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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梦苍海-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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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昏乱之中,彷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脸上游移……
沈沧海吃力地张开眼皮,入目竟一片黑暗。
天黑了?他一眨眼,随即发觉原来是自己的双眼被块黑布蒙住了。在他脸上移动的,是只人手。
背脊凉气直冒,沈沧海登时完全清醒过来,惊问:「是谁?」一边抬起胳膊想推开那人的手。肩头忽然麻了一下,整个人无法动弹,紧跟着印堂也是一麻,晕了过去。
几声淡淡的笑在黄金面具后响起,按在沈沧海印堂的手亦抚上他鼻梁,缓慢往下描绘着形状。蓦地,面具人手一顿,扭头望向身后。
交战已近尾声,射月国的将士已占领了城楼,欢呼吶喊不已。一小队射月骑兵正在个将领的带领下驶向山丘。那将领似乎看到了面具人,大声叫嚷起来,扬鞭抽打着坐骑急冲而至,身后几个兵士更纷纷提起了弓箭。
面具人目光微暗,遽然旋身飞快奔行。等那队骑兵冲到沈沧海身旁,面具人的背影已缩小成一个小黑点。
「算他走得快!」领头的,正足矢牙,奉了伏羿之命来山丘接沈沧海。谁想竟见到有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蹲在沈沧海边上,他怕那人对沈沧海不利,忙快马加鞭赶上来。
看到沈沧海眼上绑着黑布,一动不动。矢牙吃惊地跃落马背,探过沈沧海鼻息,知道他只是昏睡而已,心下顿宽,抱起沈沧海上马,返回朱雀关。

7
沈沧海再度找回知觉时,脑海间依然十分混乱,身上也时冷时热,不停冒着虚汗。依稀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柔声说着什么,喂他喝下一大碗苦涩汤药。他极力想看看那人是谁,眼皮偏偏重得无法睁开。
不多久,药力渐生,迷迷糊糊地睡到半途,听到有人轻手轻脚走近。他勉力张开双眼,见是个身材窈窕的女子,正低头收拾着茶几上的药碗。
他身下,是张狭窄小床,铺了柔软的毛毡被褥。床头一盏油灯,照着那女子,肤色白净,侧面轮廓极是熟悉,沈沧海想了想,终于记起这女子是谁了。
这,不正是伏羿的宠妃丽姬夫人么?只是她如今洗尽了脂粉铅华,换上布裙荆钗,沈沧海一时间竞认她不出。
云丽姬见他醒转,神情甚是尴尬,却还是对他弯腰施礼,恭谨地道:「沈公子,你饿不饿?丽儿帮你去煮些中原的米饭可好?」
沈沧海在冰窖中饿了好几天,肠胃已虚弱之极,经她提醒,顿觉胃部痉挛作痛,于是点头道:「那就有劳丽姬夫人了。我暂时还吃不了米饭,一点薄粥汤就够了。」一边环顾房内摆设,居然就是他刚被掳到朱雀关时住的那一问。
看来在他昏迷的时候,射月大军已攻下了朱雀关。他有些奇怪云丽姬怎么会在他房中出现。「是伏王让妳来的?」
云丽姬苦笑:「丽儿擅闯大王卧房,冒犯了那尊瓷像,惹怒大王,早已被贬为奴仆。沈公子以后请不要再称呼奴婢什么夫人了,丽儿当不起。」
她顿了顿,低声道:「丽儿是自愿来服侍沈公子,飞弟他少不更事,得罪沈公子,公子却以德报怨,那天还舍身为丽儿挡鞭。公子大恩,丽儿永记在心,还好公子平安回来了,否则丽儿万死也不足以赎罪。」
她突然跪在床前,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都青肿起来:「丽儿还有一事相求,飞弟他仍被大王关押着听候发落。丽儿知道飞弟该死,可我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了。求沈公子可怜丽儿,替丽儿向大王求个情,饶过飞弟,沈公子,求求你了。」
沈沧海忙叫她起身,云丽姬又磕了数个头,直到听沈沧海答应会为她说情,才含泪收拾了药碗离去。
她眼底隐约透着无限凄凉,沈沧海并未错漏,怜悯之余,一股理不清的惆怅在胸口翻腾。
这女子昔日也曾经被伏羿恩宠一时,只因触犯了那冷冰冰无生命的瓷像,落到今日这地步。伏羿,究竟是痴情还是无情?
想到冰窖中相处的情形,心口越发闷得难受,头脑又开始胀痛,他闭目,强自入睡。

连服了好几帖汤药,卧床休养数日后,沈沧海高烧终于褪尽。鞭伤和手脚破皮处的小伤也结起了嫩痂。
这几天来,都是云丽姬和之前伺候沈沧海的那个仆妇在照顾他起居。云丽姬曾为伏羿寵妃,果然有过人之处,烧得一手好菜。
料想沈沧海吃不惯那大块羊肉,大碗马奶,她不知从哪里找出本江南食谱,每天都做了清粥小菜送来,居然颇有江南清甜风味,而且餐餐绝无雷同。
沈沧海胃口大开,将养数日下来,脸色已红润许多。
伏羿却未曾在沈沧海面前出现过。倒是矢牙这天抽了个空,来小院探望沈沧海的病情。
沈沧海一直对山丘上那个神秘人心存疑虑,向矢牙打听起当日营救他时的情形,矢牙那时相隔甚远,也没看清楚那人,说不上个所以然,沈沧海只得暂且将疑问压到了心底。
说起攻城之战,矢牙眉飞色舞,「大王用兵,自然足大获全胜,如今玄武关和朱雀关都已被我军占领。算朱雀关那千户机灵,溜得快,否则抓到他,我矢牙第一个拿他开刀,替沈公子你出口气。」
沈沧海听说若涯逃走了,心头浮起些许不安。他与若涯接触并不多,却已深知此人狡黠多计,而且行事处处透着诡异,若真继续与射月为敌,是个不小的威胁。
他想了想,「那曲喀呢?」失陷冰窖期间,他曾将自己被抓的经过告诉过伏羿,朱雀关既破,那叛徒也多半不死即伤。
矢牙最是痛恨叛徒,脸色倏怱便沉了下来,冷笑道:「卖友求荣,背叛大王之人,自有军法论处,审讯过后断其手足,剥皮示众。」
见沈沧海面庞发白,矢牙顿知自己说得恐怖,吓到了这个文弱书生,讪讪一笑站起身:「沈公子,这些事听着不舒服,你就不必多问了,只管安心调养身体。我也得回去做事。」
沈沧海原本还想跟矢牙打探云飞之事,见状知道矢牙不肯再多说处置叛徒这方面的情况,况且要救云飞,还是得直接向伏羿求情才管用,追着矢牙的背影问道:「那伏王他可得闲?我有些事情,想与伏王商量。」
矢牙回过头,为难地道:「大王攻打朱雀关那天受了点伤,恐怕有所不便。沈公子真有事要见大王,不如等大王养好伤,我再向大王通报。」
「伏王可是受了重伤?」沈沧海极少见矢牙说话这般吞吞吐吐的,心想莫非是伏羿伤势严重,又不想让太多人知晓,才命矢牙替他掩饰伤情。
矢牙连忙摇头:「沈公子不用担心,大王受的是皮肉轻伤,不碍事。只不过这几个月来抱病征战,有些疲累,想静养几日,再攻打下一个关隘。」
沈沧海松了口气,放下心,推着轮椅将矢牙送到房门口。隔着院落高墙,府外射月兵士操练之声整齐利落,不断地传人他耳中。
他怔怔听着,心情越来越沉重低落。攻克一地,还有下一个关口、城池……这次,伏羿只是轻伤,下一次,再下一次呢?
不想眼睁睁地再看着伏羿在仇恨中步步深陷,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办法,能助伏羿将心底的死结解开。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堆积在胸口,压得他几乎无法顺畅呼吸。

矢牙快步走出了沈沧海的视线范围,这才擦了擦额头悄然冒出的汗珠,折去大王所在的院落复命。
伏羿正盘坐在案前,凝神研究着摊在案头的军机图,听矢牙回报沈沧海退了烧已无大碍,他也不抬头,淡淡道:「那就好,叫石大夫再煎些益气强身的汤药给他调理,总之得让他健康如初地回去,免得日后雍夜王找我兴师问罪。」
「是。」矢牙领命去传话,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坎,却略有踌躇,忍不住又转身对伏羿道:「大王,沈公子说有事想与你商量,你真的不想再见他?」
冰蓝的眸子霍然抬起,冷冷扫了他一眼,不悦显而易见。矢牙低头,不敢再多嘴。
「你如今可是越来越帮着他说话了。」伏羿拿矢牙没辙,摇头道:「你去忙吧!沈沧海再问起,你就说我还在养伤,暂不见任何人。」
听大王言里毫无回旋余地,矢牙暗中为沈沧海叹了几口气,告退离去。
伏羿视线仍盯注着图纸,事实上什么也没看进去。半晌,无声笑了笑,拉开身后深垂落地的墨黑布帘,凝望瓷像。
墨玉眼瞳光彩流离,也正看着他,似乎想对他倾诉些什么。
「无双,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么做很绝情?」他惘然笑,伸手轻抚起瓷像冷冰冰的脸容。
沈沧海眼底所有的情意和倾慕,他比谁都看得明白,却要不起,也给不起。倾尽所有,他亦偿还不了害死无双的罪孽,没有多余的情,再可付出。
从冰窖逃出生天后,他就已经决定,今后与沈沧海不再相见。两两相忘,对沈沧海而言,兴许才是真正的幸福。
淡粉色的无名花办,被风吹落了枝头,飘零飞过围墙,掉在沈沧海轮椅边,衣衫上。
雪融尽,春已浓。
他拈起那瓣落花,仰望浮云轻流的青空,惆怅更深。
四堵高墙,将他栖身的这座小院落与外界隔绝。身上那几处伤口已近痊愈,他回雍夜族的日子也即将来临了吧。
这些天以来,仍未能见上伏羿一面,甚至连矢牙也没再来探视。聪慧如沈沧海,自然知道伏羿是有意不见他。
他的情意,难道就如洪水猛兽,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沈沧海黯然垂眸,继而苦笑。年少轻狂时那一场情伤,让他一夜间宛若成熟沧桑了数载,从此埋首书中,打发空寂时光。自觉已经参透了人世种种生离死别爱恨情愁,却依旧逃不过一个「情」字煎熬。
他那个最关心他的弟弟日暖若在这里,见到他这副失意模样,铁定少不了对他一顿数落。
突然之间,沈沧海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强烈地想念起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被雍夜王带来西域,日暖一定还在为寻找他奔波劳碌。
他也确实该回雍夜族了。即便仍不能打动雍夜王放他回中原,至少也要求得雍夜王答应让他和日暖见个面,再不济,也要给日暖传个讯,好让日暖安心。
而伏羿,大概注定与他缘仅于此。人海中偶然相逢,以为那是他今生的缘分,迎面错肩过后,原来仍是陌路人。
不该属于他的,强求也枉然……
一阵隐隐的鼓乐喧哗随风飘来,截断了沈沧海起伏不定的思绪,他有些诧异。往日这时分,听到的都是将士操练的声音,今天怎么变了?
「沈公子,药来了。」云丽姬和仆妇端着刚煎好的滋补汤药走进小院,推沈沧海回到房内,服侍他喝药。
沈沧海喝完药,鼓乐声越发得响了。一问云丽姬,原是永昌王兄妹到访,伏羿亲自款待上宾,虽在行军中仍依足礼数,鼓乐歌舞相迎。
「那场面,可热闹了。」丽姬收起空碗,斟了杯热茶给沈沧海漱口,语气里尽是向往,显然回忆起往日在大王身边陪伴的风光场景,但随即想到自己眼下已是奴仆,幽幽叹了口气。
沈沧海常听雍夜王聊起西域的风土人情,对永昌国也有所耳闻,该国疆土不及射月广阔,但胜在地处西域与漠北往来要塞,通商频繁,物产丰饶,可说是西域诸国中财力最雄厚的一个。
他沉吟道:「这永昌王倒也奇怪,射月国正和别国交战,他却跑来阵前拜访伏王,岂非摆明了是要襄助射月国,向贺兰皇朝叫阵?」
云丽姬向来不过问朝政,也不太懂这些利害关系,道:「丽儿先前在外面听将军们说,永昌王是专程为他妹妹镜平公王提亲来的。」
「提亲?!」沈沧海呆呆重复了一遍,才明白过来,心头陡地像被人用尖锥狠命扎了一下,面色遽然发白。
云丽姬不疑有他,点头道:「是啊,将军们都说,那镜平公主是西域出名的美人儿,骑马射箭角术也样样不输给男人。
「两年前西域各邦贵族在冰海举行一年一度的狩猎比赛,镜平公主第一次参加,就赢了矢牙将军,轰动一时,不知道倾倒了多少在场的少年郎呢。
「只是听说镜平公主对人一向不假辞色,又身分尊贵,没人敢贸然问津。原来她是对我家大王情有独锺啊……唉,大王那么英俊骁勇,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如意郎君了。」
沈沧海脑海里如倒翻了襁糊,乱糟糟一团。两耳只闻云丽姬说个不停,想问,却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沈公子你气色好像不大好,不如小睡一阵吧。」云丽姬终于也发现沈沧海异常地沉默,以为他累了,便和仆妇合力将他扶上床,替他盖好了被子才离开。
墙外乐声阵阵,沈沧海哪里睡得着,双眼大睁,望着头顶的青布帐子发呆。

迎客的鼓乐歌舞热闹了两天方停,仍不断有酒味肉香陆续飘散朱雀关上空,提醒着沈沧海那永昌王兄妹依旧在此逗留。
这一天午后阳光暖烈,他正在院中闭目养神,却来了不速之客。
「你就是沈沧海?」脆生生的女声,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
沈沧海转动着轮椅,旋身面对踏入小院的人。
发话的,是个高姚少女。一身火红耀眼的皮装,足蹬豹皮长靴,杏眼桃腮,眉宇问丝毫没有女孩子家的娇羞忸怩,反而透着男儿般落落英气。
矢牙满脸的不情愿,跟在少女身后,朝沈沧海尴尬地笑了笑,劝那少女道:「公主,沈公子需要休息,妳就请回吧。」
「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老虎,你还怕我吃了他啊?」少女给了矢牙一个白眼,随后笑着走向沈沧海。
「我听伏王说,你是雍夜王带回来的教书先生,那你的文采一定很了得。能不能为我写篇诗赋?我要把它送给我未来夫婿做定情交换用的信物。」
「公主!」矢牙听她越说越起劲,忍不住大咳几声。
「镜平,斯文些。」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也同时响起,语气平淡,却自有威仪。少女顿时乖乖收了声。
沈沧海这才注意到门口还站着一人,一头长发懒懒垂在青碧色的衣衫后,意态潇洒,又若有如无地流露出几丝冷漠疏离。那人脸上,戴着个打造得十分精巧细致的黄金面具。
隔着冰冷的面具,沈沧海仍觉那人落在他身上的两道目光凌厉无比,宛如最锋利的刀子,正在慢条斯理划开他的衣服。
一股形容不出的强烈违和感油然而生,沈沧海将视线转移到少女身上。这个镜平公主性子热情爽直,倒和云丽姬描述中的冷艳美人大相径庭,他淡然微笑道:「沧海才疏学浅,恐怕帮不了公主。」
镜平公主不由面露失望,却仍将信将疑。「是么?伏王他可是在我面前夸赞了你好几次。」
沈沧海微微一痛,那面具人已缓步走上前,挽住镜平手臂将她拉了开去,波澜不兴地道:「沈公子既然不乐意,镜平妳又怎能强人所难?」他回头,朝不知何时已走到小院入口处的蓝眸男子略点了点头,「镜平她不懂事,伏王莫见怪。」
「镜平也是本王的表妹,本王怎会怪她。」伏羿虽在回答永昌王,蓝眸却望着沈沧海。
那双眼眸仍清润如昔,可深处闪动着的那抹伤楚令伏羿百味交集,然而他也只是静默了一瞬间,便不再看沈沧海,对永昌王三人道:「本王正想找商兄和公主商量婚事细节,请。矢牙,你也一起来。」
听到伏羿亲口提到婚事,沈沧海原本就在隐隐作痛的心脏更像被只无形大手揪住了,他闭了闭眼睛,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些。「伏王请留步,沧海有要事想跟伏王说。」
伏羿已经走出几步,闻言微一迟疑,最终还是在心底无声喟叹,向永昌王告了个罪,吩咐矢牙先送永昌王兄妹回客舍小憩。等那三人背影远去,他才转身面对沈沧海,缓缓道:「你有什么想跟我说?」
「我……」到此地步,沈沧海平素的能言善道全排不上用场,怔了片刻,道:「伏王的伤势,都好了么?」听见伏羿的叹气,他也知道自己问的无疑是废话,难堪地垂眸。
这些日子来,数度幻想过与伏羿见面时的情形,当真见到了,却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
从头至尾,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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