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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戒-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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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的生意,规规矩矩,坦诚经商,这上海滩,唐氏红木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居然换了招牌,换成了大东亚的招牌,我唐祖光这张老脸实在是丢不起啊!

京野又喝了两口茶,他倒是不急,他希望唐爷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唐爷用手指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他想着要保持风度,保持高度的涵养,他想着要心平气和,想着要镇定再镇定,可是他偏偏难以做到,有一种愤怒的情绪像毒蛇似的缠绕在他的心口窝。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他喘着大气说,那块大东亚的招牌如是摘不下来,我怎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京野先生,你,你们日本人这不是强逼我吗?我不服,我要上告!

京野把手上的茶杯很轻缓地搁在一边的茶几上,两边的眉头往中间挤挤了,慢着声腔说,唐爷,您,说完了吗?

唐爷往上站起身来,接着又坐了回去,一时却找不到再要说的话。

京野说,唐爷呀,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万分地理解。京野说着话,眼睛去看了看身边唐家的人,接上说,中国人的老话不是说吗,先小人,后君子,既然我今天来了,有些话还是说明白了好。

汉清早就沉不住气了,大声说,什么君子小人的,你们已经做起小人的事了,还谈什么君子,在没有签约之前,大东亚的招牌都挂上去了。

水月接上又说,霸道,日本人太霸道了!

他们若是不霸道,也不会越洋过海打到中国来。兰儿愤怒地说着话,上前两步去推了余炎宝一把,老余你怎么现在成哑巴了,叫你去摆平这件事,你倒是答应得好,可现在,竟然成了这种局面。

余炎宝“唔”地一声清了一下嗓门,但是嘴巴终始没打开。

彩儿没说话,转脸看了一下小夏。

小夏的眼睛一直在关注着唐爷悲愤痛苦的神容,他突然觉得,人活着固然是好,但像唐爷这样活着,那是生不如死。

客厅里安静了好一会,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唐爷就像是一架勒紧了绳索的马车,到达了一个拐弯路口,开始缓下劲来了。他仿佛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个问题似乎已经很明确地写在京野那张平静冷漠的脸上。何为亡国奴,国家都亡了,区区一个商人怎么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服?上告?上告谁去?上告日本人?他们才是今天这块土地上的主人。

唐爷想硬,他哪能硬得起来。店铺门头上那块大东亚的招牌,不是说挂就挂上去了吗?现在还能听到外面吹吹打打的乐曲声,谁敢去摘了招牌,不要命?现在我是什么?是什么呢?唐爷想,我不就是一个低着身子要在人家屋檐下过日子的人吗?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家子的人,还有怀在肚子里没有生出来的人。此刻想来,唐爷额头上残留的那些汗水已经冰冷冰冷,根本就散发不出热量来。

那样一种撕裂心肺的屈辱,令唐爷万分沮丧而悲哀。事实上,唐家所有的人,心头都在弥漫着这种悲哀的情绪。

唐爷迷惘无助的眼神看着京野,他说,京野先生,您说话吧,老朽现在洗耳恭听。京野的脸上这时有了同情和怜悯,他的眼里闪烁着令人不可察觉的狡黠和贪婪。京野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我是说了先小人后君子,但我的意思是说这趟来唐公馆要说明一些事情,这也是井川少将让我带来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贸易千万不要跟政治混淆到一起去,那样就会跟自己的日子过不去,跟钱财过不去。现在的时事已经很明朗了,汪精卫主席在南京成立新的中央政府,谋求共荣和平,那才是上策,那才是明智之举。有人说什么汉奸不汉奸的,亡国不亡国的,那都没有用,都是嘴巴说说图图快活而已。蒋介石的国民政府怎么样,不是退守到重庆了吗,现在日本军队的飞机都炸到了重庆,他们还能再往哪里退。那共产党在延安早就不成气候了,能打仗的军队加起来也不到几万人马。这些存在的事实报纸电台不是天天可以看到听到的吗?现在的中国太弱小了,它正需要大日本帝国来帮助嘛。我说唐爷,您干嘛非得跟自己过不去呢,就因为一块大东亚的招牌,您就接受不了,您就大动肝火,您有这个必要吗?中日友谊是长久的,是永恒的,孙中山先生在世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嘛,多少年以后,中国的领袖们还会这样说的。看在唐爷你我多年的情份上,今日说了这么多你不中听的话,多有得罪了。

京野把话说完,大家的眼睛都去看着唐爷。

唐爷内心深处如海潮此起彼伏,他似乎感觉得到,唐家此刻就似一条迷失方向的风帆,随时都会被卷进无底深渊去。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吧。唐爷一声重重地叹息。

京野的眼光在余炎宝的脸上滑过了一下,余炎宝有些局促不安地走到唐爷的跟前来,应该是到了他该说话的时候了。

余炎宝清嗓门的时候用手掌去掐了掐脖子,似乎好让声音出来更顺畅,他说,今天一早我去找了京野先生,但是我没法说服日方解除这份合约,京野先生只是井川少将的代理人,这件事情井川少将定了就不能再更改。既然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就想说一句真心话,退一步海阔天空,唐氏家族是生意人,毫无必要拿着鸡蛋去碰石头。

余炎宝这一番话,除唐爷之处,大家都将愤怒的目光朝着他。余炎宝有点惧怕的样子,退到唐爷的身后去。

唐爷不想毁了这个家,更不想因此给这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他的双手往上抬了抬,示意大家都不要说话了,让他来说。

唐爷说,炎宝,合约书还在吗?

余炎宝连忙回道,在,在,在我这里呢。

拿来给我。唐爷招了一下手。

余炎宝立即去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那份合约书来,双手递给唐爷。

唐爷转过一边脸对京野说,京野先生,这份合约,我现在就签字。

汉清急得瞪大眼珠,撕扯着嗓门说,阿爸,这合约不能签!

唐爷说,汉清呀,你不要再说话了。你以为我情意去签吗,我不情愿,我想着要把这份合约书给撕了,但是撕了又有什么用呢?你们大家谁都不要再说了,唐氏家族,我还没死,我还是这里的主人。

京野说,不急不急,哪天签都行。

唐爷说,你们不是就给了我三天时间吗?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我记得。

唐爷把合约书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取出那个红木的眼镜盒子来,打开盖子,拿出老花镜戴好在脸上。余炎宝早就准备好了自来水笔,递向唐爷。唐爷推了一下余炎宝的手,那边六叔过来,递上一支毛笔到唐爷的手上。

唐爷的手此刻一点也没有发抖,他在甲方的那一栏上,书写下“唐祖光”三个字。余炎宝要拿出公文包里带来的印泥,拿到一半又放回包里去。六叔已经拿过印泥来,唐爷伸出大拇指,在名字上按上了红色的指纹印。

京野看到那些程序都办理完了,站起身来。

唐爷低垂着头,手往上一挥,那份签署好的合约书扔到了京野的手上。京野接着合约书,春风满面的一张脸,伸过手去要跟唐爷握手,唐爷的双只手已经拿起了一边的佛珠,闪亮的佛珠在手掌里磨得“咯吱吱”地响。

京野说,唐爷,我会转告井川少将您的诚意,预祝日中合作愉快!

唐爷说,走好。

京野拿着合约书,迈着方步走出客厅大门。

汉清、水月、彩儿和兰儿他们看着京野走出的背影,被一种无形的气氛压抑得抬不起头来。

兰儿猛地一下扑向余炎宝,挥起手来,“啪啪”的两个大巴掌扇在了丈夫的嘴巴上。兰儿说,看你一副奴才汉奸样,唐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余炎宝挨了两个嘴巴子人有些发懵,他说,我,我这不都是为了唐家好吗?

突然听到小夏的叫喊声:“师傅,师傅你怎么了……。”大家回头去看,只见小夏扶住脸色发紫的唐爷。

唐爷想咳嗽,咳不出来,嗓门眼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塞住了。

最终唐爷还是“啊”地一声咳出来了,接着“啊”地又是一声,喷出一大口的鲜血来。那股浓浓的血水喷出有好几步远,溅得满地都是。

第十五章

那首“樱花啊樱花啊”的乐曲如潮水般涌动,还有一面很大的太阳旗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军乐队的日本兵吹响着乐器,他们的腮帮鼓得老大,成为一张古怪的娃娃脸蛋。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的新招牌高高地悬挂,日头下是那么的辉煌而耀眼,街道的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打开了门打开了窗,许多个黑黑的脑袋伸出来,朝着唐家的店铺张望,他们表情呆滞,像是木雕的人。唐爷的身体很干很硬,就搁在店铺大门前,唐爷的脸上和身上留有很多的血,他的手掌里还紧紧地握着那串佛珠。汉清、水月、兰儿和彩儿,还有六叔和阿牛他们都围在唐爷的身边,他们都不说话,不哭也不流泪。小夏走到唐爷的身边来,蹲下身体,伸出手去擦着唐爷嘴边的血,可怎么去擦,那些血水都擦不掉,血水就像是胶粘在脸皮上一样,最后小夏急了,用力去拍唐爷的脸,拍出一种极其奇怪的“呱呱”响声来。

小夏猛地一下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屋子里黑洞洞的,可以看到窗棂外面远处的灯影。他坐在床上,做了一个噩梦。

小夏惊魂未定地下了床,趿着鞋在屋里子乱走了一圈。他无法再睡了,拉开房门走出去。

公馆的楼上楼下异常的寂静,小夏从楼梯上走下来,他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客厅里一片黑暗,小夏经过客厅,往唐爷的卧室走去。唐爷的卧室门是虚掩着的,有一丝丝暗淡的光亮往外面透出来。

是小夏吧。唐爷沙哑的声音传过来。

小夏推开门,往里进去。屋子里点着一盏壁灯,唐爷半躺在床榻上,一床薄被子拉到胸口,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的温和慈祥。唐爷在床上已经躺了两天两夜,人一下子老去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像新犁出的泥沟沟。唐爷的床边还趴着一个熟睡的人,那是彩儿。

师傅。小夏轻唤了一声,发出声音的时候仿佛有刀尖在心口处划了一下,有血要流出来。

唐爷示意小夏坐在床边,他的一只手上还握着佛珠。

小夏,还在担心师傅,睡不着?唐爷说。

小夏点点头,坐下身,想到了那个梦,很恐怖,心里一阵悸动。小夏说,师傅,你现在的气色好多了。

师傅还死不了,也不能死,你放心吧。

唐爷说着话,手去轻拍了一下小夏的手。小夏感觉到唐爷手心的温度,那是一种久违的父爱。在这个世界上,唐爷就是他的父亲。小夏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只有半个脑袋,那天凌晨他只看到了半个,还是血淋淋的。此时小夏的脸上瞬间一阵煞白,如降了霜。

小夏,你怎么了?

哦,我没什么。师傅,你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唐爷欣慰地笑了笑,说,我会,我会活着的,师傅还等着要跟小夏下棋呢。小夏呀,还记得那天师傅是怎么把你领回来的吗?

小夏记得。小夏回道。

你当时摆的那个残局,叫梅花阵。师傅以前见过那个局,所以一子就破了。唐爷说话的时候,注视了一下小夏的脸。

小夏低着脸,没回话。小夏当然记得那叫梅花阵,那残局是出自武术学步的梅花桩,他在父亲调教下练习梅花桩的时候,父亲教他摆过这种残局。大千世界,只是没料到师傅的眼界有这么宽。面对师傅,小夏此刻还不能说出自己真实的身世,但他会说,会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唐爷又说,小夏,当时你是怎么回答师傅的?

小夏回道,我说,我说愿赌服输。

唐爷想笑,没笑出声,却大声地咳了几下。

师傅,师傅你不要说话了。小夏关切地说。

这时彩儿醒了,彩儿看到小夏在屋子里,她的手掌去搓搓脸,把额前零乱的头发理了理顺。

彩儿问,小夏哥,你跟我阿爸说什么话了?

没说什么。小夏避开彩儿的目光。

彩儿呀,阿爸好多了,不会有事的,你和小夏都回屋里歇着去。都回吧,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唐爷说。

阿爸,我陪着你吧。彩儿央求着说。

不用不用了,你们都放心,明天一早,我就起床了,我会去佛堂,敲响木鱼,唐公馆不能再这样安静下去了。唐爷的手指了指门。

彩儿站起身来,拉了一下小夏的手,她说,小夏哥,我们就回屋去吧。

小夏朝唐爷点了点头,跟着彩儿转身走出门去。

那扇门关上了,唐爷若有所思地的样子,看着那扇门好长一会儿。

第二天,唐公馆里又开始有了唐爷敲出的木鱼声。

这天,张夫人来到巡捕房找儿子,一定要张昆领着她一块去唐公馆见唐爷,婚事不能再拖,双方的长辈得去静安寺择个日子,把婚礼给办了,都已经到了月底,元乾大师也该从龙虎山回来了吧。张昆心里自然也惦记着这件事,这个星期都在忙稽查毒品案,也没顾着抽空去唐公馆。

张昆正在处理案子,让母亲先去一步,他办完事立即就赶过来。张夫人叫了一辆黄包车,只好先去了。

黄包车在公馆的大门外停下,张夫人下车正要进大门,偶然间回首看了看另一边的商铺门口,发现门前异常冷落,张夫人的眼睛再望上一抬,看到了“上海大东亚红木家具商行”的那块新招牌。她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可明明又没有错。近段日子没有来,她万没想到唐氏商行改换了门头的招牌。张夫人嘴里就像飞进了一只苍蝇,着实不痛快,原本还是欢喜的脸,刷地一下就绷紧了。张夫人喊着黄包车回头,公馆的大门她不想走进去了。这时大门口走出六叔,六叔赶紧招呼了一下张夫人。张夫人见到六叔出来,犹豫了一下,心里想,既然人都来了,那么就得向唐爷问个是非明白。

唐爷听到说张夫人来府上了,立即出佛堂走来客厅里见面。

张夫人紧巴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阿牛给她送来茶水,张夫人问府上有没有日本茶叶,她倒是想品尝一回。阿牛不敢回话,呆愣一边。这时唐爷过来,看出张夫人脸上愠色,挥手示意阿牛先出去。

唐爷客气地说,张夫人来了,这段日子我也没能抽得出身去看望你,望夫人谅解。张夫人斜瞟了一眼唐爷,讥讽地说道,老爷是忙吧,忙得把大东亚的招牌都挂上门头了,哪有闲功夫去看望我呀。唐爷好生尴尬,他说,张夫人,你这话说的,我们都是要成亲家的人了。张夫人接上就说,说得好,说得好,我今天来得正是时候了,要不然呀,我这个亲家还全都蒙在了鼓里。张夫人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唐祖光呀唐祖光,没想到你竟然把唐家的祖宗都给卖掉了,大东亚算个什么东西,你就是老了也不能老到去舔东洋人的屁眼吧,唐祖光你还有脸跟我提什么亲家?!

张夫人这一番话,顶得唐爷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唐爷沉吟半晌,他的头好像给什么压着抬不起来,只能低着头说话,张夫人你先息息火,消消气,你骂我我不会生气,你就是打我两个巴掌我也不会生气,但是这件事情,请容我慢慢跟您从头说起行吗?

我不愿听,这招牌都挂上去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唐祖光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好解释的?你不就是想要告诉我,是自己极不情愿的,是被日本人逼迫的。张夫人说着话,轻蔑地扫了唐爷一眼。

唐爷说,事实情况正是这样,他们硬要把招牌往上挂,挂得通街的人都晓得,都看到。张夫人呀,老朽实在是被逼无奈呀。真要是跟他们闹翻了,唐公馆上上下下的人怎么办,大家还要吃饭,还要把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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