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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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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平,我们在这凉州城,有多少年了?”袁昊天侧转过头来,霜白的两鬓梳理得整整齐齐,连一根散发也无,眼角虽堆满了皱痕,却丝毫精光不减,炯炯有神。
  
  “回将军,整整十五年了!”孙章平也抬起头来看他。
  
  “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啊!原来,竟已经有这么久了……”袁昊天仰天长长舒了一口气,呵出浓浓白雾,迅速便被寒冷所吞噬。
  
  “咱们走的时候,霜儿才只有三岁,抱在怀里,还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如今,却……”袁昊天眉间蹙成了一个深深的‘山’字,左手搭在剑柄上,转身回望城下灯火阑珊,低低道了一句:“其实,霜儿这孩子,跟她母亲是极像的。” 
  
  孙章平低垂着头,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一如此生,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忠心不二地紧随左右。
  
  两人皆沉默着,汲取此刻这狂风暴雪前的宁静。明日,段军将会攻城。
  
  天下起了小雪,一点一点地,落下来,落到了甲胄上,凝成了一层薄冰。两个人站在城堞前,仿佛,都已化作了雕像。
  
  十五年,他们几乎夜夜这样守望,忠诚地恪守一个臣子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可是,却没有人能说明白,他们到底是为谁在尽这项义务,他们的责任,到底是谁强加给予的?
  
  孙章平站在那里,忽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明一暗,顺着眼角余光望去,却见他迟钝地抬起右手,伸进了胸前盔甲底下里衣的暗袋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握在手里。
  
  他定睛细眼一瞧,忽地眼中一涩,堂堂七尺之躯,竟也险些落下泪来。
  
  袁昊天手里握的不是其他,正是那绞断了的半节宝蓝色剑穗。
  
  他曾经在茜柔将剑穗亲手佩上剑柄的时候答应过她,今生,要永远带着它。于是,他便真的,带了一世,半刻都未曾离身。
  
  他知道她恨他入骨,不然,她那夜不会绝望地抽出他的佩剑要自尽。她那样柔婉的一个人,却是被他姓袁的一家逼上了绝路,试问,她一个弱女子,到底做错了什么?
  
  是啊,她哭着问他,她做错了什么。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问自己,她做错了什么。
  
  十二岁的元夕,他背着她去看生平的第一次花灯,亦是最后一次。那晚回去的路上,他背着她一路在山间走。清华如水,从茂密的叶间斑斑点点地投下,勉强照着崎岖山路。
  
  他那时虽已十五岁了,心中却是后怕极了。万一有个什么山野猛兽窜出来了,还真不好对付。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怕,嘻嘻笑闹了大半路,后来终是撑不住,伏在他背上睡着了。
  
  温温热热的气息伏在他后颈上,如兰馨,如桂魄,带着十二岁少女的甜美芳华,从皮肤渗到肉里,再从肉里渗到血里,一层一层,最后深入到了心底,将他所有意气风发的年少风华,全都圈禁定格在了这一个瞬间里。
  
  他还记得他们安然回到陆家以后,他站在廊子下,目送她回房。廊檐上斜下的月光浸透了她半幅罗裙,‘吱呀’一声开了门,她却还不进去,转过腰身来,嫣然顾盼,那样笑着看他。
  
  那一夜的明月,是他与她今生最后一次圆满。
  
  不久之后,她便被陆闻庭送到她姨娘家教养。表面说是她幼年丧母,没有人扶持教导。其实,袁昊天自然知道,陆闻庭定是看出来了。他这个人向来孤僻古怪,不与大家攀亲带故,决不会愿意看见女儿与袁昊天这样身份的人有瓜葛,所以,便急急将她送走了。
  
  “昊哥哥,将来,无论如何,也让我死在你前头,要是你死了,千万要带着我一块儿,好不好?”
  
  他记得,她半身沐着月光,乌沉莹亮的一双眸子看着自己,却是说了这句。
  
  她害怕像她爹爹那样,失去了娘亲,还要一个人孤单地活着。
  
  听了她这句,他心中一时百传千折,千丝万缕从心头挠过,却是一个也抓不住。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她与他讲这么多她爹娘的事意欲何为,他不是不知道她这么看着自己是在担心什么,期盼什么,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那时没有鼓起勇气许她一个白首之盟。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那时,驾鹤西去,他正身在临安筹办丧事。她不知辗转托了多少人,才将这一纸薄薄梅花笺带到了他手中。陆闻庭为她择定了人家,不日便要过门了。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为着这一句,母亲的声泪俱下,他一字也听不进去,只知道,曾经那样一个一心一意要与他共白首的女子,竟说出这样的字句,他怎能再下狠心不去见她?!
  
  不信人间有白头,他怎能由得她伤心断肠至斯?!不顾丧父守节,便要千里迢迢去看她。
  
  顾氏夫人一掌掴去,指尖戳到他眼前,怒问他:乃父尸骨未寒,亲朋皆中堂吊唁,你却为一女子,今后何以对袁氏满门宗亲,何以对天下人?
  
  他终究没有迈出这一步,为的,却是老母的这句话。
  
  他袁昊天顶天立地,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他怎能为一女子,愧了满门宗亲,愧了天下人?!
  
  想不到,他这一生所求,竟是无愧于天下,如此,便放任愧对其他。
  
  丧事已毕,他整个人却轰然垮了下来。
  
  原以为此生无望,有谁知兄长私下告诉他,他暗中托了几层干系,逼茜柔夫家退了聘礼。
  
  这一消息于他,简直是再生之恩,当即对兄长感恩戴德,前嫌芥蒂尽弃,感念到底手足情深。又听兄长规劝,言如今正在父丧,此时迎嫁娶断不可为,且顾氏夫人对陆茜柔心存怨恨,定也不好说话,不如趁此间外出游学,待三年期满归来,丧期已过,夫人心中怨气已消,届时便可全成双美事。
  
  他听兄长说得字字在理,敢不遵从?
  
  得了兄长再三保证,定保茜柔无恙,遂安心上路,南下江浙,北游湖广,登蜀道之难,历长江之险。
  
  却不知,三年归来,他当日信誓旦旦的兄长,用了卑劣手段,以陆闻庭性命相要挟,强娶了她!顾氏夫人认定了陆茜柔是个不祥之人,不希望她嫁给自己儿子,若她嫁与旁人,依着袁昊天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但若是成了兄嫂,谅他有天大的怨愤,也不敢悖逆天伦,强夺了嫂子!
  
  本是同根生,到底是一脉相承,最了解他的人,还是他!
  
  茜柔依偎在他怀中,恬静安然地直赞他有多正人君子,娶她只是权宜之计,只为了救陆闻庭脱困,至今都是以礼相待,没有半分逾越,还常常告知她许多关于他的音信,让她安心等他回来。
  
  “你想怎样?”他终究只能妥协去找他。
  
  “我能怎样?自家兄弟,我还能逼着你绑着你?”他笑得好不悠然。
  
  “将军印我是定然不会受的!要做乱臣贼子,你自己去!”
  
  “好好好,咱们姓袁的全是乱臣贼子,就你一人是干净的,却不知,等到了那一天,天下人还会不会认为你是干净的?”
  
  他在他张狂的笑声里拂袖而去,收拾了行囊,匆匆离去。
  
  他仍记得茜柔哭着质问他是不是嫌弃她。
  
  他心中有千苦万苦却也无从对她讲起,末了,只能道一句:“好生保重自己!”
  
  他此时方明白陆闻庭当初为何决然不愿她与自己在一起,这些朱门大宅里头的事,怎是单纯如她会明白的!
  
  他朝着中门大步而去。
  
  她站在他身后喊,她会恨他一生一世。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他有太多的不能放下,她亦然。她的想法总是如此单纯而简单,她根本不知道,如果他们一走了之,他的友人,她的亲人,他兄长一个也不会放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纵使他再尽力,也永远够不到那水中央了。
  
  人间四月天,满院芳菲,红消香断,他踏着满地残瓣终是离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袁昊天嘴边腾起白白雾气,举目复望着满目山河。
  
  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章平,”他回身唤道:“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你去帮我完成了吧!”
  
  
                  四十九年长为客
  “小心!”众人之中,只有霍纲离泠霜最近。或许是自一开始就对孙章平的警惕,在他出手从袖中拔出匕首的那刻,他便已飞扑上前,足尖点地,一掌击出,堪堪擦到了孙章平的手肘。
  
  孙章平手中失衡,只划破了她的衣襟。嘶啦啦一个绵长的音节,长袍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泠霜依旧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对她挥刀相向的孙章平。
  
  孙章平见一刺不中,一个鹞子翻身,便起来再度刺去。彼时霍纲早已上前来,却已来不及阻止他这一刺,手中也没有任何兵器,便一步上前,挡在了泠霜前面。
  
  寒光一凛,匕首径直刺进了他的肩胛处,却只是浅浅地没入半寸。电光火石之间,霍纲有一刻地怔仲,抬起头来与孙章平四目交汇,千思百转皆来不及去想,霍纲一革一挡而后当胸一脚,将孙章平制伏在地。
  
  左右亲卫立即上前将他压住,二十柄钢刀架在脖上,任谁还动弹得了半分!
  
  “汉妃,你没事吧……”霍纲转身看着她茫然的眼,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她,焦急地询问。
  
  “你要杀我?”恍若大梦初醒,她半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此乃公子遗命!”孙章平用力挣扎,想要抬起头,却终是有心无力。任刀刃在颈子上割出无数细小血痕。
  
  “他要你杀我?”
  
  “是!公主和亲,本是为保我国泰民安,而今,公主不仅没有良言规劝,甚至与乱臣贼子狼狈为奸觊觎我朝江山,公主有何面目去对大周朝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今日我虽杀不得你,只怕他朝,更有千千万万的人要杀你!”
  
  “我该谢谢他,竟如此高看了我,袁氏江山断送,竟是因了我一人之故!”泠霜面目表情久久凝滞,忽然‘呵’一声笑了出来,继而越笑越大,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钗环碰在一起,琤瑢作响。
  
  她笑得眼中含泪,转身而去。长长的裙摆迤逦拖过雪面。红与白,血与雪,这一场征战,是一家的喜,也是另一家的丧。
  
  这一场腥风血雨,没有中立的位置。而她,不也早做出了选择?
  
  她拾级而上,踩在污血与污雪混杂的石阶上,一步一步,迈上了城楼。
  
  高处不胜寒。这样刮骨的北风,任怎样细密的针织,也抵挡不住,畅通无阻便将层层章服下包裹的一点微薄暖气吹散了。
  
  北方的冬天,永远都属于皮毛大氅。
  
  她伸出手指,将城堞前的砖石一一抚过,手与砖石同样的温度,所以,也不觉得寒冷。
  
  眼泪顺着眼眶溢出来,还是温热的,在冰封一般的脸颊上蜿蜒,洒一路暖馨,就像小时候,他抚着她脸的手。
  
  她曾经求他杀她,可是他没有。
  
  今天,他终于要杀她了,为什么,要哭呢?不是该高兴的吗?
  
  泠霜独自站在城楼上,突兀地笑了起来,声音尖细凄厉,卷在呼啸的北风里。
  
  他在怕什么?以至于要在自己临死时带她一起走?
  
  “你以为,他真会为了我不要这万里江山?!”泠霜十指的指甲抠在砖缝里,低不可闻地一叹:“如果真会,那,他当初,也不会放我出宫和亲了。”况且,即使他会,段潇鸣也不会把我当人质威胁他!
  
  最后一句,泠霜却没有说出来。
  
  孙章平刚刚的那番话,她到现在还在想。她想,如果,她也像众人所希冀的那样,对段潇鸣吹枕旁风,会不会,今天的局面就不一样?或者,至少,这一天可以来得晚一点儿?
  
  她轻轻摇了摇头,段潇鸣,不是一个可以用感情改变的人。
  
  她的母亲,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她总天真的以为,她可以用自己的感情去改变一个男人,她以爱情作为筹码,去奢求,去追那些她永远追不到的东西,所以,她的结局注定悲惨。
  
  痛苦的宫廷生活让她几乎绝了生存的欲望。皇宫,永远不是一个可以滋养爱情的地方。在那里只有野心是支撑人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欲望的膨胀,让人疯狂!
  
  她的外表依旧温婉美丽,可是,她的心却早已不再是当年岐山里那个纯净空灵的陆茜柔。
  
  她说她不可以成为一个花瓶一般的柔妃,她要权利,要与男人相抗衡的权利,她要执掌六宫,她要左右朝政,她要许多许多,她要用这一切来报复袁昊天。
  
  可是,凭她一个人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在这深宫内院,她需要盟友!
  
  论起对袁昊天的恨,还有谁比袁泠傲更深?!立太子的争端上,皇帝想立各方面都优秀的次子,可是袁昊天却极力反对,痛陈废长立幼的弊端,坚持要立嫡长的袁泠启。最后皇帝终于还是妥协了,立了袁泠启。
  
  在袁泠傲看来,同样是袁家的儿子,可是袁昊天从小就对他有陈见,叔侄二人的芥蒂,或许早在多年前的那柄剑上,就已经结下了。
  
  那一副白绫挂在彩绘雕梁上,柔妃依旧温婉娴静地笑着。
  
  她的手灵活地打着结:
  
  霜儿,你知道吗?没有他的被衾,有多冷?
  
  她弯腰搬来了珐琅彩的圆凳:
  
  霜儿,你知道吗?没有他的襄助,后宫的多少冷箭,我哪里挡得住?
  
  她把白绫套上了脖子:
  
  霜儿,你知道吗?在这个皇宫里,根本没有人是干净的,你,也一样……
  
  她看着母亲双眼爆睁着,那濒临死亡的表情,狰狞恐怖。她远远地跪着,没有扑过去,一动不动,因为她知道,那一切都是徒劳,谁也救不了她。
  
  娘,或许,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理由,我不是您,所以我没有权利要求您,但是,为什么,在他成功继位以后,他却要您为先帝殉葬?!
  
  他让您去死,您便去死,您就真的这样心甘情愿?!
  
  您把他当作这后宫里的唯一盟友,所以你把全部都给他。可是,他却不是……他在这后宫里,拥有多少盟友,谁又说得清呢?
  
  娘,您活着,您死去,到底得到了什么?您报复了一辈子,却又是在报复谁?谁又得到了报复?!
  
  娘,现在,他死了,终于死了,您高兴吗?你们在地下,应该已经遇上了吧……您说过,您会等他的,奈何桥您不过,孟婆汤您不喝,一直等着他,等他下去……现在,您等到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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