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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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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锭望着还在上浮,浑身流水,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巨响的万流轮,惊讶地问:“英国船,我宝锭来开?”

“英国船变成中国船,你宝锭不开,谁开?”

宝锭傻帽了:“总经理,这个工,你几时派定我的?”

“几时派定的?”伴着渐近的川江号子,卢作孚眼前涌现出七年前万县那一日那一夜,万流轮将中国木船撞翻,英国军舰如喷火的怪兽,604个中国人死于炮火下,看得最清的只有孟子玉先生一张面孔,这面孔永远是二十年前大足龙水湖畔搭救自己性命时的那个模样……卢作孚涌出泪水,一字一句地说:“民国十五年九月五日那一夜派定的。”

逆流而上的木船,已闯进柴盘子。船尾领唱的船老大把川江号子吼得令人毛骨悚然!这样吼出的号子,卢作孚自幼便听过。于是,眼前闪现出三十年前嘉陵江大郎滩前那一幕——赤阳丸炮艇尾部一扭,船尾涌浪正对木船。木船被撞得四分五裂,吱嘎声令人心悸。宝老船与宝锭坠江。漩涡中,蓦地伸出一柄雕刻了龙纹的龙头木浆,托起宝锭……号子喊到了耳边,卢作孚不得不高声对宝锭叫道:“这个工,光绪二十七年派定给你宝锭的。”

打关

1934年5月,号称长江上“四大公司”的列强英国怡和公司、太古公司代表、日本日清公司、美国捷江公司公约请卢作孚商谈,主动提议:四大公司与民生公司共同签订协议,沿袭航业界传统行规,采取“大打关”方式。——“自协议规定之日,1934年5月15日起,以六个月为期,一律统一分配货物,统一计算运价,最后按各公司加入航行船舶的吨位比例分摊。”

这天,泰升旗教授在家中面对棋盘,独自打着古谱。棋盘上,只在四角星位有黑子白子。

“万流轮当真成了小鱼吃大鱼之商战中,第一条被卢作孚吞下肚去的西洋大鱼。”田仲进屋,手拿新出的报纸,放在教授面前。头版有出水后万流轮出现在民生机器厂船坞前的照片。

“田中君,我要32年10月1日存档的报纸。”教授头也不抬。

田仲不解地望一眼教授,转向一侧的资料柜,拉开写着“存档报纸”的抽屉,找到教授要的剪报。剪下的是头片,1932年10月1日日期下,通栏标题是《重庆国货介绍所有限公司今成立》。

田仲显然没将这份剪报放在眼里,对教授一鞠躬:“老师,学生工作不力,万流轮出水了,我还是没搞到对方打捞技术的情报。”

泰升旗教授问:“我要过这情报?”

田仲说:“没有。但学生以为……”

“我要的情报呢?重庆市面,一切匹头商店……”

田仲说:“哦,您说的是这个。”他随意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记满数据,他读出:“重庆市面,一切匹头商店,棉织物商品充满柜台。”

泰升旗教授问:“有打折的么?”

田仲说:“不到年关,无一打折。”

泰升旗教授问:“生铁?”

田仲对这些问题有些不耐烦,强压着性子,读出纸上的数据:“中国每年需铁四万吨,本国只有一个六合沟铁厂,每年可供铁三万吨。”

泰升旗教授满意地点头:“田中君,你的工作,很得力。”

田仲说:“老师,您要骂就骂,别这样……羞辱我!我父亲,也跟一个武士当过仆从。我跟你到中国来,是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武士。”

“你爱用武士刀?”

“我盼这一天,已经好多年。”

泰升旗教授说:“我祖上,出过真正的武士。可是,我这人,从满岁我爹妈仿照中国人习惯叫我抓周起,我一看见武士刀,就扔到床下……”他从田仲手中抽出那张纸,“我要的情报你全搞到了。”

田仲有些奇怪:“老师今天怎么了——机要的技术情报不要,偏要这些重庆市面上转一圈,再查几份报纸就能到手的资料。”

泰升旗教授说:“所以才说——田中君,你的工作,很得力。”

田仲纳闷,怎么要紧的情报不要,偏要摆在明处的资料。当天的新闻要闻不闻不问,偏要翻隔年的老报纸。

泰升旗教授望着棋盘:“这棋下到这阵,我还一子未落吧?”

“落下四子。”

“那叫势子。跟你讲过的,中国古人下棋,跟今人不同,要先在四角星位各摆上黑白二子。”

“那,老师打算向哪儿落下第一子?”

泰升旗教授笑了:“田中君,能不能请你读一下这份报纸。”

田仲读出:“1932年10月1日。重庆国货介绍所有限公司正式成立。资本银元十万圆。”

泰升旗教授望着报纸:“都大半年了,是我升旗太郎的疏漏!卢作孚呢——有何下文?”

田仲寻找报纸相关段落,读出:“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指示其业务部门,凡重庆中国国货介绍所在上海装运的国货,运费一律给予九五折优惠。”

泰升旗教授说:“又被他抢先一着。”

田仲继续念着:“该介绍所专请卢作孚前往演讲,演讲中,卢作孚说,提倡国货。”

“眼下,在这个国家,国货的反义词是什么?”

“洋货。”

教授像个迂腐的中学语法修辞课老师一样纠正道:“东洋货。”

田仲还想说什么,忽然噤声,他头一回看到儒雅冲淡的泰升旗教授像今天这样一脸凛然,只见教授向棋盒中提起一粒黑子,果决地悬向棋盘上空,却又轻飘飘地小飞斜挂白角。

几天后,蓝黄二色的海水与江水交界线上,日本商船云阳丸船头突破水面,由吴淞口进入长江。随后是德阳丸……一支浩荡的船队,船上载的,是棉织品之类日货……半月后,日本船队驶过朝天门的长江洪水与嘉陵江清水的交融处的“太极图”,连汽笛都懒得拉响——日本国对华商业战略正悄然无声发生着不可小觑的变化——要一招致对手死命。

重庆下半城,望龙门一带是商业区,最近一派繁荣平和的气象。这天下班后,卢作孚带儿女们散步路过,见一家商店柜台上摆着夏麻布,价格标签上写着:“荣昌夏麻布……”卢作孚走上前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夏布,弯腰作挑担状,刚想对儿女们讲爷爷当年是怎样跑荣昌贩麻布的,这时,柜台内有人伸手将标签撤去,卢作孚一抬眼,刚用红笔草草写就的价格标签换了上来:“打七折。”卢作孚一愣,正要对摆标签的老板询问为什么。老板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忙着做生意,他手一招,两个伙计抬上一匹布,质地光滑鲜亮,上面彩印着灿烂夺目的大朵樱花,那匹全无色染的夏麻布被淹没在樱花丛中。卢作孚带着儿女们走向下一个铺面。这里,一匹印有招财童子图案的中国棉布上,原有价格标签被撤去,扔在卢作孚脚下,棉布上换了新标签:“大拍卖,打六折。”一群伙计在本店老板指挥下,将一匹接一匹印有富士山图案的日本布压在中国棉布上,招财童子扭曲了腰身嘴脸,咧嘴笑得怪怪的。卢作孚脸一沉。

“爸爸,您看到什么了?”儿女们见出异样,问道:“……是很可怕的事么?”

卢作孚强笑着摇摇头,心里说道:“日本人动手了!这不可怕。”

“这家六折,隔壁子才五折!”一个穿旗袍的太太挽着先生撵着卢作孚的后脚进了这家店,她一眼瞄见富士山花布价格,叫出了声,“六折五折都不如这匹花布价钱相因。老板,给我扯两丈五!”相因,是川话,意思是“便宜”。

“对门子那家打的四折!”太太耳聪,听得街头有人欢叫,还没等这个店的老板操起尺子,便已经挽着自家先生出了店门,奔对门子去了。卢作孚无声一叹:“日本人动手,中国人要是也紧跟着这样动手的话,那才是最可怕的……”这天,卢作孚亲眼看到下半城的中国商人和中国路人动手,那年子从东北考察回来后的痛苦与焦虑又一次堵满心头。

望龙门一条街走通,倒拐,便是打铜街。打铜街不长,却连接了这座山城的下半城与上半城,其坡度可想而知,上行时,人体是要向前倾的,因为只有使劲前倾,才能让身体保持在垂直。老重庆形容为“一碗水在打铜街上都搁不平”。升旗和田仲正在身体前倾着散步,这一路,他们也在一家挨一家的商铺前看到卢作孚所见的景象,不过二人的神情却比卢作孚悠闲得多。

“学生明白过来了。”田仲说。

“你明白什么?”

“明白老师为何一看见武士刀,就摇头。”助教道,“像老师这着棋,只消调遣一支商船队……”

“明白了就好,”教授一叹,“可惜内阁陆军大臣不明白。挟天皇以令诸侯、把持我国朝政的军阀大魔头们,至今还不明白!”

说话间,二人走出街口,听得江边码头一声接一声雄壮的汽笛声,心知是日本商业舰队又靠上了重庆码头。升旗还知道得更清楚,船上这一回装的日货不再是布匹,而是生铁。

“真想知道,中国人会有什么反应。”升旗说。

“他们在这方面反应最机敏,你看这满街的中国人,抛售国货、抢购日货!”

“我说的是那些个被称作脊梁骨的中国人。”

“哦,这儿倒是冒出头来一位!”田仲递上一份《新生周报》,“主编杜重远先生,骂日本人是在大耍大变活人的把戏!”

“好眼力,骂得太准确了!”升旗接过《新生周报》,“卢作孚呢?”

“还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言行。”

“他一定会骂得更响亮更精辟!那是他的一贯做法。因为越是骂日本人,越是骂帝国主义列强,他一统川江的美梦就能越早实现!”打铜街走通,升旗长长地喘一口气,“终于可以身体不朝前倾便能保持平衡前行了。”

二人正准备向水巷子去,升旗一抽鼻子,道一声:“这味儿让人难熬。”

田仲也嗅了一鼻子,应道:“那就?”

二人相视一笑,一头钻进路边“老地方”小酒馆,老板见是老客,赶紧让进雅间。刚落座,升旗偶抬头,由窗口望见了什么:“这是谁家盖的楼?”

“卢作孚的。”

“哦?真快啊,刚从合川县药王庙开办公司才几年,就在重庆城繁华地段盖办公大楼了!”老板送酒上桌,升旗笑盈盈地指点着才刚冒出地表的呈现雏形的大楼柱头,“田仲,你说这楼会是什么颜色?”

“才刚打完地基呢,谁能知道落成的大楼会刷成什么颜色?”

“猜猜何妨?”

“老师真感兴趣,学生去打听就是了,这点小事,应该不难。”

“我倒真想先猜猜。”

“就凭眼前这几根青砖长柱,红砖短柱,能猜出未来大楼的颜色?”

“凭砖色,当然猜不到!得凭本色。”

“谁的本色?”

“还能是谁的本色?一栋楼建成后刷成什么颜色,当然要由主人的本色来决定。”

“学生明白了。几年前,老师带学生到北碚,指点着修建中的惠宇——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也说过大楼的主人一番话。”

“那是说卢作孚的做事方式,我现在要和你一起猜的这颜色,却关系到卢作孚的做人方式。”

“这很重要么?”

“一点也不重要,猜猜而已。”

“那我猜这栋楼颜色会是……”

“不不,”升旗笑道,“你不必现在就说出来,这楼少说也要到明后年才能建成,你我不妨先把猜测的颜色写下来,存在你的《川江民生实业公司档案》抽屉底层,到时候再翻出来看,也不失为一段趣事。”

“打赌?”

“田仲真愿赌,升旗倒也乐意奉陪。”

“那就……”田仲目送老板出门,见他带上门后,低声,但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说,“赌一坛你我家乡三河寡妇清家酿的清酒!”

“最好!”

这天回家后,升旗与田仲将一张打字纸撕成两半,为保险起见,二人即便私下记录,也从不用日文。田仲在上面写了三个汉字,升旗只写了一个字,二人将纸揉成团,抛入了《川江民生实业公司档案》抽屉底层。想了想,他又拾起来,将两个小纸团放入一盒抽空了的老刀牌香烟盒中,“怕年辰久了,混在裹樟脑球的纸团中给忘了。那样的话,学生就喝不到老师您的‘寡妇清’清酒了!”田仲似乎对赢这一场赌颇有把握。

升旗连声冷笑。

川江边的人,多年来看惯战争,后来又看惯了江上轮船竞争,直到这一年,才算懂,为何商业竞争到了激烈处,称为“商战”。

千里川江上,战火四起,烽烟滚滚,重庆商务专科学校“川江航运史及其现状”课的教室内,却一片宁静。这节钟,学生们一进教室,便看到黑板上,已贴了卢作孚的不同时期的照片。这照片,全是泰升旗教授所拍,包括当初在民生轮上初识卢作孚时,拍下的卢作孚与何北衡,后来在小三峡中拍下的率领青年学生们冬泳冲浪的卢作孚……

其下写着“民国二十三年初川江现存主要轮船公司”名字:英国——太古

美国——捷江

日本——日清

升旗在居中的位置板书:中国——民生

写罢,他转身,面对满座学生,打开讲义。

泰升旗教授开讲:“我们继续讨论川江航运现状。今天讲第四个专题——民国二十三年的重庆民生公司。”听得学生议论纷纷。教授谦和地说,“同学们对泰升旗这一讲,有何意见,请自由发表。”

学生回答:“今天民生公司的总经理要来学校演讲。”

泰升旗教授用教鞭引导学生看黑板上卢作孚的照片:“哦,今天老师正想为卢先生开专讲。他讲什么题目?”

学生:“比武力更厉害的占据!”

“哦。几时?”

“九时正。”

泰升旗教授一看手表:“哟,那不是到了么?同学们还呆在升旗老师的教室中做啥呢?”

“《新生周报》的主编杜重远先生,最近发表一篇文章,骂日本人是在大耍大变活人的把戏……”学校大讲堂,卢作孚正在演讲。泰升旗教授站在听讲的学生圈外。青年们全都被卢作孚说得怒起,卢作孚看在眼里,扬起一份《新生周报》:“我看了这篇文章,很沉痛地给他写了一封信,请他不要骂日本人。因为今天的世界上是在耍大变活人的把戏,不止日本。日本人的成功,就因他把戏耍得好而成功的。如果中国人也能耍这套把戏,中国人也会成功。要是不会耍,只好让别人来。与其骂日本人耍把戏,不如回来骂中国人不会耍把戏。”

学生问:“卢先生,你说,我们学生如何抵制日货?”

卢作孚说:“提倡国货!”

学生又问:“学生如何提倡国货?”

“提倡制造国货!请大家留意,这才是现代中国的根本问题,亦是中国学生的根本问题。学生到底应学什么呢?便应学如何制造国货。这国货范围之广,不仅是重庆市场可以买的若干吃的、穿的、用的东西,乃包有一切物质为国内所需的,乃至于别国所需的一切东西。”

来到学生听众身后的泰升旗教授对身边的田仲低声道:“若是中国把持朝政的军阀们把这话听进去,那才是比武力还可怕的抗拒。”

教授瞄着台上的卢作孚心想,作孚兄,敝国近卫君不听我的,东条君不听我的,贵国蒋中正君肯听你的么?

升旗发现,中国学生们居然都肯听卢作孚的演讲。跟着又发现,中国商人也肯听。这天,升旗与田仲饭后散步路过重庆商会大门口,听得卢作孚正在演讲,声气都说嘶了:“日本用武力占据了东北三省,使全国人惊心动魄,倒还不是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它的棉纱,已经占据了扬子江……全国每年需铁四万吨,本国只有一个六合沟厂可以供给三万吨,然而日本的商业舰队来了,比什么驱逐舰或驱逐机还要厉害,六合沟会被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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