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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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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不空奇道:“怎么个呆法?”鹈左卫门道:“比方说,小主公十三岁时,打扮成仙女的模样,围着火盆跳女舞,竟让许多男子为他动心;稍大一些后,有百姓说尼池里有大蛇怪,他就脱光衣服,衔了短刀潜入尼池,潜了很深,也没发现蛇怪,这才浮上来;还有一次,有个叫甚兵卫的人家里遭劫,事后凶手被抓,官府举行‘火起请’,让这凶手手握烧红的铁斧,若是心无暗鬼,能走上三步,就算无罪,要么便判有罪。可是这凶手只走了一步,铁斧便当啷落地,但不料他买通了官府,即便铁斧落地,官府仍然裁决他胜诉。小主公这时候也在场,便起身说道:‘若我握着烧红的铁斧走三步,就算他败诉如何?’说罢,果真握着铁斧走了三步,场上的人都闻到了皮肉焦灼的味儿,这时小主公才放下铁斧,说道:‘这样就成了吧。’官府没办法,只得判凶手败诉。你说,这不是呆子是什么?”
宁不空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鹈左卫门又道:“更可气的是,老主公死后,治理丧事,在家寺中诵经超度,故朋亲友也都来了,谁知身为丧主,小主公竟久久不来,最后来是来了,却不穿丧服,反而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披散头发,进了灵堂,一句话不说,便拈起一炷线香。大伙儿当他要给老主公上香,不料他竟将线香往佛祖脸上一扔,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当时不止宾客们惊呆了,做法事的僧人也气坏了,都说他不止是呆子,更是狂徒,是魔王。”
宁不空听完,哈哈大笑,鹈左卫门奇道:“先生,你笑我们的呆子主公吗?”
“我笑的是你们这些呆子。”宁不空冷笑道,“穿女装,跳女舞,足见此人不拘小节,绕有情趣;入池探蛇,足见他天性好奇,大胆无畏;手握火斧,可见他处事公正,敢于担当。至于身穿破衣,亵渎灵堂,第一,可见此人天生铁石心肠,绝不会受制于常人的情感;第二,可见他藐睨世俗,不拘常法,世间一切规矩,对他不过狗屁而已。嘿嘿,那些僧人知道什么,佛法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佛法是什么?规矩又是什么?全都是留给人来破的。”
说到这里,他脸上流露出一丝慨然:“鹈左卫门,你那小主公叫什么?”
鹈左卫门听他如此怪论,只惊得呆了,咕哝道:“他,他姓织田,大号信长。”
“织田信长么?”宁不空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黑天书1
       众倭人卸货下船,载车向东。陆渐忍不住道:“宁先生,还要跟着他们吗?”宁不空道:“而今日本正处乱世。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我双目已盲、你又没什么本事,若要活命,须得找一位日本最强的诸侯,作为依靠。”
“最强的诸侯?”陆渐怔忡道,“宁先生找到了吗?”宁不空笑了笑:“也许。”
陆渐心中纳罕,随车队进发。沿途寺院众多,法宇千重,宝相森严,梵音缥缈,想必因为乱世艰辛,世人尽都沉溺于佛法,以求内心解脱。至于倭国民舍,俱为木造,矮檐蓬户,人畜杂居,相形于寺庙,至为简陋
须臾出城,远野山青,淡云舒卷,如美人雪白娇靥上一抹笼烟黛眉。溪水纵横,明秀多石,水上横跨若干唐桥,弯曲无栏,如虹霓喷吐。田中耕作的倭人,个个矮小黧黑,衣不遮体,田间道旁,残矛断箭随处可见。
一行人出了西国,经京都取道向东,途中关卡林立,税赀甚多,盗贼蜂起,屡有苦战,天幸宁不空以火部绝学暗中护持,才得有惊无险。如此早起晚宿,车马倥忽,日子虽然艰难,陆渐识字练功却未搁下,识字多亏宁不空监督,至于练功,陆渐但凡荒废一日,便觉空虚,益发渴望修炼时那分奇妙快感。炼完朱雀七脉,再炼玄武七脉,抵达尾张国界时,他已炼至三垣帝脉的“紫微脉”,双手异感随那修炼,越发明显:抚摸牛马,便知牛马血流缓急、疲惫与否;碰触树木,便知树内汁液流动,或枯或荣。陆渐被这种种奇妙感觉扰得坐卧不宁,每次询问宁不空,宁不空却都装聋作哑,默然以对。
这一日,终至尾张国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规模远不及西国与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练,瞧见车队,无不喜极狂呼,丢了枪矛奔将上来,鹈左卫门急命随从围住箱笼,以防对方偷抢。
一个中年倭汉走上前来,将手一拍鹈左卫门,哈哈笑道:“你这只水耗子,一走一年,总算回来啦,大伙儿还以为你钻来钻去,钻到海里去了呢。”
鹈左卫门识得来人是织田家的家臣久佐间信盛,连忙问安,又道:“主公呢?”
久佐间皱眉道:“那个呆子么,带着鹰打猎去了。”鹈左卫门又道:“柴田大人在吗?我将货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库房里,待主公回来支配。”
“胜家却在。”久佐间眨眨眼,“有我的份吗?”
鹈左卫门笑道:“哪能忘掉大人的,除了珠宝金银,还有上好的唐绸和茶叶,另有几样绝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间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鹈左卫门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将,鹈左卫门几被拍趴在地上。
原来,鹈左卫门在尾张武士中水性最佳,善于航海,更兼通晓华语,故而尾张的贵族家臣纷纷出资,委托他前往中国走私贸易,鹈左卫门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众武士瞧过几样珍物,开了眼界,须臾散去。鹈左卫门向宁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的与主公说来,再请先生。”
宁不空摇头道:“无功不受禄,我二人之事,你也不必告诉令主公。你只需为我们在城中当街处买一间房舍便是。”
“买房子?”鹈左卫门吃惊道,“但买房的钱……”
宁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赌,不是输掉了绸缎吗?我估算过了,那些绸缎换的钱,买一间房舍绰绰有余,买房后剩的钱归你,作为牙钱。”
鹈左卫门愁眉苦脸,诺诺应了,将货物交割之后,便买了一间当街的房屋给了宁、陆二人。宁不空要来笔墨木牌,写上“不空算馆”四字,挂在门前。
城中军民见了,都觉稀奇,纷纷前往观瞻。宁不空绝顶聪明,来倭途中便留心学说倭语,到得清洲已然粗通,此时便为倭民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计者少,但觉宁不空算无不中,一来二去,竟将之奉为神明,为求一卦,纷纷前来缴钱纳米。
陆渐白日在算馆打杂,入夜识字炼功,三垣帝脉与二十八支脉不同,进境缓慢,多有惊险,天幸宁不空护法,方能履险如夷。半月过去,“紫微脉”练完,陆渐体内空虚奇痒之感也与日俱增,便不练功,也会不时发作,非要宁不空注入真气不可。
宁不空却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应,陆渐难受之时,也不救护,反而以此为要挟,逼迫他识字,陆渐每日若不识满足够字数,或是违背自己心意,宁不空便不予他真气,无论陆渐如何痛苦,均是听之任之。
如此经历几次,陆渐对宁不空又恨又怕,宁不空但有所令,无不战战兢兢,全力以赴,生恐得罪于他。饶是如此,那诡异内功仍是无法不练,只因痛苦增长,修炼时的快感也随之增长,叫人难以割舍。
时光迅疾,过去月余。这一日,鹈左卫门携了一个少年前来,见了陆渐,垂头丧气道:“这是我的儿子,船上输给你的。”
陆渐早将此事忘到爪哇国去了,不想鹈左卫门事隔多日,重又提起,心中好不惊讶,忽听宁不空道:“陆渐,你将所立赌约给他,算是两清。”陆渐只得找出所立契约,已是皱巴巴一团。鹈左卫门接过契约,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陆渐奇道:“宁先生,人是你要来的吗?”宁不空点头道:“从今日起,你别有要事,馆中杂务,都交给这少年打理。”
陆渐只觉怒气上涌,大声道:“你这不是拆散他人父子、伤天害理吗?”
宁不空蓦地转头,森然道:“你说什么?”他双目被毒血所伤,眼球萎缩,深陷颧下,有如两口深井,黑洞洞十分怕人。
陆渐心头打了个突,不敢再言,再见那少年身形瘦小,衣裤简陋,两眼狠狠盯着自己。
陆渐想他父子离散,心生怜悯,他这些日子也学了几句倭语,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咬牙道:“仓兵卫。”说到这里,他脖子一扬,叽里咕噜迸出一串话来,瘦削小脸挣得通红。陆渐忙问道:“宁先生,他说什么?”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他说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将来要杀了你,追随织田国主。”又冷笑道,“陆渐,这小畜生绝非善类,你别把他当人便是。”
陆渐不忿道:“你又瞧不见,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坏?他被你逼得离开父母,说几句气话也是应该。”
宁不空冷笑一声,道:“我眼睛看不见,心却瞧得见,你不听我话,必吃大亏。”当下以倭语喝令仓兵卫打扫挑水,烧火砍柴。说来奇怪,仓兵卫对陆渐凶狠,对宁不空却畏惧无比,低眉顺眼,连声答应。陆渐瞧得惊讶,见仓兵卫拿着扫帚,便欲相帮,却听宁不空喝道:“少管闲事,给我滚进来。”
陆渐不敢违拗,随他入房,但见宁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摆了两把新制的算盘。宁不空道:“今日我教你珠算,你须得用心了。”陆渐瞧过宁不空用这珠盘运算过,便道:“我学它做什么?我又不做账房。”宁不空冷笑道:“你随着我宁不空,若不懂算,岂不叫人笑话?”
陆渐随他日久,只听语气,便知宁不空这话言不由衷,但他性情随和,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倘若违命,宁不空必又借口此事,不予真气了。
黑天书2
       当下宁不空口说手比,传授算法口诀,陆渐依法而行,不知为何,一旦拨算,竟觉那算珠便如生在指头上似的,拨打起来十分如意。
两人一教一学,时光如飞,到晚间方才停下,二人出门时,却见仓兵卫手持斧头,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宁不空听到鼾声,面色一沉,提了干柴,不问青红,狠狠将仓兵卫抽打一顿。仓兵卫匍匐在地,呜呜大哭,却不敢动。宁不空抽打已毕,径自去了,陆渐上前安慰,那知仓兵卫目光凶狠,冲着他大叫大喊。
陆渐想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自己一纸赌约,沦为奴隶,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更添怜悯,只恨言语不通,无以表达心中善意,当下找到宁不空,学说倭话。宁不空问明缘由,不觉冷笑道:“你对这小畜生好,还不如将心思花在狗身上。”话虽如此,却仍是传他倭语。
如此一来,陆渐一日之中,练功识字之外,更添上学珠算、学倭语。可喜的是,他珠算天分极高,精进神速,十指间若有神助,甚至于连陆渐也疑心这算盘自己往日学过。宁不空却不以为怪,陆渐算完一题,他便不动声色,再给一题。
又过几日,宁不空开始出题,与陆渐比算,瞧谁当先算出结果。他算道精深,自是占尽上风;但陆渐算法虽不如宁不空简便,却因手快,拙能胜巧,竟也不落下风。
这一晚,两人比算,陆渐略快半分,侥幸胜出。欢喜间,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你的‘天市脉’已练完了吗?”天市脉是“三垣帝脉”最后一脉,陆渐沉溺珠算,竟忘了练功进度,听他一说,才醒悟道:“对呀,昨日刚刚练完。”
宁不空道:“这就是了,这算盘也没白打。”
陆渐怪道:“练内功和打算盘有什么干系?”
宁不空道:“这干系大了,你内功精进越快,双手便越灵巧,双手越灵巧,算盘自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盘打得越快,你这双手便越灵巧,而你练的内功,也就精进越快。所以说,打算盘乃为练你双手,练你双手却是为了你内功速成。要么,凭你初学珠算,如何能胜过我宁不空?”说到这里,他干笑两声,阴声道,“小子,恭喜恭喜,你终于练成《黑天书》。”
陆渐皱眉道:“《黑天书》是什么东西?”
“《黑天书》便是你所练内功。”宁不空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宁不空的劫奴。”
“黑天书、劫奴?”陆渐越听越觉糊涂,“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宁不空自离中国之后,难得心中畅快,不由得呵呵笑道:“《黑天书》乃是一部武经。但凡修炼者,须得有人以本身真气相助,方可练成。可一旦练成,给予真气者便是劫主,修炼者则为劫奴,若无劫主真气,劫奴便无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么是‘黑天劫’么?那便是你每次修炼时,奇痒空虚、痛不欲生的那种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陆渐对宁不空的话似懂非懂,却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圈套,不由得慌张起来,吃吃地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干么要做?”
宁不空见他如此不开窍,脸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给你真气,你不害怕么?”陆渐心口仿佛挨了一拳,张口结舌。
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以后,我若向东,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护着我。只因‘黑天劫’之苦,这世间唯有宁某的真气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内力再强,修为再高,也不管用;这就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一律:无主无奴。意即是,若无劫主,必无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无疑。”
陆渐脑中嗡嗡作声,似有千百蚊虫扑翅噬咬,禁不住捧头大叫:“不对,不对,你骗人,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之后,你就是宁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也休想与我分开。”
陆渐听得浑身发冷,却说不出一句话。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时睡去,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苍白无力。
“想通了么?”忽听宁不空冷冷说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无宁某的真气,你便是死,也要经历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陆渐心头怒气一涌,大声叫道:“那我宁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惧?”宁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心与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见吗?”
刹那间,陆渐心头浮现出姚晴的动人娇靥,每天对她的思念,就像《黑天书》一样,既给他无穷的快乐,也给他难忍的痛苦。陆渐呆了许久,蓦地死念顿消,伏在床头,放声痛哭。宁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劝慰,也不斥责。
陆渐大哭一场,暗暗立誓,再也不练那《黑天书》,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体,若是不练,发作更频,反之若是持续修炼,“黑天劫”便可来得缓慢许多,十天半月方才发作一次,只是发作之时,比修炼未成时更加猛烈。
黑天书3
       陆渐明白此理,满腔雄心尽皆化为乌有,遂然听天由命,默认了这劫奴身分。宁不空见他屈服,便也待他温和了许多。他见陆渐珠算娴熟,便让他为城中豪门富户经理帐目,收取若干费用,此时珠算虽已流入日本,但方兴未艾,粗通者极少,精通者绝无,后世所谓的东洋“和算”更未开创。加之诸侯割据,尾张东陆小国,更无一人见过这神妙算具。陆渐理过几家帐目,名声大噪,但他心有怨气,全数发泄在算盘上,不足十日,便打坏三张算盘。宁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转而请高手匠人铸了一副黄铜算盘,这铜算盘一旦拨打太快,铜珠摩擦铜杆,便会滚烫如火,陆渐被灼伤几次,方知自己的智计与宁不空相比,委实天差地远。
这一日,陆渐在房中算帐,忽听庭中嗬嗬有声,推门一瞧,却是仓兵卫手持竹枪,练得满头大汗。仓兵卫瞧见陆渐,眼神凶光一闪,蓦地举起竹枪,向他面门狠狠戳来,陆渐不防他突下毒手,转念不及,双手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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