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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春-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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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珩任由她攥着,单手举在她身后,拿袖子隔开偶尔吹入的雨丝。
  雨势渐浓,因黄昏将近,屋中愈昏暗。
  伽罗胸口的衣裳皆被泪水打湿,手却还攥着谢珩的衣袖不肯放开,只是道:“放我去北凉好不好?”她泪眼婆娑的看他,声音微哑,如细薄锋锐的刀片划过心间。
  谢珩呼吸一滞,对上伽罗哀求的眼睛。
  他偏过头,沉默不语,拳头却越握越紧。
  屋中安静极了,半晌,谢珩低声道:“我安排人救他。”
  极低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伽罗蓦然睁大眼睛,停止哽咽。隔着层层水雾,她只能看到谢珩刻意偏转过去的侧脸,唇角抿着,眉目低垂,神情微微紧绷。她怀疑是听错了,强压哽咽,低声道:“殿下说什么?”
  “我救他。”谢珩说得颇艰难。
  伽罗怔住,呆呆看他——
  他是说,他要帮忙救回父亲?救回他一直憎恨的,傅家人?
  谢珩却仿佛卸去心头重担,转过头来瞧着伽罗。他的神情依旧冷峻,眼底却没了平常的寒意,甚至如冰山初融,让伽罗从中觉出一丝柔和。
  她犹不肯信,紧盯着谢珩的眼睛,忐忑而期待,似欲求证。
  谢珩似轻叹了口气,重复道:“我救他。”
  很低的声音,却如春日闷雷滚入耳中。
  伽罗眼中的泪又迅掉落下来,精巧的鼻头哭得通红,唇角却微微翘起,眼中焕出神采,如雨后日光下荡漾的水波。悲伤之后终于看到希望,她勾了勾唇想笑着道谢,泪水却落得更疾,低头时,簌簌的落在谢珩手背。
  她手忙脚乱的帮他擦拭,心中感激之甚,就势道:“伽罗代家父谢过殿下!”婆娑的泪眼抬起,她绽出个笑容,诚挚道:“救命之恩,必会报答!”
  谢珩瞧着她,没出声。
  屋外响起侍卫的声音,说詹事大人有事禀报。
  谢珩收敛情绪整理衣袖,恢复了平常的冷肃姿态。开口应声之前,又看向伽罗,低声道:“别告诉任何人。”
  伽罗微怔,旋即会意,狠狠点头,行礼告退。
  外头韩荀站在廊下,瞧见她,面色依旧不善。
  伽罗自知他对傅、高两家的厌恨,更不敢表露半分欢喜,匆忙走了。
  ……
  屋内谢珩神色如常,听韩荀禀事完毕,两人商议了对策,便由韩荀去安排。
  待韩荀离开,谢珩站在窗边,看到雨幕中庭院空静,除了值守的侍卫,别无旁人。这才想起她来时是阴天未带伞,方才匆匆离去,怕是冒雨而行。
  心念动处,随口叫了侍卫,让他去药藏局宣侍医,去趟南熏殿。
  吩咐完了独自对雨,又觉难以置信。
  伸手探向怀中,母妃留下的玉佩尚且温热,香囊破损处还被伽罗绣了只蝴蝶。
  当年母妃死时他已是少年,至今记得榻前她的叮嘱与眷恋,那个时候他对傅玄恨入骨髓,誓要生啖其肉,连带对傅家人都带着怨意。淮南的数年时光,对傅玄的仇恨越藏越深,他甚至筹算过,倘若傅玄归来,当如何惩治。
  他怎么都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竟会答应营救傅良绍——傅玄的亲儿子。
  倘若父皇得知此事,会如何震惊、愤怒?
  谢珩难以预料。
  岚姑匆匆进门说太子来了,伽罗残余的慵懒困意霎时烟消云散,忙穿好鞋子迎出去。
  谢珩正站在庭院里,负手对着一丛芭蕉。
  他还是惯常的墨色长衫,衣上点缀甚少,背影挺拔,却似紧绷。芭蕉绿意森森,叶如蒲扇,素来只听说美人倚蕉极美,她站在廊下瞧过去,却觉此刻蕉叶往冷硬的谢珩身上添几许温和,又不损挺拔风姿,相得益彰。
  伽罗快步上前,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耽误了片刻,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连声音都带了笑意,“殿下进去看看吗?”
  谢珩不语,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谢珩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让谢珩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站在高健的谢珩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谢珩而言,就低矮了。
  谢珩单手扶案,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也趴在案前,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谢珩颔,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谢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道:“民女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谢珩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谢珩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谢珩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谢珩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47。047

  谢珩得到战青禀报; 得知端拱帝竟然突然袭击东宫,措手不及。
  好在手头的事已商议完毕,他不再逗留,急匆匆赶回。
  到得南熏殿外,龙辇停在门外,随从内监皆站在甬道上; 杜鸿嘉和家令亦恭敬站在那里; 唯有端拱帝贴身的内监徐善守在门口。一群人鸦雀无声的站在那里; 见得谢珩大步走近,忙行礼拜见。
  谢珩面色沉肃如常; 见院门紧闭; 直接看向徐善。
  “父皇呢?我要求见。”
  “回禀殿下; 皇上和傅姑娘在里面,单独问话。”徐善恭敬回答; 瞧见谢珩带着寒意的脸色; 忙补充道:“皇上已经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搅; 老奴不敢通禀,还请殿下见谅。”说罢; 恭恭敬敬的行礼; 脸色作难。
  比起旁的内监领; 他的处境也颇微妙。
  譬如睿宗皇帝、永安帝时; 帝王膝下都不是独苗; 虽立了东宫太子; 但尘埃落定之前,万事皆有可能。皇子们都觊觎储君之位,要博得皇帝欢心,对皇帝身边日常伺候的内监,也颇客气,于他这种知晓议事殿一举一动的内监领,更是有意招揽。别说是不时送东西套话的王爷,就是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东宫储君,偶尔也会屈意,探问帝王心思。
  搁到谢珩父子身上,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中宫之位虚悬,端拱帝四十余岁的年纪,不像旁的男人贪恋声色,宫中除了礼遇贵妃,甚少让旁的嫔妃侍寝。
  谢珩不止是他膝下独苗,更有雷霆手腕、威仪气度。朝堂上的事,端拱帝大半都交给他和姜瞻商议,没有父子猜疑,也不避讳太子与宰相交往过密,是铁了心将皇位交给谢珩,也丝毫不担心谢珩手握重权、逼宫篡位。
  这东宫的位子稳稳当当,只消端拱帝还在皇位,就不会动摇半分。
  谢珩有十足的底气,当然不会屈意招揽,一切按部就班,徐善对他颇存几分畏惧。
  见那位爷阴沉着脸,徐善到底退让,侧身向门缝里道:“启禀皇上,太子求见。”
  里面没有动静,不知是端拱帝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会。
  徐善心惊胆战,无奈之下,只能歉然看向谢珩。
  谢珩没再为难他,跨步上前,拱手朗声道:“父皇,儿臣求见!”
  “等着!”端拱帝倒是出声了,带着不悦,却无怒气。
  这多少令谢珩松了口气,退后半步,朝杜鸿嘉递个眼色,走至僻处,问他经过。
  ……
  院内,端拱帝脸上确实没有怒气。
  院里除了凉亭躺椅,别无坐处,他也不进殿,只负手站着,“欺君罔上是重罪,你可想清楚。”
  “民女所言,并无不实。鸾台寺的方丈说此物或许是阿耆旧物,民女对阿耆知之甚少,外祖母对此也不知情,正在翻看些书籍,虽有些头绪,但无实据,不敢胡乱揣测。”伽罗当然不敢在他跟前耍心眼,心里平静如水,面无波澜。
  端拱帝不信不疑。
  此时此刻,他对长命锁也没有太浓的兴趣,转而道:“前几日,你去过太子别苑?”
  伽罗眉心微跳,颔称是。
  “去做什么?”
  “殿下他……”伽罗迟疑。那晚的事,唯有她和谢珩,端拱帝即便能查到外出之事,也未必知道内情。但以他九五之尊,若没有要紧缘故,不可能平白无故的驾临南熏殿,单拎着她独自审问。既然特意点出此事,恐怕他已觉出端倪。
  稍稍抬头,看到端拱帝的脸色,冷凝沉肃,如含警告。
  她竟然松了口气,缓缓道:“皇上既已知情,无需民女赘述。民女自知身份低微,无才无德,能够留住性命已是天恩浩荡,不敢奢望其他。民女无意冒犯太子殿下,更无意冒犯皇上。事毕之后,自会离去。”
  这态度令端拱帝诧异,诧异过后,依旧不信不疑。
  对于那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儿子,他若不想伤了父子感情,确实不能太强硬,而一旦有了顾忌,行事总归掣肘。但对付伽罗,端拱帝没有丝毫顾忌,拿皇帝的威严压过去,叫她知难而退,只是弹指之间的事。
  今日特地过来,无非是摸个底细,顺道釜底抽薪。
  “如此最好。”端拱帝听得门外再度响起谢珩求见的声音,皱了皱眉,看向伽罗时,眼神却阴森狠厉,“朕原本只杀傅玄、高探微抵命,若你再添乱,朕拿他们两府陪葬。毕竟,朕只有这一个太子,不容任何闪失。”
  伽罗原本镇定的脸色倏然变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永安帝那个吐血而亡的太子和暴毙的小皇子。
  这个男人的狠厉跟谢珩截然不同。谢珩有底线,而他,恐怕不择手段。
  至少,拿两府性命来威胁年弱的女子,就不是君王该做的事。
  伽罗来不及愤怒他的恶意和卑劣,咬牙道:“民女绝无此意!”
  端拱帝满意,拂袖出门。
  院门敞开的一瞬,谢珩当即跨步上前,目光越过端拱帝,看到伽罗犹自站在檐下,背对着他,身影孤单。
  他冷着脸行礼,抬头时,对上端拱帝的眼神。
  紫宸殿中的事过去还不到一个时辰,父子俩彼此是什么心思,各自心知肚明。
  端拱帝抬手,命徐善带着内监们去准备龙辇,只留谢珩在身边。
  “紧张至此?”端拱帝若含哂笑,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跟儿子闹脾气,淡声道:“朕不会拿她怎样。”不再理会将信将疑的谢珩,上了龙辇,起驾回宫。
  家令胆战心惊,杜鸿嘉满面忧色。
  谢珩挥手令他们退下,进门见岚姑忧心忡忡的站在角落,也让她出去。
  ……
  门扇阖上,院里只剩伽罗和谢珩两个人。
  谢珩抬步,还未走至伽罗身边,伽罗已经转过身来,屈膝行礼,“拜见殿下。”
  她的神色迥异于往常,病中脸色苍白,眼神却分明倔强。整个南熏殿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侍女嬷嬷,正殿不知是何时落锁,唯有寻常仆妇居住的侧殿半敞,斑驳冷清,仿佛这样,伽罗才能有资格居住在此。
  谢珩一瞬间明白了这伪装用意,怒从心起,袖中折扇突然甩出。
  扇内藏有利刃,切金断玉,金戈撞击声里,铜锁落地,撞开门扇。
  “南熏殿本就是给你住的,无需伪装。我要你住在这里,父皇也不能阻止!”谢珩跨步上前,隐隐含怒。心中其实明白,杜鸿嘉这样安排是为伽罗着想,本身没半点错处,然而却还是有闷气上涌,让他愤怒,甚至觉得无能——喜欢的人就在跟前,却还是在他的地盘委屈受辱,他位居东宫,看似翻云覆雨,连她都护不住!
  伽罗微愕,下意识道:“殿下息怒。”
  “不是冲你生气。”
  ——是冲自己生气。
  谢珩硬梆梆的解释完了,又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皇上只问我长命锁的事……”
  “他知道我喜欢你。”谢珩打断她,“方才趁我不备,专程过来,必是刁难。”
  伽罗愣住,原以为端拱帝是以隐秘手段探得,却原来,是谢珩主动坦白。她着实没想到,清楚端拱帝恨意的谢珩,居然会这样快就坦白心意。
  “所以……殿下都说了?”
  “说了,他才会突然——”谢珩胸膛起伏,强压住对端拱帝的愤怒。从方才端拱帝陡然转变的态度,谢珩便能猜得出来,端拱帝拿他没办法,便从伽罗身上下手——这招本该用在敌人身上的釜底抽薪,用在亲生儿子身上,还是对着病中毫无反抗能力的伽罗,焉能不叫人生气?
  谢珩缓了口气,才道:“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父皇竟然会向你出手。伽罗,是我处置欠妥,回头自会同父皇说清。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
  伽罗却已不在乎会不会有第二次。
  “他没拿我怎样,殿下不必生气。但我确实累了,殿下让岚姑进来吧,我想歇息。”
  她说着,转身就想进屋,是疏离抗拒的姿态。
  谢珩没吭声,忽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径直抱入屋中,放在榻上。床榻不算太大,靠枕锦被皆在旁边摆得整整齐齐,谢珩将伽罗困在臂弯,一手扯过软枕叫她靠着,一手撕来锦被,手臂微扬,带着力道,铺平锦被。
  旋即,跨步过去倒了温水,递到伽罗跟前。
  这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迅捷无比。
  伽罗方才跪地行礼,又紧绷身子应付端拱帝,疲累之下头脑略微昏沉,直至谢珩的水杯递到唇边,才算反应过来。
  她偏过头去,不看谢珩,也不接水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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