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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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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是从他情妇认识的文人那里传出来的),她在他面前使用,他也在她面前使用,仿佛这是
一些必不可少的用语,岂知一个新颖的表达方式,一旦被滥用,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文学家。他主张歌剧应以神话为题材,音
乐、歌词与舞蹈等必须综合成有机的整体,交响乐式的发展是戏剧表现的主要的手段。

  她吃饭时,手很不灵活。这让人想到,当她在舞台上表演时,也会象这样笨手笨脚。她
只有在作爱时才显得灵巧敏捷,有一种动人心弦的预知力,就象那些狂热地爱着一个男人的
女人,一上来就知道怎样使他享受到最大的快感,然而他的肉体和她自己的又是那样不同。
  当谈话转到戏剧时,我就闭口不言了,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拉谢尔太有点咄咄逼人。不
错,她在用一种怜悯的语气为贝玛辩护(她同圣卢针锋相对,这证明她在他面前经常攻击贝
玛)。她说:“啊!不,她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当然,她的表演不如从前动人了,与我们的
要求不完全合拍。不过,我们不应该拿现在的眼光去看她。她是有功之臣。她做了许多了不
起的事情,你知道。再说,她非常正直,心灵高尚。当然,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她并不喜
欢,但是她曾有过一张动人的脸孔,显露过出色的才华。”(她在对艺术作评价时,不是千
篇一律,只做同一个手指动作。如果是一幅画,为了表明这是幅好画,色彩浓重,只要翘起
大拇指就行了。可是“出色的才华”要求更高。必须伸出两个指头,更确切地说,两个指
甲,仿佛要把一粒灰尘弹掉似的。)但是,除了这个特例,圣卢的情妇在谈论最有名望的演
员时,语气中充满了揶揄和优越感,这使我很生气,因为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我错了—
—是她不如别人。她看得清清楚楚,我把她当成平庸的演员看待了,相反,对那些被她瞧不
起的人,我却非常尊敬。不过她没有生气,因为她纵然有出众的才华,却还没有得到公认;
即使她很自信,也难免带点自卑。再说我们又总是按照我们现有的地位,而不是根据我们自
身的才能、见识、见解去要求和衡量别人对我们的尊重。(一小时后,我将看到圣卢的情妇
对她严肃批评过的演员表示出极大的尊敬。)因此,即使我的沉默使她多少起了疑心,但她
仍然坚持晚上要和我一起吃饭,说是谁的讲话也没有我的讲话使她开心。午饭后我们要去看
戏。虽然我们现在还在饭店里,还没有去剧院,但我们仿佛已置身于一个挂满旧剧照的“演
员休息室”里了,因为领班们的脸看上去很象杰出艺术家的脸;随着一代艺术家的消失,这
种类型的脸似乎已不复存在。这些领班看上去也很象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其中一个站在一张
桌子前研究梨子,他的脸,还有那漫不经心和好奇的神态,让人联想到德·絮西厄①先生;
其他人站在他身边,好奇而冷漠地望着餐厅,这种审视的目光使人想到法兰西学院的院士,
当他来到一个公共场所时,也会这样好奇而冷漠地打量观众,一面还要悄声交谈几句。这是
教堂无职衔的神甫特有的脸谱。然而,人们发现来了一个新神甫,相貌与众不同,鼻子上点
缀着皱纹,嘴唇露出虚伪的虔诚,用拉谢尔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假圣人”。顾客们都在兴
致勃勃地打量这个新来的人。但是不一会儿,拉谢尔就向邻桌一个正在同朋友吃饭的年轻大
学生送递秋波,也许她想用这个办法把罗贝气走,好同埃梅单独呆一会儿。
  ①絮西厄(1797—1853),法国植物学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塞塞尔,求求你,别这样看那个年轻人,”圣卢说,他脸上的红云刚才只是疏疏淡淡
的,现在突然涌了上来,把我朋友松弛的线条胀得鼓鼓的,颜色也越来越深。“如果你一定
要让我们当场出丑,我宁愿躲到一边去吃饭,吃完后到剧院去等你。”
  这时,有人过来对埃梅说,有一位先生请他到他的车门口去说话。圣卢很不安,担心有
人给他情妇捎情书什么的,便隔窗向外望去,看见有一辆轿式马车,车里坐着德·夏吕斯先
生,戴着黑条纹白手套,西装翻领的饰钮孔上插着花。
  “你看,”他小声对我说,“我家派人盯梢都盯到这里来了。拜托你,我自己不能去,
既然你同这个领班很熟,你去对他说别到车子那里去,他肯定会把我们出卖的。无论如何,
得让一个不认识我的人去。如果他对我舅父说他不认识我,我知道我舅父,他决不会进咖啡
馆来找我的。他讨厌这些地方。象他这样一个追逐女性的老色鬼,却没完没了地教训我,甚
至跑到这里来监视我,真叫人受不了。”
  埃梅得到我的指示,便派一个伙计去了,要他对德·夏吕斯先生说埃梅脱不开身,如果
先生要找德·圣卢侯爵,就说不认识他。马车很快开走了。但圣卢的情妇听不见我们说什
么,以为我们在谈那个年轻的大学生,因为圣卢刚才责备她向他暗送秋波了。她就勃然发
作,破口大骂起来。
  “行啊!轮到这个年轻人了,是不是?你事先提醒我,这很好。啊!在这种条件下吃饭
太愉快了!您别听他胡说,他神经有点毛病,尤其是,”她把脸转到我一边,“他这样说是
因为他相信摆出嫉妒的样子就显得高雅,就有大老爷风度。”
  她又挥手,又跺足,显得烦躁不安。
  “可是,塞塞尔,不愉快的应该是我。你当着那位先生的面出我们的洋相,他该相信你
对他有好感了。而在我看来,他的长相要多糟有多糟。”
  “恰恰相反,他很讨我喜欢。首先,他的眼睛很迷人,看女人时有一种特别的神采,让
人感到他可能很喜欢女人。”
  “别说了,至少在我走之前别说。你是不是疯啦?”罗贝嚷了起来。“侍者,把我的衣
服拿来。”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走。
  “不,我需要一个人清静一会儿,”他恶狠狠地对我说,就和他刚才跟他情妇说话时的
语气一样,好象也在跟我生气似的。他的愤怒就好比歌剧中的一个乐句,好几段歌词都用这
同一个乐句。尽管在脚本中它们的意思和性质各不相同,但是乐句把它们溶进了同一个感情
中。罗贝走后,他情妇叫来埃梅,问了他许多情况。然后她想知道我对他的印象。
  “他的眼睛很有意思,是不是?您明白,我感兴趣的,是想知道如果我要他常来侍候
我,要他跟我去旅行,他会怎么想。仅此而已。要是喜欢一个就爱一个,那就太可怕了。罗
贝不该胡思乱想。我那些想法在我头脑中会自生自灭。罗贝完全可以放心。(她一直看着埃
梅。)您看他的黑眼睛,我想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
  不一会儿,有人来对她说,罗贝叫她到一个单间去。刚才,他没有穿过餐厅,而是从另
一道门到那个单间去结束他的午饭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不多久,罗贝把我也叫了去。我
看见他的情妇躺在长沙发上,满面春风,笑逐颜开;圣卢在拼命地亲她,抚摸她。他们在喝
香槟酒。“好呀,您!”她不时地对他说,因为她刚刚学会这个说法,她认为这最能表达柔
情和幽默。我饭吃得很少,心里很不自在,尽管勒格朗丹那番话对我没起什么作用,但当我
想到这第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开始于饭店的一个单间,结束于剧院的后台,不免感到惋惜。
拉谢尔看着表,怕耽误演出时间,然后给我斟了一杯酒,递给我一支东方烟,从衣服上取下
一朵玫瑰花送给我。我心想:“我没有必要过分抱怨浪费了这一天。我在这个年轻女人身边
度过的几小时并不是毫无所获,我有了一朵玫瑰花,一根香喷喷的烟,一杯香槟酒,这是她
好意给我的,花多少钱你也买不来。”我这样想,是为了使这枯燥乏味的几小时具有美学价
值,从而使自己心安理得,既来之,则安之。也许我应该想一想,需要找一个理由来减轻我
的厌烦情绪,这本身就足以证明我一点也不感到这几个小时有什么美学价值。至于罗贝和他
的情妇,看样子他们把刚才的那场争吵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也不记得我是个目击者了。他们
连提都不提,既不为刚才的争吵,也不为现在的卿卿我我、难解难分(前后对比多么鲜
明!)寻找任何辩解的理由。我同他们一起喝了许多香槟酒,感到醉意朦胧,有点象我在里
夫贝尔感觉到的醉意,但不完全一样。醉有各种各样的醉法,阳光或旅行引起的,疲劳或喝
酒引起的;醉还可以标出各种程度,就象海洋可以标出水的深度一样;不仅每一种醉,而且
每一级醉,都会把我们的醉态一丝不差、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圣卢的单间很小,只装饰着
一面镜子,但镜子非常奇特,似乎反射出三十来个相同的屋子,沿着无限的视景伸展出去。
晚上,把镜子顶上的电灯打开,从镜子中会连续不断地反射出三十来盏相同的电灯。如果有
人在这个单间饮酒,哪怕是孤零零一个人,看到镜子中反射出来的一盏接着一盏的电灯,会
感到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会产生许多美妙的感觉,周围的空间也似乎和他的感觉一样无限
增加。尽管他一个人关在这间小屋里,但他统治着一个比“巴黎动物园”的小径还要长的空
间,光灿灿的曲线向着无限延伸出去。然而,此刻我就是这个饮酒人。我到镜子里去寻找这
个饮酒人。突然,我看见他了,是一个相貌奇丑的陌生人。他也在瞪眼瞅我。酒醉使我心境
酣畅,也就顾不得厌恶镜子里的丑人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挑衅,我给他扮了一个微笑,
他也还我一个微笑。我在这一刹那间的感觉是那样强烈,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了,我唯一
忧虑的,也许就是担心我刚才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面目狰狞的“我”会很快死去,担心在我
人生的旅程中再也见不到这个陌生人。
  罗贝只对我不愿意在他情妇面前进一步显示我的口才感到不满意。
  “喂,你上午遇到的那个先生,就是把时髦主义和文学混为一谈的那个先生,你给她吹
一吹,我记不太清楚了。”罗贝一面说,一面用眼角偷看他的情妇。
  “可是,我亲爱的,除了你刚才讲的以外,我没什么好讲的了。”
  “你真叫人扫兴。这样吧,你给她讲讲弗朗索瓦丝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事,这会使她非
常高兴的!”
  “太好了!博贝多次给我提到过弗朗索瓦丝。”她用手托着圣卢的下巴,把它拉到亮
处,一面重复她的陈词滥调:“好呀,您!”
  自从我认为演员不只是在朗诵和表演风格上具有艺术真实性以来,我对演员本人发生了
兴趣。当我看见扮演天真少女的演员一面漫不经心地聆听男主角向她表露爱情,一面盯着刚
进入剧场的一个贵族公子的脸孔看个不停,而那位男主角一面倾吐火一般炽烈的情话,一面
向坐在附近包厢里的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夫人频送灼热的秋波时,我感到饶有兴味,仿佛在欣
赏一部旧喜剧小说中的人物。就这样,尤其通过圣卢给我介绍的有关演员的私生活,我在这
部有声的戏剧下面,看到了另一部无声的富有表现力的戏中戏。这部有声戏剧尽管平淡无
奇,但我仍看得津津有味;由于灯光的效果,由于演员脸上涂着角色的脂粉,戴着角色的面
具,心灵上凝结着角色的台词,我感到剧中人物短暂而鲜明的个性在一个小时内得到了充分
的展现,栩栩如生,沁人心脾。人们热爱这些个性鲜明的人物,欣赏和怜惜他们,一旦离开
剧院还想再看见他们,可他们已解体成一个不再是剧中人物的喜剧演员,一本不再能展示演
员面孔的剧本,一粒染上了油彩的被手帕擦掉的脂粉。总之,演出一结束,剧中人物的鲜明
个性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会象失去了心爱的人那样,怀疑自身的存在,思考起死亡的
问题来。
  有一个节目叫我看了心里极不舒服。一个初登舞台的年轻女演员要演唱几首老歌,她把
自己的前途和家里人的希望全部压在这场演出中。拉谢尔和她的几位女友都憎恨她。这个女
演员的臀部过于肥大,大得让人看了发笑;嗓门挺甜,但是太小,一激动就变得更小。这小
嗓门和大臀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拉谢尔在剧场内埋伏了她的男朋女友,他们的任务就是用
冷嘲热讽把这个舞台新手(因为他们知道她一定怯场)搞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最后彻底
垮台,这样剧院经理就不会同她签订合同。这个倒霉的女演员刚唱了个头,就有几个被专门
搜罗来干这种勾当的男观众背朝舞台,纵声狂笑。另有几个同谋的女观众笑得更响。而笛子
的每一个音符又为这场有预谋的狂笑增加了声浪。剧场内顿时乱作一团。倒霉的女演员心里
痛苦之至,搽抹脂粉的脸上淌着汗水。她试着斗争了一会儿,接着向周围的观众投去痛苦而
愤怒的目光。这就使得喝倒彩的声浪愈加高涨。模仿的本能和想表现自己聪明和勇敢的欲望
使一些漂亮的女演员加入到起哄者的行列中。她们本不是同谋,但向那些家伙送去了恶毒而
默契的眼波,放肆地捧腹大笑,致使舞台监督在女演员唱完第二首歌后——尽管还有五首歌
没唱——就下令拉下了幕布。我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个意外事件,就象从前当我的叔公
为了戏弄我的老外婆,故意让我的老外公喝白兰地酒时,我也尽量不去想我外祖母的痛苦一
样。因为对我来说,恶作剧也是令人痛苦的。然而,正如我们对不幸人的怜悯很可能会怜悯
得不是地方,因为我们会把他想象得痛不欲生,可是,他迫于要同痛苦斗争,根本不想自悲
自怜;同样,恶作剧的人在灵魂深处也不见得有我们想象的残忍,不见得只想把快乐建筑在
别人的痛苦之上。仇恨煽起了他的坏心,愤怒给了他热情和活力,而这种热情和活力并没有
什么快乐可言;只有那些施虐成性的人才可能从中得到快乐。施虐者总认为他所虐待的对象
也是一个恶人。拉谢尔想必认为她所折磨的女演员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她认为给她喝
倒彩无论如何也是为高雅的情趣报仇,是向一个蹩脚的同行提出忠告。不过,我最好还是不
谈这件事,因为我一没有勇气,二没有能力阻止事情发生;再说,即使我为受害者鸣冤叫
屈,我也很难把那些折磨者干坏事的感情说成是为了满足他们残酷的心灵。
  但是,这场演出的开场以另一种方式引起我的兴趣。我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圣卢对拉谢
尔会产生错觉,为什么今天上午当我们——我和圣卢——在开花的梨树下看到他的情妇时得
到的印象会有天壤之别。拉谢尔在一个小剧中扮演配角。
  但她在台上和台下简直判若两人。拉谢尔的脸远看象朵花(不一定在舞台上,因为世界
是更大的剧场),可是近看却不怎么样。当人们站在她身边,只看见一片模模糊糊的星云,
一条布满雀斑和小疙瘩的银河;但是如果离她适当的距离,红雀斑和小疙瘩会从面颊上隐
去,会消失,一个秀丽而洁净的鼻子会在脸上升起,宛若一弯新月,这时,你就想——假如
你从没有在近处看见过她的话——成为她注意的对象,希望时时刻刻能看见她,把她留在你
身旁。我不属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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