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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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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从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各种意外的联姻,其中有与低门第的联姻。这种联姻不乏魅
力。例如,在七月王朝时期,盖尔芒特公爵和弗桑萨克公爵分别娶了一位著名航海家的两个
如花似月、美貌动人的女儿,她们成为公爵夫人后,土洋结合,既有异国平民女子的妩媚,
又有路易—菲利浦治下法国贵妇的风韵,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妙趣。再如,路易十四亲政时
期,有一位诺布瓦娶了莫特马尔公爵的女儿,我本以为诺布瓦这个姓氏问世不久,暗淡无
光,谁知在遥远的路易十四时代就受到莫特马尔家族光辉的照耀,被精雕细琢,焕发出一枚
纪念章的美。况且,从这种联姻中得到好处的,不只是那个不见经传的姓氏。另一个光华灿
烂已经使人习以为常,这种平淡无奇的新姿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象看习惯了画家的
彩色像,偶尔看到他的黑白画像,反会产生最深的印象。这些名字在我头脑中变换着位置,
时上时下,忽左忽右,和另外一些我原以为关系遥远的名字忽然变近了,这现象不完全是我
不了解情况才产生的。在爵位和土地紧密相连,跟着土地从一个家族转移到另一个家族的时
代,名字也经常起伏浮沉。例如,在美丽的纳穆尔公爵领地或谢弗勒丝公爵领地,我可以依
次发现蜷缩着吉斯、萨瓦亲王、奥尔良、吕伊纳,就象一只只寄居蟹蜷缩在贝壳中一样。有
时候,好几个寄居蟹争夺同一只贝壳:荷兰王族同德·马伊—内斯尔争夺奥朗日亲王爵位;
夏吕斯男爵同比利时王族争夺布拉邦特公爵爵位;还有其他许多人争夺那不勒斯亲王爵位、
帕尔马公爵爵位、勒佐公爵爵位。有时相反,贝壳的主人早已去世,很久以来一直五人居
住,因此,我决不会想到,一个城堡的名字在不远的过去曾是一个家族的姓氏。因此,当我
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德·蒙塞弗耶先生时说:“不,我的表姐是狂热的保皇党人,她
是费代纳侯爵夫人的女儿,侯爵夫人在朱安党叛乱①中曾起过一定作用”,当我看见费代纳
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家族的名字,而我自从去过巴尔贝克海滩后,一直以为费代纳是一座城
堡的名字,没想到会是一个家族的名字,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就象来到了童话世界的一样,
看见古堡的墙角塔和台阶获得了生命,变成了人,不禁惊讶万状。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
即使是家族史,也能使古老的石头获得生命。在巴黎社交界,有些人也和盖尔芒特公爵或拉
特雷默伊耶公爵一样出身名门,也在社交界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举止高雅或才华横
溢,比后者更受欢迎,可是,如却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了,因为他们没有后嗣,他们的名字也
就销声匿迹,即使有人提到,也只会象一个陌生名字那样不会引起反应,最多作为遥远的城
堡或村庄的名字存在下来,我们不会想到去发现哪些人曾用过这个名字。不久的一天,一个
旅行者可能会来到布尔戈涅偏僻的夏吕斯村,止步参观教堂,如果他是一个不够勤勉或过于
匆忙的人,就不会细看教堂的墓碑,也就不会知道这个小村庄的名字曾经是一个伟大人物的
名字。
  ①朱安党叛乱指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保皇党发动的叛乱,始于1793年。

  关于夏吕斯村的这段思考,使我想起我和德·夏吕斯先生的约会时间快到,我该走了,
我只顾听德·盖尔芒特先生谈家系差点把和他弟弟的约会给忘了。但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仍
在继续。我想,说不定盖尔芒特这个名字有朝一日也会象这样除了地名其他什么也不是,只
有偶然在贡布雷作停留的考古学家,才会在坏家伙希尔贝①的彩绘大玻璃窗前,耐心聆听戴
奥多尔②的继承人讲演,或者阅读本党神甫的手册。但是,一个高贵的名字只要没有熄灭,
听这个名字的人就能沐浴它的光辉。毫无疑问,就某方面而言,这正是那些家庭显赫的声名
带来的好处:我们可以从今天出发,顺着这些家族的足迹,追根溯源,了解到过去,乃至十
四世纪以前发生的事,可以发现德·夏吕斯先生、阿格里让特亲王或帕尔马公主的子孙们撰
写的回忆录和书简,他们也许出身在平民家庭,但隔着一层黑幕,谁也看不清楚,如果借助
一个名字的光辉,追溯以往,就能发现在这些或那些盖尔芒特身上表现出来的某些神经质的
特点、恶习和放荡行为,是有其深刻的根源和悠久的历史的。从病理学观点看,他们和今天
的德·夏吕斯先生、阿格里让特亲王和帕尔马公主可以说没什么两样,世世代代都引起他们
通信人的不安和兴趣,不管是帕拉蒂娜公主③和德·莫特维尔夫人④以前的还是利尼亲王⑤
以后的。
  ①坏家伙希尔贝是盖尔芒特家族的祖先。
  ②戴奥多尔是基督教史上几位教皇的名字。
  ③帕拉蒂娜公主(1652—1722),巴伐利亚公主,路易十四的兄弟奥尔良公爵的妻子,
她的书信揭示了路易十四亲政时的有趣的细节。
  ④德·莫特维尔夫人(1621—1689),法国回忆录作家。
  ⑤利尼亲王(1735—1814),十八世纪法国最有才华的人之一,著有军事,文学等作品。

  此外,我对历史的兴趣不如对美学浓厚。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客人外貌毫无光彩,智力
不是低下就是平庸,变成了现实中的人,因此,当我登门拜访德·盖尔芒特夫人,踩上门厅
前的擦鞋垫的时候,并不觉得来到了美妙的名字世界的门口,反而觉得走到了这个世界的尽
头,可是,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列举了那么多名字,我又感到这些客人仿佛是脱离现实的
人了。就拿阿格里让特亲王来说,当我听到他母亲娘家姓达马①,是莫代纳②公爵的外孙
女,他就立即摆脱不让人认出他真相的外貌和谈吐,就象摆脱一个与他日夜作伴的不稳定的
化学物质一样,去和不过有一些爵号的达马家族和莫代纳家族结合,形成一个更有诱惑力的
组合体。每个名字,受到了另一个名字的吸引,即使我从没想到和这个名字有什么联系,它
会离开它在我头脑中占据的暗淡无光、一成不变的位置,去和莫特马尔家族、斯迪阿尔家族
或波旁家族会合,和它们一起画出有最佳效果和千变万化色彩的系谱图。就连盖尔茫特这个
名字也一样,只要听到它和那些曾断了香火,复燃后火苗更旺的显赫名字有联系,我就觉得
它又得到一次新的充满诗意的确认。我最多可以看到,在高傲的系谱树干上长出一个花蕾,
开出一朵鲜花,那是某个贤明国王(如亨利四世)或杰出公主(如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面
孔。但我觉得,这些面孔和客人们的有所不同,没有受到世俗偏见和平庸社交观念的毒害,
仍保留着美丽的图案和闪烁不定的光泽,它们和名字一样,色彩各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
从盖尔芒特家族系谱树上脱落下来,不会用不熟悉的不透明的物质打搅那些不断更迭的、五
颜六色和半透明的花蕾。这些花蕾在玻璃树侧开放,正如耶稣的祖先在画有热塞树③的古教
堂彩绘大玻璃上开放一样。
  ①达马家族是法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长子系在1423年断嗣,幼子系有二十来个子系。
  ②莫代纳家族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③热塞被看作是耶稣的祖先。在中世纪教堂的彩绘大玻璃窗上,常画有热塞树,示意耶
稣的家谱。族长热塞仰天躺在地上,头部(或胸部)长出一棵树,每根树枝代表耶稣的一个
祖宗,树顶盛开一朵花,圣母怀抱小耶稣坐在花中。

  我好几次都想告退。我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因为这次聚会由于我在场而变得毫无意义。
然而,长期以来,我却一直把这种聚会想象得无限美好,我想,若是我这个碍手碍脚的旁观
者不在场,聚会就会变得有意思了。至少,我一走,就没有旁观者,客人们就可以开秘密会
议,举行秘密仪式。他们聚集起来就是为了这个,显然不是为了谈论弗兰茨·哈尔斯,或议
论某某人小气,不是为了用资产阶级方式说长道短。他们尽说废话,可能是因为我在场。看
到这些美丽的贵妇由于我在场而四分五裂,身在圣日耳曼区独一无二的沙龙,却不能过圣日
曼区神秘的生活,我感到非常内疚。我时刻都想告辞,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都表
现出高度的牺牲精神,竭力将我挽留,不让我离开。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好几个穿戴入
时、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怀着迫不及待、兴高采烈的心情前来参加聚会,并没因聚会的索
然寡味而失望(由于我的过错,这次聚会变得和在圣日耳曼区以外任何地方举行的聚会毫无
二致,正如巴尔贝克海滩和我们看惯了的城市毫无不同一样)告辞时,依然兴致勃勃、千遍
地感谢德·盖尔芒特夫人让她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好象我不在场的那些晚上,也没有
其他事可做。
  这些贵妇梳妆打扮,拒绝平民进入她们封闭的沙龙,难道就因为有这些聚餐?就为了这
些聚餐?如果我不在场,难道也是这样?有那么一会儿,我产生了怀疑,但这样未免太荒
唐。理性使我清除了怀疑。况且,要是我不消除怀疑,那么,盖尔芒特这个名字还剩下什么
呢?离开贡布雷以来,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降得够低的了。
  此外,这些上流社会的贵妇很容易对另一个人,或者很希望使另一个人满意。有几个人
我整个晚上才同她们说了两、三句话,一想到她们说的话那样愚蠢,我就脸红,但是,她们
离开客厅时,非要走到我跟前,对我说认识我非常高兴,想等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会面”
后“作一些安排”,向我暗示可能邀请我吃饭,说话时,用漂亮而温柔的眼睛凝视我,挺起
胸脯,使得胸前的兰花竖了起来。
  这些贵妇中,没有一个比帕尔马公主先离开。公爵夫人竭力挽留我有两个原因(当时我
并不知道),其中一个就是帕尔马公主没有离开。公主殿下不走,别人是不能走的。当
德·帕尔马夫人起身告辞时,大家就象如释负一般。女宾们象请求祝福似地向帕尔马公主行
屈膝礼,公主把她们扶起来,祝福似地在她们脸上吻一下,这就是说,她们可以穿大衣和唤
奴仆了。于是,门口一片叫喊声,仿佛在朗诵法国历史上最显赫的名字。帕尔马公主怕
德·盖尔芒特夫人着凉,不让她送到门厅,公爵乘势说:“行了,奥丽阿娜,既然夫人不让
您送,那就别送了,别忘了医生的嘱咐。”
  “我觉得,帕尔马公主和您一起吃饭感到很高兴。”这种客套话我听惯了。公爵穿过客
厅,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了这句话,神态殷勤亲切,坚信不疑,就好象在给我颁发毕业证
书,或请我吃花式点心。此刻,他似乎感到很高兴,他的脸因此而暂时变得异常温柔,我感
到,这对他似乎是一种对人表示关怀的方式,他终身都会象履行轻松而受人尊敬的职务那样
履行这些义务,哪怕年老昏聩,也不会放弃。
  我正要走,只见帕尔马公主的伴妇又返回客厅,因为她忘记带走公爵夫人送给公主的来
自盖尔芒特城堡的奇妙非凡的石竹花了。伴妇满脸绯红,看样子跑得很急,因为尽管公主对
谁都很亲切,但当仆人做了蠢事,她就没有耐心了。因此,伴妇端起石竹花就跑,但是,当
她从我跟前经过时,为了保持轻松和不顺从的样子,急冲冲对我说:“公主认为我迟到了,
她想快点去,可又要石竹花。真是的!我又不是小鸟,我不能同时在好几个地方嘛。”
  唉!我想走而没走成的原因,除了不能比殿下先告辞外,还有另外一个:盖尔芒特家的
人,无论是腰缠万贯的,还是濒临破产的,不仅善于使他们的朋友们得到物质享受,还善于
使他们得到——正如我和罗贝·圣卢在一起时经常体会到的那样——精神享受(这一点古弗
瓦西埃家是做不到的),让他们听到娓娓动听的谈话,看到亲切感人的动作,高雅的言谈全
靠丰富的内心世界提供。但丰富的内心世界在无所事事的社交生活中无用武之地,有时就会
忘情地抒发,在一种短暂而更加不安的发泄中寻找消遣,如果这种发泄来自德·盖尔芒特夫
人,就会被看作是感情,因为她在和一个朋友的交往中,能得到一种令人陶醉的快乐,这绝
不是官能快乐,却和音乐使某些人产生的快乐相似。有时,她会从衣服上取下一朵花或一枚
嵌有画像的颈饰,送给一位客人,希望他多呆些时间,但仍感到忧伤,因为延长时间也尽是
毫无意义的闲聊,不会使她产生和春天第一次暖流相似的(就给人留下疲倦和愁闷而言)神
经质的兴奋和短暂的激动。至于那位朋友,切莫过分相信公爵夫人的诺言。它们比他以往听
到的任何诺言更动听,更令人陶醉,然而许诺者因为深深感到某一时刻的美好,便以常人所
没有的柔情和庄重,施展出百般妩媚和慈爱,把这一时刻变成一部感人至深的杰作,但是过
了这一时候,她就不会再给予施舍。她一时高兴,就抒发感情,但激情一过,感情也就烟消
云散。她才智过人,能猜出你想听什么,专挑你爱听的说,可是几天后又会抓住你的笑柄,
把你当作笑料,讲给另一个正在和她一起分享这种极其短暂的“音乐时刻”的客人听。
  在门厅里,我喊仆人把我的橡胶雪靴拿给我。我怕下雪,就带上了这双靴子,事实上,
已飘了几片雪花,地面很快变得泥泞了。看到众人揶揄的微笑,我才知道这双靴子很不雅
观,因而感到很难为情;当我看到德·帕尔马夫人尚未离开,正观看我穿这双美国橡胶雪靴
时,我就更加无地自容了。公主向我走来。“唷,想得多周到,”她大声说,“这鞋太实用
了!您真聪明。夫人,我们也该买一双,”她对她的伴妇说。于是,仆人们由讥笑转为尊
敬,宾客们热情地拥在我身边,问我是从哪里弄到这双绝妙的鞋子的。“有了这鞋,您什么
都不用怕了,即使是再下雪,即使是出远门;不管春夏,还是秋冬,”
  公主对对我说。
  “噢!这一点,殿下尽管放心,”伴妇狡猾地插话,“不会再下雪了。”
  “您怎么会知道,夫人?”善良的帕尔马公主尖刻地发问。
  只有在她的伴妇说了蠢话时,她才会生气。
  “我可以向殿下保证,不会再下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不可能再下了,已采取了必要措施:撒过盐了。”
  头脑简单的伴妇没有发觉公主在生气,别人在乐,因为她不仅没有住口,反而亲切地微
笑着对我说(尽管我一再否定我和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况
且,下雪又有什么关系呢?先生在船上如走平地。龙生龙,凤生凤嘛。”
  德·盖尔芒特先生送走帕尔马公主后,拿起我的大衣,对我说:“我帮您套外套。”他
在使用这个字眼时,甚至不再微笑了,因为最粗俗的表达方式,就因为其粗俗,就因为盖尔
芒特一家人的故作谦卑,已变得高雅无比了。
  激奋只会导致伤感,因为它不是自然产生的。当我终于离开盖尔芒特府,坐在送我去
德·夏吕斯先生家的马车上时,我也产生了兴奋的感觉,尽管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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