茫然看着郭威走远。
  这时,李从璟带着数将归营。
  看到李从璟,丁黑眼眸渐渐恢复清亮。他抱起自己的六把刀,向李从璟走去。


第164章 河上决战意纷纷,破敌需策更赖战(三)
  李从璟老远就看到丁黑朝自己走过来,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他眼神好,另一方面,也是丁黑的动作有些怪异——他平日的刀都是跨在腰间、背在背上,这会儿却抱在怀里。
  让李绍城等人各自回营,李从璟带着丁黑进帐,衣甲不卸,腰刀不解,李从璟就站着问丁黑:“看你的样子,是有话要跟我说?”
  站得笔直的丁黑突然跪下身,将六把刀悉数举过头顶,道:“卑职乃是暗虎杀手,此行至河上,原为刺杀军帅而来。前日奉命追拿段凝,卑职明知对方是假,仍旧将其带于军帅身前,以至于让军帅身陷险境。卑职有罪于帅前,今日且请军帅发落!”
  “哦?”李从璟眉头一挑,落在刀柄上的手负于身后,瞧着丁黑,“既然如此,前番你为何要阻他杀我,今日又为何自澄身份?”
  丁黑仍然低头向地,声音低沉,“军帅有恩于我,又许我报仇之机,卑职不敢忘恩负义。带假段凝是公命所在,阻他伤军帅是大义所在,今日自澄身份,是不愿欺瞒军帅待我拳拳之心,卑职自请一死,是不愿再受两相为难之苦。”
  李从璟眼中露出笑意,点头间说话的语气却是沉重,“你本是忠义之人,要你行背信弃义之事,确实难为你了。你原本要杀我,如今又要报恩于我;你既要报恩于我,又不忍负先主之命,的确两难。”
  “是!”丁黑道,“丁黑不愿行小人之举,亦不愿苟活于世,请军帅摘下卑职人头,以正军法。丁黑死不足惜,死前但有一请,倘若军帅成全,丁黑宁入地狱,亦为军帅祈福!”
  “你想让我放了崔玲珑?”李从璟看着丁黑,替他将这话说了出来。
  丁黑不作否认,干脆道:“是!”
  “放了崔玲珑,你固然报答了先主对你之恩。”李从璟神色淡漠,语调清冷,“但本帅屡次施德于你,你何以报本帅?你念着先主恩情,便不念本帅恩情么?”
  “军帅……”闻听李从璟之言,丁黑再也没法保持中正的语态,伏低而拜,语调嘶哑,这个铁打的汉子这时差几痛哭失声,不知所言。
  “罢了!”李从璟长叹一声,俯身扶起丁黑,神色怆然,“你要做忠义之人,本帅岂忍坏你名节?赤子之心,我不如你,那此番我便成全你。”
  “军帅,你……”丁黑惊讶万分,经年不变神情的脸上布满不可置信,似乎没想到自己的无理要求真会被答应,“你果真愿成全丁黑……”
  李从璟摆摆手,道:“既然要放崔玲珑,为使你放心,本帅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让你带着崔玲珑归去,军情处一路护送至河畔。”
  丁黑怔然半晌,没忍住泪若滂沱,再次伏低而拜,哽咽道:“军帅大义,亘古少有,丁黑感佩万分……此番将崔玲珑送归,丁黑自当折返,待罪军帅案前,献上这颗项上人头!”
  “何须如此。”李从璟叹息一声,再次扶起丁黑,道:“但愿此次分别之后,你我能再有相逢之日,我便心满意足了。如卿这般忠义之士,当世已不多见,璟还盼能与卿长醉一场。”
  丁黑已是无法多言。
  ……
  当崔玲珑看到丁黑和李从璟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眼神依旧犹如蛇蝎,狠狠瞪着李从璟。但她没有多看丁黑一眼,装作与丁黑不认识。眼见李从璟昂然站在自己面前,俯视着自己,崔玲珑心中极为不痛快。但看到丁黑与李从璟寸步不离,亲密无间的样子,念起前日交代丁黑的事情,崔玲珑又觉得,如此丁黑要刺杀李从璟,把握无疑非常之大。
  “且看你还能嚣张几天,要不了多少时日,你便要脑袋搬家!哼,李从璟啊李从璟,你怎么都想不到,你会死在你身边最亲信的人手中吧?”崔玲珑内心得意的想,“老娘就算早死一些,你也活不了!”
  想想自己最终还是完成了“刺杀”李从璟的壮举,为那人除却了一大心腹之患,崔玲珑心中对“叛变”那人,出卖暗虎信息的负罪感就少了很多,甚至可以说虽死犹荣?
  崔玲珑又看了一眼李从璟身边的桃夭夭,这个美得叫人嫉妒的女子,你不就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么,那又有什么用?等到你依附的人死了,我看你还能蹦跶几天,到时候,将军会为我报仇,将你凌迟在老娘墓前!
  想到这里,崔玲珑直想大呼一声直娘贼,真他娘的痛快!
  她眼中尽是恶毒之色,还有极力掩饰也掩盖不住的快意。
  李从璟,桃夭夭,还有那个魔鬼一般的丫头片子第五,你们军情处所有人,百战军所有人,你们都要死!你们都会死,哈哈哈哈……
  众人自然不知道崔玲珑心中所想,李从璟挥手,桃夭夭示意一下,军情处的人就上前给崔玲珑松了绑。
  崔玲珑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目光要咬人一般盯着李从璟,心想:终于要杀老娘了么?无妨,老娘反正也不想活了!活着一日,就要对将军愧疚一日,反正活着也再也见不到将军,而且我已无颜面对将军,真要见了将军,我也没脸再侍奉他左右,与其整日悔恨愧疚,不如死了干净,——有你们这么多人注定要给老娘陪葬,老娘死得也值!
  第五丢了一个包袱在崔玲珑脚下,哼了一声,洋洋道:“老大娘,你可以走了!”
  包袱没系紧,露出里面的女子服饰。
  崔玲珑戒备的看着第五,心想:你们又想玩什么花样?
  然后他看到丁黑俯身对李从璟长长一拜,“此行送回崔玲珑之后,卑职与先主恩义两清,必不敢辜负军帅所望,定即刻回来复命!”
  李从璟点头,“本帅等着你便是。”
  耳闻目睹这一幕,前一刻还暗自快意的崔玲珑,如遭晴天雷劈,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
  什么叫与先主恩义两清?什么叫即刻回来复命?丁黑你这是神经病要作甚?你向李从璟复哪门子命?你他娘的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崔玲珑如呆似傻,丁黑却很干脆走到她身前,语气淡漠道:“二档头,上路吧,丁某送你回去。”
  崔玲珑不傻,她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是她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
  回去,回哪里去?回去见将军么,我已经出卖了暗虎,背叛了将军,我还有什么脸回去?回去……回去让那个姓李的老贱人给老娘脸色看?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我回去靠什么活下去?!
  直到坐上马车,被丁黑带着出了军营辕门,崔玲珑依旧目光空洞,脸色苍白,身躯颤抖不停,双手下意识攥紧了第五甩给她的包裹,关节青白。
  虽然已经脱离了军情处的控制,重获自由,但崔玲珑知道,自己虽然走出了监牢,却迈进了地狱!如果有选择,她宁愿死在军情处牢里,也不愿以这样的身份,带着这样的耻辱回到那人身边!
  “丁黑,你竟然背叛将军,我要杀了你!”崔玲珑突然暴起,张牙舞爪扑向丁黑。但不等她靠近丁黑,便被丁黑一巴掌推回了马车里,封了穴道。
  “路程不近,二档头还是冷静些吧。”崔玲珑听到马车外的人说道。
  目送丁黑驾着马车,在军情处锐士护送下离营,桃夭夭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瞥了李从璟一眼,捧着水杯随口道:“想不到你还真会放丁黑离开,你就不怕放虎归山?”
  李从璟负手淡淡一笑,“昨天你就问过,不杀丁黑是不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我告诉过你,我只是想留下他。乱世之中,勇武之人易得,忠义之士难觅,既勇武且忠义者,如白璧无瑕,更是稀世罕有。这样的人,若得其归属,本身就是无价之宝,谈何以之再掉大鱼?那不是舍本逐末了么。”
  “若有这样的人为你贴身护卫,当真是不惧任何凶险,纵然身陷困境,也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桃夭夭点头表示赞同。
  “至少不用担心被人背后捅刀子,就算真到了命该休矣的时候,他也会死在我前面。”李从璟自嘲。
  “但他若不回来呢?你会不会后悔今日放了他?”桃夭夭微微歪头,促狭的问。
  李从璟呵呵笑着转身走开,洒脱的声音如风飘起,“尽人事,听天命,那就要看造化喽!”
  看李从璟走得潇洒,桃夭夭从秀气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佯作不屑道:“装逼!”
  随后李从璟跟着李存勖再次靠近梁营,就近查勘了好几遍,寻找破敌之策。但就如李从璟昨日所言,梁营防备慎密,无漏洞可寻,李存勖自己也没办法。就连如今是大唐枢密使的郭崇韬,看了良久之后,也是暗暗摇头,拿王彦章没辙。
  “王彦章这老不死的,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营地建得有如龟壳,这不是耍无赖嘛!”最终,李存勖气恼的骂了一句。
  连着前后左右观察数日无果,李存勖也急躁起来,劳师远征,大唐可不像梁朝那般富裕,经得起军粮消耗。
  这一日,李从璟等诸将,在李存勖大帐里谋划军机,众人商量许久,依旧是没有半点对策,气氛压抑至极。
  就在这时,莫离跑了过来,说百战军斥候探得重要军情,亟待汇报。
  李从璟出帐一听,再进帐时,将情况告知了李存勖,“斥候来报,东平、郓州一线近日出现许多梁军远探活动迹象!”这其实是军情处送来的消息。
  东平离杨刘稍远,郓州就更远了,王彦章往那里派遣远探,究竟意欲如何,让众人陷入沉思,摸不着头脑。
  郭崇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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