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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清-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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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夜晚,各归宫帐,整个围场便安静下来。带兵在外围警戒的关卓凡,骑在马上,遥望眼前点点灯火,星罗棋布,心中不免有所感慨:做皇上,真好!



  整个“围猎”,原来预计是七天,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皇帝的身子不对了,开始腹泻,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吃了两副药,才由太医伺候着睡去。原以为只是吃坏了肚子,谁知再过一天,居然发起烧来,人倒还清醒,只是虚弱得不行。按太医的意见,连起驾回宫都不可以,需要静养两日,培固一下元气才行。



  这一下,人人都担心起来。而肃顺在担心之外,还有一件事,不能不再次向皇帝做一个进言了。



  在咸丰的御帐中,请皇上屏退了左右,肃顺忽然跪下,磕了三个头。



  “肃六,”半躺在病榻上的皇帝,皱起了眉头——他已许久未见肃顺有这样诚惶诚恐的表示,“你这是做什么?”



  “奴才有一句话,要先请皇上恕罪才敢说。”



  “行了,你就说吧。”



  “是。”肃顺又磕了一个头,才抬起身子来,“臣肃顺,冒死进言,请皇上为万年之后,定一个大计。”



  “唔……”咸丰心里,已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万年之后,自然是大阿哥继位,这是不消说的。既然不是说太子的事,那么要说的是谁,不问可知。



  “懿贵妃心机深沉,桀骜不驯,一旦皇上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皇后绝不是她的对手。”肃顺把一向为咸丰所敬爱的皇后摆出来,晓之以情,“请皇上替皇后打算打算。”



  “我也知道,不过……她还不至于敢逾越吧?”



  “到时候,母以子贵,就不好说能不能制得住了。”这是动之以理,“若是吕后武周之事再演,则又如何?”



  “懿贵妃毕竟有功于社稷,”咸丰沉吟着说道,“若是现在削去她的名位……”



  “皇上说得极是,不过虽然有功,毕竟还是社稷为重。现在阿哥年纪还小,若是将来阿哥懂事了,再想做什么处置,就不容易了。”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已经不仅仅是“削去名位”那么简单了。病中的咸丰觉得,这样的大事,不是自己虚弱的身体所能负担的,微微摇了摇头,无力地说道:“该怎么办,一时也说不清……我心里乱,得再想想。”



  “皇上,现有一个前朝的成例摆在那里,”肃顺看着皇帝的面色,小声但清晰地说道,“钩弋夫人。”



  咸丰目光一闪,深深地看了肃顺一眼,没有再言声。



  *



  *



  懿贵妃有一套独特的手腕,来驾驭自己宫里的太监和宫女,而对于皇帝身边的人,她也花了很深的功夫,虽然不能说总是有效,但常常还是能收到一些有用的消息。这一次,当肃顺退出咸丰的御帐没有多久,安德海便进了懿贵妃的宫帐。



  “主子,秦媚媚说,肃顺刚刚见过皇上。”安德海是懿贵妃的一个耳目,有什么消息,大多是汇总到他这里来,由他向懿贵妃报告,“皇上不许人在帐子里伺候,秦媚媚也只零零碎碎地听了几句。”



  “哦?”懿贵妃对这样的事,自然极为关心,但表面上,仍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都听见什么啦?”



  “皇上说,主子有功于社旗,还说,心里乱要再想想。”安德海的记性极好,把秦媚媚的话背得一字不差,至于“社旗”是个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不学无术的东西,什么‘社旗’?那叫有功于社稷。”懿贵妃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皇帝虽然绝情,好歹还知道他唯一的儿子,是自己替他生的。



  “听见肃顺说什么没有?”



  “肃顺说话的声小,听不真。”安德海说,“就听见最后一句,什么‘高衣夫人’。”



  这句话一说,安德海就看见懿贵妃猛地坐直身子,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连忙低下头,心中大悔,自己实在是不该看见!



  “小安子,你胡扯什么!”懿贵妃低声叱道,“这些话你敢在外面胡唚一个字,看我不让敬事房打断你两条腿!”



  “奴才不敢!”安德海噗通一声跪下磕头。他知道,懿贵妃不常发脾气,然而一旦发起脾气来,就绝不是闹着玩的。



  懿贵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然而两只手,竟然还是不受控制的不住颤抖。



  不是“高衣夫人”,而是钩弋夫人。对这个钩弋夫人,因为情形与自己很相似,她曾经暗暗请教过人,已经是非常熟悉了。



  钩弋夫人,汉武后妃,昭帝母也。时汉武病危,忧母壮子幼,杀钩弋于云阳宫。



  肃顺劝皇帝杀我,而他自己,是准备着做霍光了。



  懿贵妃五内俱焚,紧张地思考着,良久,才咬住嘴唇,似是下定了决心。



  “小安子,你起来。”她柔声说道。



  安德海从地上爬起来,不敢看她,仍是垂首弓腰。



  “今天的事,你做的并没有错。”懿贵妃的语调,仍然极是和缓,“不仅没错,而且有功。”



  安德海这才敢看了一眼懿贵妃,见她的脸上真的已经没有一丝恼怒之色,才把刚才吓得几乎要跳出来的心,放回肚子里。



  “我还有一件事,要交待给你去办。”懿贵妃平静地说,“这件事,你自己掂量,能办得了,当然好;要是觉得自己办不了呢,就老老实实地跟我说,我也不会怪你。”



  懿贵妃从没用这么客气的口吻跟他说过话,安德海一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虽然明知道必是件不容易办的事,还是硬着头皮,一口答应下来。



  “请主子吩咐下来,奴才准定能办到。”



  “好,你去找那个步军马队的佐领,关卓凡。”懿贵妃的目光,剑一样射在安德海脸上,“今天晚上,带他来见我。”
第五十九章 入幕之宾
  安德海领命去了。懿贵妃自己一个人坐在宫帐中,动也不动。



  这件事,给她的刺激太深,令到她惊骇之余,不能不动用所有的智慧来应对。



  她怕的不是咸丰,而是肃顺。



  对于皇帝,她实在是太了解,以至于到了看透的地步。



  咸丰的性格,说到底两个字,软弱,俞到后来,愈是如此。表现出来的,则是拒绝面对压力,对于可能给他造成压力的人或事,他的反应也是两个字,逃避。他对懿贵妃的冷落,从深处看,也未见得是因为有多讨厌她,而是懿贵妃表现出来的刚强和执拗,会给他造成不小的压力——女人应该是男人的附属品,后妃应该是皇帝的附属品,怎么竟然可以具有独立意志呢?



  他赖在热河不愿回京,则是为了逃开那些多嘴的大臣,也逃开那些令人焦灼不堪的繁杂事务。这里有肃顺、载垣、端华和一班唯唯诺诺的军机大臣,可以替他把这些讨厌的物事,有效的隔离开去。



  在这一点上,肃顺的认识完全错了。懿贵妃知道,皇帝是绝不可能听从肃顺建议的,他不会做出这个决定,甚至从根本上来说,他讨厌做出任何决定。



  只有肃顺,才是那个她无法回避的存在,才是她最可怕的对头。汉武帝杀钩弋夫人,是把年幼的昭帝托付给了霍光,成就了霍光千古贤臣的令名。而肃顺,会是霍光?



  懿贵妃冷笑一声。



  肃顺只会是曹操。皇帝的病,从这两天大臣和太医的态度来看,有危在旦夕的感觉。只要皇帝一死,这个大白脸曹操没准就敢矫诏来杀自己。就算不杀,戏里面的汉献帝,就是摆在面前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自己孤儿寡母,皇后又是个忠厚的人,对于外头的事,全不明白,到时候,拿什么来对抗肃顺?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懿贵妃的心里,真是对肃顺痛恨到无以复加——自己固然曾经因为内务府的事,呵斥过他,但独守冷宫已经三年,他居然还是不肯放过,用心何以如此之毒!



  这时候,就显出懿贵妃的与众不同了。这样的事,放在别的后妃身上,无非是以泪洗面,怨天尤人,但她是个从不肯认输的女人,逼到了绝路,不免就要铤而走险。



  如果是在京城,或许还可以依靠恭王,但在热河,环顾四周,都有“非我族类”的感觉,她唯一能够想起来的人,就是关卓凡。虽然只是一个五品的佐领,但是他手提劲旅,能打,肯拼命,救过自己的哥哥照祥,最重要的,是有过对自己输诚的表示。她知道关卓凡的马队,一定是在围场附近充任戒卫,如果能把这一支兵抓在手里,就算皇上明天驾崩,肃顺有动手的打算,至少还可以命关卓凡夺宫保驾。哪怕只有万一的希望,她也绝不肯让自己的儿子沦为汉献帝一流人物。



  至于上一次那无礼的目光,在这种时候,可以忍——事实上,在她的内心中,不仅是可以忍,甚至还多少有些自得的意味。



  对自己的容颜,懿贵妃有着充分的自信。而关卓凡,则是皇帝之后,第二个敢于这样看她的男人。



  *



  *



  安德海用的办法,简单直接,然而却有效。



  这次“围猎”,到底还是准备得仓促了些。好在如意洲毗邻行宫,因此不论是皇帝,还是**的嫔妃,时常会有派太监回宫取用物品的事,值守的侍卫们,也早都见怪不怪。



  “关大哥,委屈你。”昂首挺胸走在前面的安德海,低声说了一句。



  关卓凡当然不必接茬,只是在心中苦笑:我太监了。



  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关卓凡,穿着一身太监的服色,手里捧着一个大盒子,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安德海的身后,心里有双份的紧张:一份是即将面见懿贵妃的紧张,一份是即将通过侍卫盘查的紧张。



  懿贵妃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一定是围场里面,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大事。然而在自己的记忆中,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理由,会逼迫她做出这样的决定,问了安德海,亦不得要领。因为心里没底,所以更加惴惴不安。



  而侍卫一旦盘查起来,自己该如何捏着嗓子说话呢?虽然已经在心中百十次地模拟,可是太监的公鸭嗓子,不是说学就能学得来的,大概一开口,就会被人家识破吧?



  谁知过哨岗的时候,侍卫只提了灯笼一照,见是安德海,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摆摆手就放行了。等到进了围场,安德海熟门熟路,东一拐,西一拐,走了没有多久,就将他带到一顶大的宫帐外面。



  “主子,东西送来了。”安德海恭恭敬敬地在帐外禀报。



  “拿进来吧。”懿贵妃的声音,干净好听。



  关卓凡的心,剧烈跳动起来,随着安德海进了宫帐,将盒子放下,低头垂手,乖乖地站在一边。



  “小安子,叫他们都远远儿的,不用过来伺候。”懿贵妃盯着关卓凡,嘴里的话却是对安德海说的。



  “嗻!”安德海自然知道,懿贵妃如此行险,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大事要跟关卓凡说,是决不允许任何人听见只言片语的,于是躬身退了出去,挥手招呼帐外的太监宫女,一直走出了二三十步之外,才敢站定。



  “关卓凡。”懿贵妃低声说。



  听了这一声,关卓凡才敢有所举动,将袖子啪啪一打,趋前两步跪下,磕了一个头。



  “臣关卓凡,叩见懿贵妃!”



  一开口就不对,他的身份是旗人,照说该自称“奴才”才是——这个称谓,在旗人来说并不算自轻自贱,事实上,是表明了一种亲热的、特别的主仆关系,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然而在关卓凡,这句话却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一方面,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对“奴才”这两个字,有着莫名的深深抗拒;另一方面,他也要借这句话,向懿贵妃表明一种微妙的态度:自己不是以家奴,而是以官身,来向她行礼。



  果然,这一句话,虽然只是出自一个五品官员之口,却依然给懿贵妃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



  臣关卓凡,叩见懿贵妃。



  臣,关卓凡,叩见,懿贵妃。



  懿贵妃在心里,享受的把这句话咀嚼了两遍,领会到了关卓凡的意思。



  只有皇后,曾经享受过这样的荣耀,因为她是皇帝的妻子,在朝廷的某些大典中,可以与皇帝一起,接受官员大臣的跪拜朝贺,以天下之母的身份,听到这样的敬语。而她懿贵妃,只是皇帝的一名侍妾,不要说听,压根就连见外官的资格都没有。



  不管日后将有多少人在她面前诚惶诚恐地重复这句话,今天,却实实在在是她人生第一次,有人跪在面前,称臣行礼。



  “你,往前跪一点儿。”懿贵妃小声吩咐道。
第六十一章 天崩地坼
  咸丰皇帝的病势,牵动朝局,然而起起伏伏的,始终不能有明确的好转。到了六月初九的万寿这一天,病中的皇帝,为了平复日甚一日的流言,却又不得不强撑病体,试图把整套的礼仪完成下来。



  为皇帝贺寿的王公亲贵,还有一部分福晋和受过诰封的命妇,六月初便都已到达热河。恭亲王照旧不在其列,不让他来的理由依然是京师重地,须得恭王主持,不可有一日或离。



  这天早上,皇帝先拜过供奉的列祖列宗画像,才到明德大殿,在丹陛之乐的奏鸣声中,接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的大礼。天时已经热得很了,而这样的场合,不论皇帝还是官员,一重重的袍褂穿起,丝毫马虎不得,因此都是汗湿重衣。大臣们倒还好,但虚弱的皇帝,便有些支撑不住的感觉了。



  支撑不住也要撑!这是自己的好日子,一举一动,都是众目睽睽,万心所系,可别闹出什么事故来。在这样的信念鼓舞之下,皇帝勉强成了礼,接着还有一道赐宴听戏的环节,是需要完成的。宴跟戏,都是设在敬诚殿内,戏台下摆了三十几张大桌子,奉旨听戏的后妃加上王公大臣,总有二百号人。



  开场先演贺寿的大戏,鼓乐喧天,热闹非凡,戏台上的各种机关,也都全部开启,一时天女散花,一时鱼跃龙门,把台下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外面的班子,固然可以有顶尖的好角,但是若论场面宏大,机关精巧,就万万无法与皇家相比了。



  难受的只有皇帝一个人,只觉得两耳轰鸣,烦躁异常,心口似乎闷得透不过气来。好歹撑着把开场大戏看完,等到开始演他亲自点的一出武戏《三岔口》,萎靡不振的皇帝才略略振作了一点。



  他实在是爱看戏,台上的几位名角,也都拿出十二分本事来伺候,渐入佳境之下,皇帝一时把病痛抛在了脑后。直到扮任堂惠的武生小麒麟一个跟斗从丈许高的台子上翻了下来,落地无声,皇帝刚开口赞了一声“好!”,便身子一歪,倒在御座之上,昏了过去。



  敬城殿内顿时大乱,十几个太监立刻围住了皇帝,后面的肃顺,景寿,醇王等几个,以天子近侍的职分,一涌而前,连声不迭地叫着传太医。后妃们自然是花容失色,不敢擅离座位的大臣们,个个也都是引颈张望,几个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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