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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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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同于自己的歌曲,凡德伊是从哪里学来、哪里听来的呢?艺术家如同一个异国的公民,
他身处这个国家,却对它毫无所知,不放在心上,但是他又不同于刚刚远航到岸,登上这片
国土的另外一位艺术家。凡德伊最后几部作品所接近的,似乎最多也就是这样一个国度。这
些作品的气氛与奏鸣曲的气氛已大相径庭,疑问式的乐句变得更为急促、更为焦虑,回答也
更加深不可测。晨曦和黄昏的空气甚至似乎湿润了琴弦。莫雷尔的演奏再为出色,也于事无
补,我觉得他那小提琴发出的声音特别尖锐,甚至近乎于刺耳。这刺耳的声音叫人听着入
耳,它跟有些人的嗓音一样,我们一听便能觉出某种崇高的道德和思想品质。但是这也会叫
人吃惊。宇宙观一旦发生变化,得到净化,与内心国土的回忆更加合拍,音乐家自然就会使
用大幅度的变音将其转译出来,犹如画家是使用色彩的变幻将其转译出来一样。尽管聪明的
听众没有弄错,日后把凡德伊的最后几部曲子称为最深刻的作品,但是却没有一个标题和主
题可供人们对其作品作出思想评价。于是人们纷纷猜疑,这会不会是思想深度在声响领域的
移植。
  这失却的故国,音乐家们统统遗忘干净,无从回忆,然而他们无意识中始终跟它保持某
种程度的共鸣。音乐家按照故国的声调而演唱,歌声便充满了喜悦,而有时候他追慕虚荣,
就会背叛故国。沽名钓誉,结果是丧失荣誉,而鄙视荣誉,却荣誉加身。即时,音乐家唱起
那独特的歌曲,单调的旋律——无论他处理的是什么主题,他与自身始终保持统一——证明
了他灵魂的构成因素是永恒不变的。由此说来,这些因素就是那确实不变的沉淀物吗?这是
一种无以言传的东西,我们只能专为自己保存着,而无法转达给别人,师友之间和情人之间
的交谈却无以透露;这各人自身的沉淀物使个人之间的感受产生质的区别,它被迫留在乐句
的门外,因为每个人进入乐句,与他人进行交流,都只能严格遵守大家共有的、毫无意义的
外在符号。但是艺术却非如此。凡德伊之艺术和埃尔斯蒂尔之艺术将这隐形的东西呈现出
来,将这内心世界的构造外化于五颜六色之中。这内心世界就是我们所谓的个体,离开了艺
术我们难道还能认识个体吗?虽然翅膀这种特殊的呼吸器官能使我们穿越茫茫宇宙,但却于
我们毫无用处,因为纵然我们飞抵火星或者金星,只要感觉器官不变,那末我们在火星和金
星中所见之物仍无异于地球之物。唯一的真正旅行,唯一的青春之浴,不是去观赏新的景
物,而是获得新的目光,用另一个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来观察宇宙,来观察成千上百
人眼中的成千上百个宇宙,成千上百人所体现的成千上百个宇宙。正是有了埃尔斯蒂尔,有
了凡德伊,这一点才成了可能;跟这样的人相处,我们才得以在宇宙星际真正展翅翱翔。
  行板刚刚结束。临终的乐句变满了温情,听得我心驰神往。下一个乐章没有立即开始;
演奏者放下乐器,稍事休息。听众纷纷谈论起来,交换各自的感受。有一位公爵为了表明自
己是一个行家,煞有其事地说:“这段曲子不容易拉呀。”一些人较为客气,过来跟我闲聊
了片刻。可是,我刚刚跟那超凡越圣的乐句作过交谈,相形之下,他们的言谈还算得了什
么?那只能跟人间一切外在语言一样,叫我无动于衷。我象一位天使,被逐出个人陶醉的天
堂,而堕落到最无意义的现实之中。我在想如果没有语言的发明、文字的诞生和思想的分
析,音乐也许就是所谓心灵交流的唯一实例,犹如有些人就是自然所淘汰的某种生命形式的
最后见证一样。音乐仿佛原是一种种子,没有开花结果。结果是人类走上了别的道路,即口
语和笔语的道路。因而音乐永远是对混沌初始、非分析状态的回归,一进入这一天堂就令人
心迷神醉,出了这个天堂,无论跟聪明与否的人接触,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在音乐进行过程
中,我回想起一些人,把他们同音乐揉和在一起;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溶入音乐的,几乎只
有对一个人的思念,即阿尔贝蒂娜。最末一句行板是如此辉煌,我不禁想到,阿尔贝蒂娜被
同化于如此伟大的东西,这是何等的荣誉!她不知道这一点,知道了也不会理解。她之所以
有感人的嗓音,我们之所以连结在一起,都是出于这如此伟大的音乐。音乐一停,在场的人
个个显得淡然无味。有人端来了一些饮料。德·夏吕斯先生不时高声地问某个仆人:“您好
吗?您收到我气压传递寄给您的信吗?您来不来?”这样的问话也许含有显贵平易近人的气
度,因为他认为这样就是在抬举别人,比资产者更接近民众;但这些问话同时也包含着罪人
的狡诈,因为他以为:公开炫耀的事情,顾名思义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他用德·维尔巴里
西斯夫人具有的盖尔芒特家人的口吻又说:“这是一个正直的小伙子,这是一个好人,我家
里经常用他。”可是男爵的巧言巧语对自己却并不一定有利,因为别人听后觉得他跟仆人如
此亲善,还寄气压传递信件,这里面定有一些原因。何况仆人们听到男爵的话也并不为伙伴
骄傲,而是为他们感到羞耻。
  这当儿,七重奏重又开始;朝着终曲进行。奏鸣曲乐句反复重现,但多彩多姿,节奏和
配器都富有变化,如同生活中重复发生的事情一样,既保持着原样,又带着新貌。有些乐
句,我们一时分辨不出,不知它们与某音乐家过去的作品具有何种亲缘关系。这些乐句把这
位音乐家的作品当作唯一的住所,不断地出现于其中,成了乐曲中的女仙、山林之卫和亲切
的神明。这样的乐句我在七重奏中先听出两三句;它们使我想到的是奏鸣曲。过了一会儿,
我又发现了奏鸣曲的另一个乐句。那是在凡德伊作品的最后一个乐段中,这句乐句沉浸在一
股紫色的雾霾之中。尽管凡德伊在一些地方插进一段舞曲,但这句乐句仍然被乳白色的烟雾
包围着。它如此地遥远,我勉强能够辨认出它。它踌躇着走近来,似乎怀着愤怒消失了,继
尔重新返回,跟其他乐句——我后来才知道;这些乐句来自其他作品——交织在一起,又呼
唤着其他乐句。其他乐句一旦得到驯服以后;也立即变得引人入胜,进入全音符,充满了说
服力。这超群绝伦的全音符,大多数听众无法看见,因为他们的眼前隔着一层迷糊的网纱,
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听着乐曲感到无聊,甚至觉得会无聊至死,但仍然盲目欣赏,为这
乐曲打着节拍。慢慢地其他乐句远离而去,只剩下一句,重复地出现五至六次,我都没有看
清它的容貌。但那乐句如此温柔,也许象小乐句之与斯万一样,绝对不能与任何女人所能激
化的欲望同日而语。它用温柔的声音给了我一种真正的幸福。我不懂它的语言,但又完全能
够理解。它有可能就是那隐形物,就是我平生遇见的唯一的陌生人。接着,这句乐句又四处
弥漫,变幻形态,和奏鸣曲中的小乐句一样,化成曲首那神秘的呼唤。有句显示着痛苦的乐
句,跟这呼唤形成了对应。这句深沉的乐句模模糊糊,几乎是发自肺腑、带有器质性的内心
呼声,它每次重现,我们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某一主题的表现还是神经痛的表现。不一会儿,
两个动机展开了肉搏战。一方被打得片甲不留,但我们立即发现,另一方也只剩下残肢断
臂。但说实话,这只是两股锐气在短兵相接。说锐气,是因为这互相交锋的生命双方都已经
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外表和名称。遇到了我这样一个内在的听众——我对名称和个别物也是
毫不在乎的——我对它们非物质的、充满活力的争斗充满兴趣,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跌宕起伏
的声响变化,也是因为我是一个内在型的听众,对名称和个体都毫不在乎。最后快乐的动机
占据上峰。这已不再是苍天后面传出的焦急的呼声,而是似乎来自天国的无以形容的快乐。
但这快乐与奏鸣曲的快乐完全不同,犹如蒙塔尼亚①画中一身猩红,吹奏号角的大天使迥然
相异于贝利尼②画中手抱双弦诗琴,温柔庄重两者双兼的天使一样。有关喜悦的这一新的微
妙区别,这向着超尘脱世的喜悦的召唤,我是难以忘怀的。但是对我来说这喜悦最终可能实
现吗?这个问题,我觉得至关重要,因为这句乐句也许最能够体现——恰恰跟我其余的生活
和可见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我生活中的一系列感受:马丹维尔教堂钟楼以及巴尔贝克海
滨近处的树木在我内心激起无限感受。我把这些感受视为构筑真正生活的基准和开端。但是
重新回顾这乐句独特的重音,我奇怪地发现,与世俗生活最不相同的感受,向上界乐园最大
胆的挺进恰恰不是体现在别人身上,而是体现在圣母同贡布雷所遇见的那位拘于礼节、俗不
可耐的小市民身上!对这闻所未闻的喜悦的发现,我一生最为奇特的发现,我怎么可能受之
于他?据说,他死后只留下一部奏鸣曲,其余的只是一些毫无价值、无法辨读的记号。别人
无法译读,唯有一个人例外。此人曾经在凡德伊身边生活过相当长一段时间,谙熟他的创作
方法,能够猜读他的配器记号。此人依靠耐心、智慧和敬佩之意终于破译了凡德伊的手稿。
这人就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大作曲家在世时,她就深受其女儿对其父亲崇敬的影响。但物
极必反,正是出于这种崇拜之情,两位姑娘对他的画像进行疯狂糟蹋,以此取乐。前文对此
已有交待(对父亲的崇拜是女儿亵渎行为的固有条件。毫无疑问,她们本来对这亵渎行为的
情感,是应该将其拒之门外,但是这快感并不能充分表达那些糟践的言行。但是这种肉体的
和病态的关系,这种暖昧不清的炽烈感情渐渐让位于一团高尚纯洁的友谊之火,那些亵渎行
为也就日趋减少,直至彻底消除了。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时自寻烦恼,认为也许是她加速了
凡德伊的死亡。殊不知她历经多年,整理了他的遗稿,把那些天书变成了可靠的曲谱。她至
少可以聊以自慰,虽然她给作曲家的晚年蒙上了阴影,但是她保证了他的英名永世流芳,仅
此已补偿了自己的过失。从法律未予认可的关系生发出的亲属关系较之婚姻衍生的亲属关系
不仅一样丰繁复杂,而且更加牢固。这种如此特殊的关系姑且不论,单举我们司空见惯的通
奸为例,如果通奸奠基于真诚的爱情,岂不是非但没有动摇,而且是更加激发了家庭感情和
亲属义务吗?通奸在婚后经常变为一纸空文的婚姻契约里加入了实质性内容。一个好姑娘如
果纯粹出于礼仪,为母亲的第二位丈夫服丧,那么就不会有充足的泪水来哀悼她母亲百里挑
一选中的情人。况且,凡德伊小姐当时的行为仅仅是出于肆虐。这当然并不能为她开脱,但
过后我想到这一点,心里便安然得多。我想她跟女友一起糟践她父亲的像片时,一定意识
到,这一切仅仅是病态,是疯狂,而不是她真心希望的以恶取乐。想到这只是恶行的一种仿
制,这便扫了她的兴。这种想法以后又有抬头,正如它扫了她的兴一样,它大概同时也减轻
了她的痛苦。“这不是我,”她一定会想,“我是身不由己的。我,我还可以为我父亲祈
祷,对他的善心仍抱希望。”问题是,这一想法出现在她的脑中每每都带着快乐的形态,却
从未带有痛苦的形态。我曾希望能将痛苦输入她的脑中。我敢肯定我那样做一定得益匪浅,
她和她对父亲的怀念之间一定会恢复一种相当甜蜜的交流。
  ①蒙塔尼亚(1450-1523),意大利画家。
  ②贝利尼(1429-1516),意大利画家。

  正如一位天才的化学家不知死神已经降临把研究发现记录在笔记本上。但是记录无法辨
认,很有可能就将永世埋没一样,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从一些比纸莎草纸上无法辨认的楔形文
字的稿纸中发掘出这富有永恒的真实、千古丰盛的新奇的喜悦形式,发掘出晨曦天使般鲜红
的神秘希望。她今晚重新勾起我对陋尔贝蒂娜的嫉妒。对凡德伊来说她只不过曾经是,可是
对我来说她曾经是,今晚是,将来更是如许痛苦的根源;但是她也作了抵销。全都亏了她,
那奇特的召唤才得以传入我的耳中。我将永不停止地听到这召唤声,把它看作希望:虽然我
在一切欢乐之中甚至于在爱情之中遇到的全是虚幻,但是世上还有其他东西存在——毫无疑
问只有艺术才能使之实现。虽然我的生活在我看来如此空幻,但至少它还没有完全实现。
  人们通过她的辛勤劳动所认识的凡德伊,说实话是凡德伊的全部作品。与这部七重奏相
比较,听众唯一熟悉的奏鸣曲的某些乐句便显得极其平凡,以至于我们无法明白,这些乐句
如何会引起如此普遍的赞赏。我们惊奇地看到,多年当中,诸如“星空颂”、“伊丽莎白的
祈祷”①等那样毫无价值的唱段在音乐会上居然引起乐迷的狂热,为之鼓掌得精疲力竭,只
要听过《特里斯坦》、《莱茵黄金》和《名歌手》就会发现,上述唱段只不过是味同嚼蜡的
破烂货②,可是听众却狂呼乱叫“再来一遍”。但是应当想到,那些唱段的旋律虽然缺乏个
性,然而包含着惊世之作的某些独到之处。尽管其量微乎其微——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不容
易被人发现——但当我们回顾起来,这类杰作都是独具风采的;然而如果当时它们就已炉火
纯青,听众的理解就会发生困难。那些尚还缺乏个性的旋律就为听众日后理解那些惊世杰作
铺平了道路。
  ①瓦格纳歌剧《汤豪塞》(1845)第三幕中的两个唱段
  ②均为瓦格纳的歌剧。

  话得说回来,虽然那些旋律使人隐约预感到未来之作的绚丽多姿,但是未来之作毕竟还
只是一个彻底的未知数。凡德伊属于这种情况。如果他临死的时候留下的仅仅是他的完成之
作——奏鸣曲的某些部分除外——那末我们对他的认识,对他实际的宏伟业绩的认识,就将
只是沧海一粟,这就好比雨果如果在写了《约翰亚保卫要道的比武演习》、《鼓手的末婚
妻》、《浴女撒拉》①以后便溘然辞世,而根本未及写下《历代传说》和《静观集》一样。
果真如此,他的真正作品就可能始终是一部潜而不发之作,永不问世,犹如我们的感知无法
企及,我们永远无法认识的宇宙之谜。
  ①前两篇见于《颂歌集》,后一篇为《东方集》的第二十篇。

  天才的内涵(包括才华、甚至德行)和邪恶的外表,两者之间初看反差强烈,实则是相
辅相成。正如凡德伊身上所体现的,才华常常被包容和保留在邪恶的外套之中。音乐一结
束,我置身于宾客之中。客人的云集,其本身就犹如一张通俗寓意画,透视出天才的内涵和
邪恶的外表之间的这种关系。这种聚会大同小异,尽管这一次举行了维尔迪兰夫人沙龙,但
与其他许多沙龙的聚会并无什么区别。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入药的都是些什么成分。消息灵
通,达观明理的记者们把这些沙龙称作为巴黎沙龙,巴拿马丑闻沙龙,或者德雷福斯沙龙,
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沙龙在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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