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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舌呐喊的夜晚-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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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杉将烟在烟灰缸捻熄,开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他把手反剪在身后,低头走啊走着,膝盖变形的松垮裤管与如实按照脚形撑大的鞋子,就算不想看也自动映入眼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埋头打拼的二十几年刑警生涯,总在这种时刻令他蓦然感到空虚。
  大杉想起今早发生的事,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被自家附近的成增分局少年队找去,就女儿的偷窃事件接受讯问,还被对方狠狠揶揄了一顿。
  去你的!大杉抬脚踹墙。有谁喜欢任女儿偷窃坐视不管,女儿会变成这样,归根究柢还不是因为我干了这一行,你有意见的话去跟警视总监说。
  这时大杉听见脚步声,倏然抬脸,正好看到一个男人弯过走廊朝这边走来。
  是个身材中等、年约三十五岁的男人。他穿着样式朴实但做工讲究的深蓝色素面三件西装,踩着很清楚自己正往哪走的人常见的稳定步伐,向大杉走来。这个男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也许是某位监察医吧。
  大杉企图捕捉对方的视线,一直凝视着男人的脸。但男人的视线直视着走廊前方,看也不看大杉,就快要走过去了。

  【注】:店内没有坐位,站着吃的面店。特点是便宜又快速。

  大杉连忙松开手,出声招呼。“等一下,喂!”
  男人又走了两、三步才不太情愿地伫足,转头时头发自然甩落额上。
  大杉看到对方苍白的脸色与晦暗的双眼,少有地感到惶恐。“你不能再往前走了,监察医正在检体。”
  男人转身以正面面对他问道:“是新宿误爆事件的遗体吗?”
  大杉惊讶地缩起下颚,“是的。请问,你是新宿中央分局的人吗?”
  “不,我是公安部门的仓木。您是哪位?”
  大杉又是一惊,频频眨眼。他重新审视对方的脸孔,如此说来,这个男人就是死亡女性的丈夫?
  “您是哪个单位的?” 
  在对方催促下,大杉急忙开口。“抱歉,敝人是本厅搜查一课的大杉,负责侦办本案”
  他记得仓木好像是警部。这样的话,对方年纪虽比自己轻,官阶却高出一级,说话时必须稍微客气一点;虽然这点令人极不愉快。
  仓木定睛凝视大杉,“我是来认尸的。”
  这种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反而令大杉心惊胆战。他觉得默然杵在原地的自己简直像个木偶,不禁冒出冷汗。
  “那真是呃,抱歉,可是现在还不能看,遗体似乎也还没有整理好”
  “受到爆炸直接冲击的遗体就算再怎么整理恐怕也整不好吧?”
  大杉咽下口水回视仓木。此人该不会疯了吧?自己的妻子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了,听他说话的语气却好似在处理别人的案件。
  “这样,说是没错,但我想您最好还是别看。至少现在先别看。”
  “你看过了吧?”
  “那当然,我去了现场。所以我才劝您最好别看。”
  仓木抿紧了唇,直盯着大杉不放,那双眼睛隐约带着某种让被视者不安的光芒。大杉仓皇不安地搜寻口袋里的手帕,想着公安警察果然是自己的克星,全是一些想法叫人捉摸不透的怪家伙。
  仓木看着大杉拿出手帕擦嘴,突然一个转身又朝走廊那头迈步走去。大杉慌了手脚本想叫住他,终究把话吞回肚里无力地垂下手臂。仓木的背影,显示出不接受任何人忠告或命令的强硬决心。
  看到仓木毫不迟疑地推开走廊尽头亮着红灯的那扇门,大杉这才回过神来反弹似地追上去。监察医喝斥仓木怎可擅自闯入的声音连走廊上都听得见。
  大杉从半开的门缝之间溜进解剖室,福尔马林的气味霎时窜入鼻腔。
  解剖台上的强烈白光映入大杉眼中,背着光面向解剖台站立的仓木背部,看起来只是一团黑影。
  监察医是个年过五十、头发花白的男人,和大杉常打照面,对自己的主张几乎从来不退让,警方向来对他敬而远之。
  看到这名监察医现在居然成了闷葫芦,和助手并肩退到墙边,大杉不禁有点吃惊。若是平常的他,对于打扰工作的人可不会这么宽容,这名监察医的做法一向是纵使面对死者家属也绝不违反规定。
  监察医看着仓木的眼中隐隐带着近似恐惧的不安,这必然是仓木让对方有如此反应。但从大杉站的位置看不见仓木的表情。
  室内流淌着令人悚然的寂静。只见仓木的脑袋前倾,定睛凝视着解剖台上碎裂的遗体。
  大杉冒出冷汗,猛然握紧手帕。仓木文风不动,依旧一径凝视。
  然后大杉才发现仓木垂在两侧的双手正静静地时而握紧时而松开。当他握紧拳头时,两手手肘便微微颤抖,松开时手指则锐利地划破空气。仓木就这么不停重复着。
  大杉仿佛被催眠般出神望着他的动作,这时仓木突然向前跨出一步,令大杉惊愕抬眼。
  只见仓木从解剖台上拿起某样东西,高举着摆出对光审视的动作。监察医皱着眉头张开嘴,但最后只是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大杉从后方探头一看,仓木拿在手上的是遗体断裂的手腕。
  良久,仓木终于把手腕归回原位,退后一步。
  “没错,是内人。”他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对着空气说话之后,刹那间停了一下,便猛然转身笔直朝门口走去,穿过慌忙往一旁闪的大杉身边,就这么走出了解剖室。
  大杉连忙对监察医行个礼,尾随仓木身后追去。
  仓木站在长椅前凝望着墙壁。大杉骤然感到脚步沉重,不禁放慢步伐。
  “抱歉”
  这次的事还请,大杉本想这样继续说下去,却又把话吞回去。他被仓木冷然的目光压倒,直觉自己如果说出“节哀顺变”这种陈腔滥调一定会挨白眼。
  仓木形式化地微微鞠个躬,立刻用强硬的语气主动开口。“搜查的进展如何?”
  “还很难说。目前正在清查笕俊三——也就是本案肇事者背后的关系与弄到炸弹的管道。我想迟早会借重公安的力量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并肩在长椅坐下。仓木开口说:“能否请你尽量详细告诉我案发前后的状况?”
  大杉的指尖敲着膝头,“警部你应该不会负责侦办本案吧?”
  “为什么?如果公安要派人侦办,我是最适当的人选。”
  “可是办案严禁私情,我想上级恐怕不会批准吧。”
  仓木的眼中燃起烦躁的火焰,“现在跟你争辩这个也没用,总之你快告诉我。”大杉迫于无奈,只好将案情经过巨细靡遗地说出。
  听完之后,仓木取出记事本。“请告诉我纠缠那几个女人的游民叫什么名字。”
  “他自称沼田要吉,居无定所,好像常在新宿西口那一带混。”
  抄入记事本后,仓木眼也不抬地说:“沼田现在在哪家医院?”
  大杉不悦地瞪视仓木,这简直是在质问。
  看大杉没回答,仓木抬眼露出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在问你是哪家医院。”那种霸道的语气虽然令大杉反感,但他还是不甘不愿地开口答道:“跟尊夫人的朋友住同一家医院。”
  “她们在哪我也还没听说。”
  大杉取出烟,慢条斯理地点燃。抬眼一看,仓木依旧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定睛看着大杉。
  “在新宿星和医院。但是请您千万不要擅自进行侦讯。因为我们现在是由本案的搜查本部长——新宿中央分局局长负责指挥,‘就算’警部真的被公安部派来侦办本案,在程序上也得照规矩来。”
  在大杉看来,这已是他竭尽所能的讽剌了。然而仓木面不改色,抄下医院名称后立刻起身。大杉也慌忙跟着站起。
  “我明天就会去中央分局,到时还请将调查进展告诉我。我也会顺便检视内人的遗物。”
  仓木说完举步就走,但旋即又伫足转过身来。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很抱歉,谢谢你。”
  “哪里。” 
  大杉反射性地欠身鞠躬。等他再次抬眼时,仓木早已走至走廊远处。
  大杉偏头张嘴呸地一声,又将烟往走廊一扔用鞋跟狠狠踩熄。都是因为仓木最后那句话的语气委婉,害他忍不住低头,这对过去的自己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举动。
  那个警部身上存在某种威吓别人的气势,这点他不得不承认,那并非体型或官阶带来的压迫感。若比体型是大杉占上风,论官阶也只差一级而已。而且那和公安刑警常有的那股莫名阴湿傲慢的氛围也不一样。
  总之,大杉从未遇过仓木这一型的警察。虽说不管怎样他都不可能喜欢这样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认此人的确有某种吸引人的魅力。这也许是因为大杉在仓木离开时的背影中发现了与来时截然不同的暗影。
  仓木面向解剖台站立时,执拗地不断握拳又松开的身影,如闪光灯的残影般深深烙印在大杉的眼底。



6 ◇◇◇◇



  他正在开往金泽【注】的列车上。
  一想起前晚的事就头痛。虽说当时的情况不动手就会被干掉,但轻易杀死赤井还是太失策。如果是用刀还说得过去,但他做梦也没想到,树枝竟能那么轻易戳入人脖子上的要害。
  那女人对详情毫无所悉。她既非他的妹妹也无任何关系,只是赤井花钱雇来的刚出道的小明星。她对他是否真有妹妹也不知情,除了赤井秀也是丰明企业企画部部长之外,没有别的情报可以告诉他。
  他以额头抵着玻璃窗,凝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田野风景。当他问完之后,二话不说就将树枝戳入女人后颈时女人那暴睁的双眼倏然浮现脑海。对于杀死女人他并无罪恶感。他只是收拾掉一个试图杀害自己的敌人罢了。
  令他烦躁的是失去了解自己过去的机会。尚未问出任何线索就杀了赤井,想来想去还是蛮可惜的。
  杀死两人后,他从两人的皮夹内抽出现金,加起来不到十万圆。不过除此之外,他还在赤井的衣服内袋找到一个装有三十万圆的信封。
  凭借手电筒的光芒,他将两人拖到崖边推落海中。回到车上后找了半天,始终找不到车钥匙。大概被赤井带在身边,一起沉落海底了吧。
  他冷得直打哆嗦,只好将就着在车中挨过一晚。太阳升起后,他沿着小路往断崖的反方向走,最后来到一条大路上。于是他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信步走去,走了大约十分钟,便看到一个公车站牌。他漫不经心地在那站定,不久便来了一部公交车。他上了车,车上只有三名乘客。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公交车进入市区后在某个车站前停车。看到乘客全都下车了,他也跟着下车。车站建筑物上方挂着“珠洲”两字,这里就是他之前被医院收容时的城市。
  总之他非去东京不可。去买票时,站务员亲切地把换车方式替他写在便条纸上。也许是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和茫然的言行举止,对他心生同情吧。
  他依旧将额头抵着玻璃窗,闭上眼。无论思索什么,脑中都像蒙着一层迷雾般不舒服。

  【注】:石川县县政府所在地,具有传统日本风情,又被称为小京都。

  珠洲车站的站务员指点他如何搭乘从金泽开往米原(注一)的上行(注二)新干线时,虽然他对站名毫无印象,新干线这个字眼倒是毫无抗拒地进入脑中,看来他的一般知识和判断力似乎没什么大碍。问题是,他失去了所有的个人历史。
  他抵达东京车站时是当天下午六点。车站本身他好像曾经看过,令他有种亲切感,但并未强烈到足以动摇翻出他失去的记忆。
  走进即使听到名称也毫无印象的车站内百货公司,他买了一个波士顿旅行袋和日用品、替换的内衣等物,顺便也买了东京都分区地图。在车站的服务中心请对方代为介绍步行即可抵达的商务旅馆,他登记入住“核子旅馆”。
  在柜台登记时,他毫不犹豫地于姓名栏填上新谷和彦。反正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名,他懒得再想其它名字。填写住址时虽有短暂迟疑,情急之下还是写了珠洲市,因为他想不出其他地名。接着随便写上中央町一之三之二,町名是从中央医院得来的灵感。
  他将行李放进房间后,走进附近一家中国餐馆,边吃拉面边看分区地图。他按照区名逐一看去,似乎每个都听过,却没有任何一个能直击他的心。
  装了三十万圆的信封上面印刷着丰明企业的公司名称、地址与电话,那个地址位于丰岛区南池袋二丁目,但他对这个地名毫无印象。如果照赤井的说法,自己应该是在那里工作,但他却无法从其中感受到任何东西足以撼动情绪。

  注一:滋贺县的大城镇,位于琵琶湖东侧。
  注二:往东京方向的称为上行,驶离东京的则为下行。
 
  回到旅馆,他买了报纸便上楼回房间。报纸也无法激起他的兴趣。他投入百圆铜板打开电视(注三),可是歌唱节目里的歌手他一个也不认识。转到别台的连续剧也一样。只能说,他对人的脸孔彻底失忆了。他发现自己在这世上连一个人也不认识,这滋味远比想象中更不好受。

  注三:本作发表当时,日本的商务小旅馆房间内附设的电视多为投币式。

  翌晨他只手拎着波士顿旅行袋走出旅馆。由于他已先付清一周的房钱,柜台人员对他殷勤备至。
  在咖啡厅填饱肚子后,他找了一个电话亭走进去,取出信封确认丰明企业的电话号码。
  他早已想好该怎么说。
  他开始拨号,咳了一下。 
  “喂?丰明企业您好。”是个纤细的女声应答。他以手掌包着话筒,扯开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声音。
  “请找新谷和彦先生听电话。”
  “您说的新谷,是里维耶拉的新谷吗?”
  女声没什么自信地反问。里维耶拉又是什么?
  “对,就是里维耶拉的新谷先生。”
  “新谷这阵子请假不在店里,请问您是哪位?”
  “呃,我是他的朋友中村。你说他请假,是生病了吗?”
  “不,只是有点事。”
  女人吞吞吐吐,沉默了一会,突然插入一个沙哑的男声。
  “喂?请问是哪位?”
  “我是新谷的朋友。”
  “新谷目前正在旅行,等他一回来我就让他打电话给你。请你留个电话号码好吗?”
  语气虽然客气,声音听起来却不似善类。
  “请问你是哪位?”
  “我姓野本,是专务。”
  他舔舔唇,“我改天再打电话好了。”
  说完,不等对方回答他就挂上话筒,倚着玻璃门抹去太阳穴旁浮现的汗水。
  看来的确有新谷和彦这号人物,任职于丰明企业也是事实。所谓的里维耶拉大概是丰明企业经营的,不知是做什么生意的店,新谷八成就在那里上班吧。自称野本的男人说新谷目前正在旅行,那我果真是那个新谷和彦吗?话说回来,他们又为何要杀我呢?
  正当他为接二连三冒出的疑问皱起眉头之际,有人敲着玻璃说:“打完了快点出来。”
  他连忙拎起波士顿旅行袋,走出电话亭。一名中年男子用肩膀把他顶开,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他抹去汗水,匆匆离去。一旦专心在一件事上,对周遭的注意力难免会分散。他走进眼前出现的第一间咖啡厅,点了咖啡,埋头思考。
  新谷应该是丰明企业的员工,但好像不是在公司内上班。他对里维耶拉这个名称没印象,但八成是咖啡厅或酒吧之类的场所吧。
  收银柜台旁的电话台底下堆了不少东西,其中几本厚重的书映入他眼中,他注视了好一阵子才发觉那是电话簿。他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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