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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盗-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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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岩



第一章

我思忖良久,决定从一个叫林白玉的女人写起,地点不是在西京,而是在西方,在西方世界的中心美国,在美国东部最大的城市芝加哥。

在此之前,林白玉多次来过美国,对芝加哥并不陌生。在芝加哥的这个早上,她和她的同乡——西京最有实力的古玩商林涛,在他们下榻的凯悦饭店的门口,被一位高大的美国人接上一辆蓝色轿车,去往一个陌生的方向。一路上,那位高大的美国人始终面无表情,那一头银丝般的白发让林白玉恍惚觉得他就是美国大片里的一个狠角儿。一个小时后他们被拉到一座郊外的庄园,停在一座石砌的古宅门口。有人将他们迎入铁锈斑驳的大门,所有人全都一言不发。他们跟在白发人身后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暗得不合情理,两壁的油画在暗影中意焉不详。走廊尽头的两扇大门吱呀打开,透出一缕雾状的阳光,他们穿过阳光进入房间,房间大得令人意外。房间的正中站着一位瘦小的老人,老人穿着一件肥大的睡衣,睡衣似乎过于陈旧。林白玉不敢相信这个状如仆役的老人,就是传说中的迈克。

白发人把他们带到老人面前,林涛将手中的皮箱放在老人脚下。有人上前把皮箱打开,露出里面一块长方形的石板。石板被搬上一只矮桌,老人弯下腰来,目光凑近,仔细审看。石板看上去温润纯洁,若干细钻般的亮点,晶莹闪烁。

林涛说道:“这就是汉白玉,是中国古代建造宫苑的专用石材。”

老人审视良久,抬起头来,目光却直接投向沉默在旁的林白玉,哑声说道:“夫人,请代我向您的丈夫致以诚挚的谢意。我正在不丹建造的艺术宫一直在等待这种古老而又纯净的气质。”

林白玉看了林涛一眼,她知道到了她必须开口的时候,她的回答因紧张而变得短促。

“祝愿您的艺术宫早日建成。”

老人并未留意她的紧张,继续哑声说道:“请转告您的丈夫,我对他的唐史研究非常钦佩,如果能在他的帮助下得到一件中国汉唐时代的帝王之器,我愿不惜代价。”

林白玉和林涛那天在这座古宅里一直逗留到晚餐之后,白发人查理代表迈克在这里宴请了他们。他们离开时那块汉白玉就留在了古宅,林白玉此番美国之行,就是为了把这块样石带到这里。林白玉的丈夫万教授本来是委托林涛派个伙计随妻子前往美国的,结果随往的竟是林涛自己。

林白玉比林涛长八岁,比万教授小八岁,夫妻二人外表的差距还不止于八岁。十五年前林涛从老家来到西京打拼事业时不到三十岁,能在西京古玩行里做成今天的势力,确实离不开万教授的全力提携。万教授是西京最有影响力的历史学家和考古专家,也是全国知名的古玩藏家,这一阵又借了《唐史讲坛》系列电视讲座这个大众平台,更加红极一时。

表面看,万教授是林涛得以逐步做大的靠山,实际上,林涛能够借势于万教授的名望和资源,他的同乡林白玉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林涛到西京后的第三年,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借乡情结识并接近了林白玉。他和林白玉你来我往,两人之间暗生隐私。万教授或许早就洞悉奸情,则是人们后来的主观分析。多年以来,万教授对林白玉一直眼开眼闭,凡事并不较真,既可看做是对林白玉父亲的报答,也可见出夫妻之间的淡寞。

林白玉和林涛以及他们的美国之行,是这个案子最先要介绍的情况和人物。此案涉及的另一个人物叫邵宽城。邵宽城是个眉清目秀的帅哥,大学毕业一年半了,模样还如中学生一样单纯稚嫩。这一年的生日一过,邵宽城到了必须恋爱的年龄。早恋这件事,由世风日下之乱象,成见怪不怪之常态,像邵宽城这样大学都毕业了还停留在暗恋阶段的人,肯定算是珍稀级别的“文物”了。邵宽城所在的刑侦一队是专做文物案件的,所以这里的同事都这样说他。

邵宽城之所以珍稀,在于他迄今为止只暗恋过一个女孩,在于这女孩就是他青梅竹马的邻居。这样的恋爱通常只发生在邵宽城父母的年轻时代,只发生在给中学生看的小说里,所以不仅珍稀,在很多人眼里,甚至还带着些“剩斗士”般的悲催。

邵宽城本来是没有邻居的,他家在西京旧城拥有一个独院,院子不大,仅够一家起居。邵宽城听父母忆旧,说他爷爷的爷爷就住在这里,似可推算这个院子的“年份”,至少应在“清末民初”。邵宽城的邻居是在他上初中时搬进来的,是一大一小一对母女。女孩和邵宽城年纪相仿,和她母亲租下院里唯一的厢房。几年之后女孩的母亲因病去世,女孩再无亲眷,孤苦零丁得毫无争议。邵宽城那时已年满十六,已经有了怜香惜玉的性别自觉。他父母对女孩也视如己出,不但免了房租,而且百般照顾。虽说女孩的母亲留下了一点存款,但那是要留着女孩上学用的,那些钱一直由邵宽城父母代管,很久以来分文未动。

女孩刚搬来时身体还未发育,模样性格都像男生,和邵宽城熟悉之后,亲密如哥们,打闹如弟兄。女孩是在孤苦零丁之后才变成女孩的,身材有了黄金比例的凹凸,面容有了柔美的纯净,还有一双诗意的眼睛……“诗意的眼睛”是女孩上大学后一个追求者在博客上的阿谀之辞,因将邵宽城内心的感觉公之于众而曾让他醋意万般。女孩的名字其实也很诗意——红雨——既有性感和热烈的颜色,又有浪漫和忧伤的气质。雨也是“湿意”的,润滑而且清凉,那种润滑清凉的感觉,促成了邵宽城的暗恋。

暗恋的前提是不清楚对方是否喜欢自己,或是明明双方有意却彼此羞于表白。邵宽城的相貌因幼稚而显得腼腆,因中性而显得时尚,但性格却一直内向老成,比较缺少时代特征。这年头和邵宽城同龄的男孩全都敢爱敢恨,爱情来得快去得快状如翻书。就算有暗恋这回事也不可能一暗六年,而且一般也不会“粉”上自己的邻居。

女孩姓赵,是随了母姓。邵宽城听自己的父母议论,先是说女孩的父亲在女孩出生后就死去了,后又说女孩父亲其实还在,只是远走高飞,不知所踪。总之女孩的身世有些神秘,而且,在邵宽城的感觉里,有几分悲情。

女孩从小到大的个性倒是并不悲情。她说话直率,言辞麻辣,从无忧戚之态,既不孤芳自赏,也不顾影自怜。她是邵家小院欢乐与活力的源泉,也是邵宽城内心的笑容。赵红雨高中毕业后,邵宽城就建议她报考了警察学院。警察是一个神经亢奋的职业,是一个永不服输的职业,是一个BS多愁善感的职业,比较贴合赵红雨的个性。

虽然邵宽成与赵红雨青梅竹马,但除了邵宽城父母外,几乎没人觉得他们会成一对,因为两人性格差异之大,很难互相匹配与吸引。从能力上说,赵红雨在西京警校声名显赫,学习成绩各门皆优,训练成绩更是光芒耀眼——射击拿过全校冠军,移动靶实战速射两届连冠,创下校史之最。格斗也拿过一届省厅比赛的女子冠军,在西京警界名噪一时,暗粉众多。邵宽城也就是外语还行,射击成绩刚刚过线,格斗水平常不及格,驾驶技术从来都是菜鸟级的,在校期间从没当过干部,相貌虽然不错,但于刑警这个职业来说,亦属非典型五官,多了些清秀,少了些英武。在西京警校,邵宽城唯一受人羡慕的,就是他居然与校花为邻。

邵宽成比赵红雨早一年入校,多一年警龄。赵红雨毕业分到刑侦总队,恰与邵宽城同室办公。也许仅仅因为他们每天都一同上班,一同出警,一同回家,回家一同吃饭……两人才会日久生情,从邵宽城的一厢情愿,发展到两情相悦。只不过,邵宽城始终没敢明白求爱,赵红雨毕竟是女孩子,也不可能主动挑明。两人就这么糊涂着,深情而又腼腆着,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暗恋”关系,倒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在刑侦一队的年轻人中,邵宽成属于勤恳忠厚一族,而赵红雨则是张扬与风头的典型。邵宽成工作细致,埋头苦干,却寸功未立。赵红雨浮躁好动,粗枝大叶,却屡建奇功。先在全局业务技能大比武中为刑侦总队拿了一个手枪速射团体亚军,得了一个集体嘉奖;后在一次抓捕行动中一枪打爆盗墓者的车胎而荣获个人三等功。那一枪确实打在罪犯几乎脱逃的瞬间,确保了整个任务的圆满完成,时机之准,动作之快,如无平时刻苦训练,肯定不能完成。那是赵红雨第一次在训练和比赛之外的实战射击,结果一枪成名!

除邵宽城外,大家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枪竟成绝响。赵红雨在那起盗墓案侦破之后,竟突然辞职。

在西京警界,赵红雨已算半个名人,所以她的辞职,自然引发了大面积的“惋惜”和“震惊”。先有刑侦一队的队长李进谈话规劝,后有总队领导出面挽留,无奈赵红雨去意已定,她考取了西京大学社会管理专业的研究生,警察这档事,不辞不行。

总队有些不满,离职没有仪式。赵红雨交出了制服、手枪、电脑和文件柜的钥匙,一切就算完成。她要求留下警徽做个纪念,被队长李进一口拒绝。

“警徽是警察的身份标志,也是警察的责任象征,不再具有这个身份的人,不再承担这份责任的人,不能持有。”

李进面目严肃,赵红雨不无尴尬:“啊……好吧。”

交完了该交的东西,傍晚,赵红雨照例坐邵宽城的汽车回家。这应该算是她最后一天在刑侦总队上班,下班的心情不免有些异样——几分轻松,几分不舍,感慨万千那种。

邵宽成的汽车是一辆半旧的桑塔纳,是他爸爸以前的座驾,红雨进了警队后他爸爸才让给邵宽城开的,用以每天载红雨上班下班。邵家的小院位于旧城的中心,在一片百年老巷的深处。这片老巷子已经列入西京的古城保护范围,据说报了联合国的,只可修不可拆的,可以安心住到邵宽城孙子的孙子那辈,可谓家宅永固。

进了院子,各回各屋。邵宽成的父母开始往桌上摆放碗碟筷箸。邵宽成的父亲在《古城散文》期刊做编辑,自己也写散文,不坐班的。母亲提前内退,专持家务。父母二人的习惯,不管邵宽城和赵红雨多晚回家,都要等着他们一起吃饭。邵宽成到家照例先要洗澡,他比红雨还“讲卫生”。洗完澡父母已经把饭菜摆上饭桌,邵宽城擦着头走到院里喊红雨开饭。赵红雨过来刚一坐下,邵宽城的母亲就开口问道:“辞啦?”

红雨一边大口喝水一边回答:“辞了!”

母亲说道:“辞了好,省得我整天担惊受怕,要不是宽城肯定考不上研究生,我也早让他辞了。”

赵红雨笑道:“宽城是我们总队头号乖仔,他哪敢辞职脱这身官衣。”

邵宽城用心吃饭,无甚反应。

赵红雨自从考上了西京大学的研究生,人生即将改写,前途一片光明,所以心情甚好,情绪亢奋。邵宽城避其锋芒,不与斗嘴,以免自取其辱。这天晚上吃完饭,邵宽城在厨房洗碗,忽然门铃大作,往常这个时间,照例很少有人造访。邵宽城走出厨房,看到母亲从院门那边走回屋子,对父亲说了句:“找红雨的。”

邵宽城走到窗前,向外看去,他看到一个中年男子被红雨领进她的小屋,然后关了房门。多年以来,那间小屋几乎从无男客,所以那晚邵宽城一家都有些心神不宁。邵宽城虽然如往常一样塞上耳机强化英语,但看得出其实心不在焉。他的父亲也罕见地没看新闻联播,母亲则一直在窗前向小屋那边探头探脑。

那个中年男子在小屋里呆了半小时左右,离开时邵宽城忍着没有出来观望。红雨刚刚送走客人,关上院门,母亲就按奈不住,走出来主动探问:“来客人啦?谁呀?”在邵宽城父母的习惯上,赵红雨理应和邵宽城一样,没有任何隐私。

红雨表情有些异样,她低头走到邵家门口,抬头迎了邵宽城父母关切的目光,说了让所有人都极为意外的一句。

“我爸爸……找我来了。”

邵宽城的父母愣得说不出话来,邵宽城也摘了耳机,惊异地走出了自己的卧室……

这天晚上赵红雨睡不着觉,邵宽城一直陪她聊到很晚。赵红雨说她本来以为自己以后如果不要孩子,此生注定再无亲人,从没想到她的生活里还会出现这样一位父亲。更没想到在她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一个陌生人忽然登门造访,告诉她关于父亲的一切——父亲与她死去的母亲怎样相识,怎样相爱,怎样分手,以及父亲后来的行在,和他二十余年的事业与生活……

赵红雨这才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名人,是著名的学者和教授。她在母亲的遗物中,曾经看到过父亲的照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旧照,与她现在在电视上经常见到的那个学者相比,显得清瘦而又年轻。父亲是西京电视台《唐史讲坛》节目的主讲。这一阵《唐史讲坛》播得正火,赵红雨虽然没怎么看过,但知道里面的万教授家喻户晓。

这个夜晚让赵红雨惊讶得无法入睡,谁能想到在电视上讲唐史的那个人就是母亲旧照里的父亲?电视中的万教授不仅比照片中的父亲发福了不少,而且更加尊贵,更加儒雅,仪态雍容。

那个夜晚邵宽城也难以入睡,在他的习惯上,在他习惯的心理上,赵红雨就应该孤苦零丁!只有他和他的父母,才是赵红雨仅有的亲人;只有这个弹丸小院,才是赵红雨唯一的家。

但历史在此夜将进入新的段落,赵红雨从此不再是刑侦一队的一员,不再是他每天同出同入的学妹,甚至,很可能,也不再是他胜似亲人的邻居……赵红雨居然还有一个老爸,她老爸居然找她来了,她老爸居然是个名人!当然,肯定是一个大富之家!从今往后,赵红雨没有必要继续挤在这低矮的屋檐下,和这屋檐下的普通百姓比肩为邻。

一如所料,第二天下午,那个中年男子冒雨再次敲响了邵家的院门。邵宽城的母亲从窗户看到,中年人并未进门,而是把赵红雨径直带走了。

第二章

带走赵红雨的是一辆阔气的奔驰轿车,它载着红雨穿过绵延的雨雾和城市的繁华,来到一条安静的林荫小路。赵红雨就在这里下车,跟那位中年男子进入一幢独栋大宅。这是赵红雨此生进入的最高级的房子,不为其大,不为其还有二楼,也不为其讲究的落地窗帘和真皮沙发……而是因为,在这幢大宅宽阔的客厅和客厅外的走廊上,有那么多精美的陈设。赵红雨知道,那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赵红雨知道,那些瓷罐,木盒,铜佛和字画,全都是历史悠久,系出名家。

中年男子把赵红雨领进客厅后就不知所踪了,留下赵红雨自己东看西看。门口的条案上,一只被托在架子上的猎枪让红雨兴趣盎然,她伸手取下猎枪,低头寻找枪栓,她想判断这只枪只是摆设还是真的能打。如她所料,枪是真的,但没有子弹。

猎枪重新被摆在托架上,收手的瞬间一只花架上的花瓶被肘部带倒,红雨一手没能接住,花瓶触地而响,顷刻一地残缺。

声响惊动了保姆,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惊着脸大呼小叫:“啊!你怎么把它打碎啦!你怎么把它打碎啦!这是古董啊你要赔的……”

一个健壮熟男出现在客厅,插嘴替红雨解围:“不要紧,这个花瓶是仿的,不值钱,到时候我跟万教授说。”

保姆仍不放心:“到时候你们都跑了,万教授责问我怎么办。”

熟男安抚保姆:“我会跑吗?你放心吧。”

又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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