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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莺啭-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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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青拿天鹅

【卷一】

  绿柳

  “苤莒……圆叶须根……”大路边的块洼地旁,一个女童蹲着身,将面前野草小心拔起,嘀咕着仔细看了看,片刻,折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味甘……”
  “阿角!”身后的山坡上,有人向她大声问道:“采了多少!”
  女童笑嘻嘻地起身,向那边展示兜得满满的衣角。
  未等山坡上的人再回答,忽然,大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音。女童忙转头望去,只见尘头漫起,几骑人马正飞驰而来。
  女童呆住,小脸煞白,几株苤莒跌落在地上。
  春天的时候,她也听过这般声音,和着震天的嘶喊。那之前,阿爷阿母一早去了野中刈草,却再也没回来。
  女童望着那些人马越来越近,脚却似生了根一般迈不动,腿隐隐发颤。
  “吁!”忽然长喝声起,一骑在她面前勒住。
  马上的男子身形挺拔,女童仰着头,只看到青天中他高高扬起的下巴。
  “涂邑尚有几许路程?”他似乎在看自己,声音醇厚,如金石迸撞。
  女童犹自愣愣的,紧攥着衣角,稍稍后退。
  “甫辰,你吓到她了。”这时,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另一名青年打马从那人身后缓缓出来。
  他走到女童面前,收住缰绳,在马上弯下腰来,看着她。
  女童的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人,只见他唇边带着微笑,眉眼端正得煞是好看。
  见女童一眨不眨,青年突然笑了起来,露出编贝般的牙齿。“小童,”他的语声也煞是好听:“涂邑在何处?”
  女童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
  边邑常有异族人往来,她虽年幼,认人还是会的。来人虽彪悍,却衣冠俨然,不像那些来劫掠的人。
  她伸手朝身后指了指。
  “就在前方?”青年问。
  女童点点头。
  “过了那些树林?”
  女童再点头。
  青年举目望了望。
  “邑中有扁鹊?”先前那严肃的人忽而又开口道。
  女童一愣,好一会,道:“有。”
  两人的神色似乎刹那间一亮。
  青年与那人对视一眼,转过头来对女童又是一笑,柔声道:“多谢。”说完,他坐直身体,低叱一声,与众人朝前继续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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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光淡淡撒下,秋风呼呼掠过。穿过一片长在丘陵上的松林,面前视野倏而被连绵的山峦填满。林木与草地已是黄绿交替,一座小邑就在大路的尽头。
  “日行三百里,到底寻到了。”王瓒深吸口气,转头看向一旁的顾昀,笑笑:“这县邑竟如此偏僻,先前我几疑心要迷路。”
  顾昀望着涂邑,稍稍将马放缓:“我两年前路过,记得此处。”
  王瓒也遥望那个不起眼的城池,有些疑惑,问:“此处竟有扁鹊?”
  “不知。”顾昀黝黑的脸上,双目炯炯:“那时曹让腿伤,还是回营敷的创药。”
  “哦?”王瓒讶然,顿感有趣:“这扁鹊是何来历?”
  “管他是何来历。”顾昀淡淡地说,甩手将马一打,向前疾驰而去。
  王瓒露出一丝苦笑,跟着上前。
  早有人将来人的消息报告了邑中长官,一行人到达之时,县尉迎了出来。
  略略见礼,顾昀把马交给侍从,开门见山地问:“驱疫扁鹊何在?”
  县尉一诧,瞥瞥他腰上的绶带,道:“将军欲寻姚扁鹊?”
  王瓒在一边看着,眉梢微微扬起,这扁鹊原来姓姚。
  顾昀颔首,问:“安在?”
  “就在不远,将军请来。”县尉行一礼,转身引着他们往大街上走去。
  两人带着侍从跟上。
  顾昀心急,步子迈得大,赶得前面的县尉也不得不加快脚步。王瓒走在后面,转头朝街边望去,四处的民宅比他在别处见过的都要简陋。不过大疫当前,各家门前挂着成扎的菖蒲辟邪,街面上飘着烟火和熏药的味道,这倒与近来所见别无二致。
  县尉领他们一路前行,在一所敞开的宅院面前停下。
  “此处便是姚扁鹊所在。”县尉对顾昀道,带他们走了进去。
  院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气和火烟,顾昀和王瓒一入院就被熏得一连呛了几下,抬手把面前的药烟扇开。
  县尉也打了两个喷嚏,忙连声向二人告罪,冲旁边大声喊道:“阿四!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总角少年从烟火里跑了出来,抹抹熏黑的脸,对县尉道:“府君。”
  县尉擦擦眼泪,对他怒道:“柴火要干透了再烧,说过多少次!”
  阿四嘿嘿地笑,道:“干柴昨日烧完了,只好烧些刚收的草。”
  县尉瞪他一眼,问:“姚扁鹊何在?”
  “不在。”阿四道:“刚去了城西,说少顷便回。”
  县尉“哦”一声,转向顾昀和王瓒,有些为难:“姚扁鹊未归,将军看……”
  “既不久将归,我等稍候无妨。”顾昀道。
  县尉唯唯,片刻,又冲那边道:“阿四!盛水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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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忙碌,县尉请两人到院子角落的石墩上坐下。烟气散了许多,顾昀和环视四周,这院落虽小,却十分整洁。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远处堆放着一垛柴草和几簸箕药材。
  往堂上望去,只见四周挂着帷幕,里面不甚明了,循着中间挽起的门帘,隐约可地面的铺盖。即是扁鹊治病之所,想来那堂上就是拿来收留病人的了。王瓒心里估摸。
  “将军此来可是为了大疫?”旁边,县尉与顾昀攀谈起来。
  “正是。”顾昀道。
  县尉颔首,叹道:“本县边鄙,此番却也不得幸免。春时羯人犯境,多有流民逃难,疫病亦随之而来,一朝蔓延,家家缟素。若非一月前这姚扁鹊来到,我县人口所剩无几。”
  “此人是何来历?”王瓒心中勾起之前的好奇,问。
  县尉摇头:“我等也不甚清楚,只知其为寻叔父云游至此,见疫病横行,方留在此间行医。”
  原来如此。王瓒应了一声,看看顾昀,只见英气的侧面无波无澜,不似有半分再要探询的意思。
  没人再接话,县尉抬眼瞧瞧两人,有再多的疑问也不好再说话,端起面前的水碗低头喝水。
  王瓒闲闲地抬头,只见一树梅枝在头顶伸展得,形状甚好。
  开春以来,羯人屡屡侵扰,劫掠边邑,朝堂震怒。今上继位不过三年,此次出征却酝酿已久,大将军何恺亲帅十万之众出平阳郡,气势烈烈,欲在入冬之前痛击羯人,肃清西北胡患。
  不想,行伍刚在边境驻下不久便遇到了疫病。发现之时,军中已有十数人染病倒下,呕吐发热,水米不进。军医立即将病者隔离,却阻止不住疫情蔓延。折损三十余人命之后,几日前,连大将军也突然高烧不止。
  据当地人说,春时羯人来犯,十几县邑死伤无数,之后,大疫便撒播开来。此疫凶猛异常,便是医者也谈之色变。染病者一旦倒下,几日内暴毙,绝无生还。
  主帅染疫非同小可,众将焦虑不已,军医日夜看护,药石不断,竟丝毫不见用处;虽然已遣人火速往京畿,可朝廷即便派来太医也要时日,只怕远水不救近渴。正一筹莫展之际,有个驻地来的民夫报告了一件传闻,说前些日子附近乡里为避疫,将染病之人送到了几百里之外的山中,如今,竟有三人痊愈归来。
  都督听说此事,即刻派人去询问,回报说此事确凿,如今“涂邑扁鹊”已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涂邑小而偏僻,在什么地方,鲜有人知晓。左将军顾昀听到消息,挺身而出,说此地他曾去过,知道路。
  于是,一队人马整立刻准备好,由顾昀带领星夜赶往涂邑。
  此时,王瓒自告奋勇说要同往,都督看看这个宗室子弟,想起来时雍南侯的嘱托,准许了。
  “大将军是大长公主表兄,于他自然要紧,你跟去作甚?”临行前,同来军中的贵胄子弟张腾嗤他道。
  王瓒淡笑,没有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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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尉瞅瞅顾昀和王瓒,有些讪讪。他们的身份衔级,打入城时便已经从衣饰上看出个大概,都是高过自己不知多少的,不免有些小心。
  他面前的水碗已经空了,阿四眼尖,立刻拿个水罐过来给他盛满水。
  县尉顺势转向顾昀和王瓒,笑着说:“本邑无甚特产,水却是上好,乃山中泉水一脉而来。二位将军一路奔劳,可聊为解渴。”
  “堂上的可是邑中乡人?”顾昀没碰水碗,却开口问道。
  县尉微笑:“非也,邑中病患皆已痊愈,堂上的是姚扁鹊收下的流民。”
  “哦?”顾昀王瓒皆是一讶,目光相视。
  大疫以来,各郡县乡邑封门阖户,对逃难的流民避之唯恐不及,涂邑竟敢准许收留,看来确是解除了疫情。
  想到这一层,两人心头皆宽松不少。
  王瓒觉得石墩坐得不大舒适,站起身来。四周望望,那姚扁鹊还没到,便想四处转转,朝门口踱去。
  “阿四也是姚扁鹊救回的……”身后,县尉仍在同顾昀说个不停。
  宅院外的路边上,一棵垂柳仍绿意盎然,在风中轻舒枝条。
  方才来得匆匆,竟未留意。王瓒驻步望着它,有些出神。边塞风光与中原甚是不同,但月余来,入耳便是营中对疫情的担忧,入目便是苍原秋日的荒凉之色,现在看到这垂柳,他不禁有些怀念京师的高阁楼台和升平歌舞了……
  “……阿姊!我阿母做了肉汤,邀你晚上来吃哩……”这时,一个拉长的声音远远传到王瓒耳中。似有人笑应了一声,街边嘻哈的跑过两个小童,没听清。
  王瓒侧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正朝近前走来。午时日头正烈,他眯眯眼睛,垂柳枝条缓缓摆动,掩映着那步履带起的衣袂。
  未等看清来人,王瓒身后已经跑出一个人来。
  “扁鹊阿姊回来了!”阿四笑吟吟地说。
  什么?王瓒愣了愣。

  扁鹊

  姚馥之出门去给城西的罗家阿媪看腰背,给她敷了一回药,又将药方留下才回宅院。
  没想到,院子里已有人在等着自己。
  “阿姊!”还没到门口,阿四就跑出来通报:“有人要见你。”
  有人找?馥之刚要问他,转眼就发现了柳树旁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怔了怔。只见他衣冠楚楚,广额下生着一双桃瓣俊目。
  自己却不曾见过。
  馥之心中疑惑,不由缓下脚步,却仍向门前走过去。
  “姚扁鹊回来了!”这时,县尉笑呵呵地走了出来。
  “府君。”馥之道,行下一礼。
  声音清澈入耳,王瓒眉梢微微一扬。
  仔细再看,只见这妇人眉目端正,细麻巾帼将头发全部裹住,衣装朴素,布衣领子包上了脖子。许是乡鄙妇人油水少,不见发福,身段倒是不错。不过露出的皮肤暗黄粗糙,老态毕现,那些长处也显得微不足道了,怎么看也仍然是个上年纪的寻常村妇。
  王瓒很快打量完,收回目光。他瞥瞥阿四,又想起方才街上的那声唤,有些奇怪,他们管这妇人叫阿姊?
  县尉笑呵呵地同馥之还礼,向她介绍道身后的顾昀和王瓒:“二位将军来见扁鹊,已久候多时……”
  “我乃左将军顾昀。”县尉话音未落,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琅琅道。馥之抬眼,县尉身后已经上前来一个丰神俊朗的高大男子,动作利落地朝她颔首一礼,道:“特请扁鹊随某前往营中救治恶疾。”
  馥之微诧地看着顾昀,目光从他黝黑的脸庞到腰间的紫绶和佩剑稍稍打量。
  县尉笑意微讪,往旁边站了站。
  顾昀心中急切,见这妇人似无反应,以为她未听清,正要再说一遍,却听她开口:“不知将军驻地何处?”
  “在平阳郡。”顾昀立刻答道。
  此言一出,馥之和县尉皆微微变色。
  “我等携了良驹前来,可日行五百里。”顾昀继续道:“营中疫情甚急,还请姚扁鹊速随我等前往。”
  县尉听了这话,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平阳郡距此三百里,邑中的人骑马也须两三日。行伍之人能够一日赶完并不奇怪,可姚扁鹊是个妇人……他偷眼瞅瞅姚扁鹊。再说,这般遥远路程,姚扁鹊若一去不返,邑中还有未愈之人,再出大疫可如何了得?
  馥之神色平静,没有答话,却转向县尉,道:“方才我路过南街,见府吏正寻府君,似有郡中文书来到。”
  “哦?”县尉一讶,迟疑片刻,抱歉向顾昀和王瓒一拜:“二位将军且慢叙,下官稍后便回。”
  顾昀没工夫理会,只一颔首。县尉又行礼,匆匆出门。
  院中只剩下馥之与几个来客,身后的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四捧着一碗药跑上堂去了。
  馥之回过头来,面向顾昀,微微一笑:“将军来请,本不该推辞。然馥之有要事在身,明日还须往别处。可将驱疫药方写下,将军带回复命便是。”说罢,行下一礼,便要往堂上去。
  顾昀闻言诧异,看了一眼王瓒,而后,面上愠色微现。
  “且慢!”他身形一移,挡住馥之去路,沉声道:“疫情紧急,还望扁鹊不吝亲至。”
  馥之抬眸,道:“馥之所负之事也是紧急。疫病虽猛,有此药方却必是无虑。馥之难从,将军见谅。” 语气仍是和顺,面上却坦然无惧。
  顾昀眉头皱起。大疫非同儿戏,大将军病重,他奔波三百里赶来,岂可只带着一纸药方回去?主帅病重之事不能说出,顾昀坚定地看着馥之,只道:“还烦扁鹊随我等即刻启程。事毕之后,无论扁鹊欲往何处,我等必以车马相送。”
  此人端的强横。馥之冷眼瞅着他,面上不悦,手微微攥入袖下。
  王瓒在一旁观察着脸色,心中直呼不妙,忙道:“扁鹊勿恼。”
  对视的二人瞥过眼来。
  王瓒上前稍稍拉开顾昀,向馥之一揖,含笑道:“我乃主簿王瓒。军中逢大疫,一旦散播,万千军士性命皆在其中。左将军听闻扁鹊之能,日行八百里前来,只盼扁鹊早至,救治人命。”
  他语声清朗,唇边笑容淡淡,愈发显得俊秀无匹。
  “既如此,将军当速归才是。”馥之看着他道,字字清晰:“我既敢说药方足以应付,便绝无虚言。各人皆不得已,将军何苦相迫!”
  王瓒一愣,不想她反将这话来拿自己。
  顾昀见劝说无用,目光一寒,把王瓒推开:“如此,莫怪某不敬。”说完,手一挥,王瓒未及阻止,顾昀身后两名随从已经上前,伸手拽向馥之。
  馥之冷笑,未等他们碰到自己,将衣袖拂起。
  王瓒只觉迎面一阵温香,片刻,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软倒在了地上。
  ****************************
  烈日灼灼,头顶梅枝光光秃秃,勉强地将天空一角分作碎块。
  王瓒想动动身体,却一点力也使不起来。
  他觉得不舒服。自从到边境以来,自己俨然得了洁癖,陌生的食物器物一概不碰,便是睡铺也必定日日晒过再躺,可如今呢?这院子是人来人往的去处,不远的堂上还有病患,要是……王瓒闭上眼睛,不再往下想,努力地忽视身上那似有似无的不自在。
  都是这人!他气恼地瞪一眼旁边的顾昀。
  此处不是军营或朝廷,既然是请扁鹊,便定要好声说话,拿什么官威?还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如此干巴!王瓒心里恨恨道。这下可好,一个将军,一个主簿,两名随从,统统被这不知哪来的游医放倒,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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