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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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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里意味着失掉全部幸福的感情是比失掉荣誉更容易使人激动的。就在这时她才听任奥侬娜
(她无非是费德尔身上最恶劣部分的名称)诬蔑伊波利特,并没有去“挺身保护他”,她把
这个不愿意要她的男人发落了,而她造成的伊波利特不幸的命运也并没有使她得到安慰,因
为伊波利特一死,她紧接着心甘情愿地死去了。这场戏可以说是对我个人生活里那些恋爱插
曲的预测,正如贝戈特所指出的,这场戏淡化了拉辛为减轻费德尔的罪责而加诸予她的“冉
森教徒式”的顾忌,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这些思考却也并没有改变我的决心,于是我把信
交给了弗朗索瓦丝,让她还是把信交到邮局,我也就在阿尔贝蒂娜那里实施了这种尝试,而
当时我得知还没有进行这种尝试时,我感到仿佛不尝试就不行似的。认为实现我们的愿望不
算一回事,这无疑是错误的,因为只要我们认为这愿望可能实现不了,我们就会重新去重视
它,而且只是在有把握实现它时我们才会认为不必继续去实现。不过认为不算一回事的人也
有道理。因为虽说实现愿望和幸福都只是在有把握时才显得不算一回事,这种实现和幸福本
身却都是某种不稳定的东西,它们只能使人感到伤心。愿望实现得越全面,伤心便越剧烈,
幸福如违反自然规律延读下去而且得到习惯的认可,伤心就会变得更加难于忍受。从另外的
角度看,这两种倾向,如我一心想发信,当我以为信已发出时,我又一味地后悔,这两种倾
向本身都有它们的道理。就第一种而言,我们追求幸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追求不幸也如
此——,我们同时又希望以即刻显示结果的新的行动进行安排,使我们等待而又不至于毫无
希望,简言之,我们设法使我们的苦痛采取另外一些我们想象不那么残酷的形式,这也是完
全可以理解的。不过第二种倾向的重要性也并不比第一种差,因为这种倾向是以相信我们的
行动能够成功为基础的,它干脆就是我们圆满实现愿望时可能会立即感到的幻灭的开始,过
早的开始,也就是我们在排除其它形式而为自己确定这种幸福形式时所感到的后悔之情。
  我把信还给弗朗索瓦丝要她赶快交到邮局去。我的信一走,我重又去想象阿尔贝蒂娜会
立即回来的事了。一想到她回来我脑海里便出现了亲切的形象,这些形象以它们的妙趣略为
冲淡了我在她这次回归里看到的危险。这种久违了的同她朝夕相处的妙趣使我陶醉了。
  时光流逝,人们在谎言里谈到过的都逐渐变成事实,在和希尔贝特相处时我对此体会太
深了;我在呜咽不已时佯装的冷漠终于成了现实;我当时对希尔贝特谎话连篇的那一套在事
后回想起来也确实弄假成了真,生活逐渐把我们分开了。我还记得那时的情景,于是我对自
己说:“假如阿尔贝蒂娜还象这样过上几个月,我的谎言一定会变成现实。目前最难熬的时
间既然已经过去,不是可望她再这样继续过完这一个月吗?如果她回来,我便会放弃真正的
生活,当然我目前还未能领略这种生活,但这种生活一定会逐步向我展示它的魅力,与此同
时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印象却会越来越淡薄。”①
  ①我并不是说我还没有开始遗忘。然而遗忘的结果之一恰恰是使我再也忆不起阿尔
贝蒂娜那许多令人不快的方面,再也忆不起我和她共同度过的令人烦恼的时光,因此也就不
再是我希望她不在这里的理由,就象她还在这里时我希望的那样。遗忘还给我提供了她的素
描式的形象。即被我对其他人的爱意美化了的形象。遗忘尽管促使我习惯了分居的生活,它
在上述特殊的形式下却让阿尔贝蒂娜显得更温柔,更美丽,反倒使我更盼她回归了。——作
者注。

  阿尔贝蒂娜出走之后,我以为别人似乎不可能看见过我哭泣,所以我老是拉铃叫来弗朗
索瓦丝而且告诉她:“得看看阿尔贝蒂娜小姐有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别忘了打扫她的房间,
以便她回来时房里整整齐齐的。”或者干脆说:“正好,就是那天,阿尔贝蒂娜小姐还对我
说,噢,就在她动身的前一天。”我是想让弗朗索瓦丝隐约预感到阿尔贝蒂娜出走的时
间是短暂的,使她为这次出走而幸灾乐祸的心情收敛收敛;我还想让弗朗索瓦丝明白我并不
害怕谈起这次出走,我要让这次出走显得象是我乐意的——就象某些将领把被迫退却称作符
合预定计划的战略撤退一样——仿佛只是我暂时隐瞒了真实意义的一个插曲,而绝不是我和
阿尔贝蒂娜之间友谊的结束。我不停地提起她的名字,是想让她身上的某种东西象少许的空
气一样回到这间人去楼空的房里,我在这里真透不过气了。此外,人在设法减轻自己痛苦的
程度时总是在吩咐送衣服或命人开饭时象口头禅一样老提起这种痛苦。
  在整理阿尔贝蒂娜的房间时,好奇的弗朗索瓦丝把那张香木小桌的抽屉打开了,我的女
友过去在睡觉时总爱把一些私人小物件放在这个抽屉里。“噢,先生,阿尔贝蒂娜小姐忘了
戴她的戒指,戒指都留在抽屉里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说:“得给她寄回去。”然而这样
一说便显得我对她的回归缺乏信心。“好吧,”我沉默一会后又回答说,“她出门时间不
长,不用麻烦了。给我吧,我瞧着办。”弗朗索瓦丝递给我戒指时显出不怎么相信的神气。
她厌恶阿尔贝蒂娜,然而她以她之心度我之腹,便以为阿尔贝蒂娜所写的每一封信只要交到
我手里怕都会被我拆看。我把戒指取过来。“先生小心点,可别丢了,”弗朗索瓦丝又说,
“这些戒指可算得上漂亮了!不知是谁送给她的,是先生送的呢,还是另外的男人送的,不
过有一点我很清楚,送戒指的人准有钱,而且有鉴赏力!”“不是我送的,”我回答弗朗索
瓦丝,“再说这两只戒指并不是同一个人送的。一只是她姨母给的,另一只是她自己买
的。”“不是同一个人送的!”弗朗索瓦丝嚷道,“先生是在开玩笑吧,两只戒指一模一
样,只不过有一只上面加了一粒红宝石,两只上面都刻了鹰,戒指里边都有同样的姓名开头
字母”我不知道弗朗索瓦丝是否感觉到了她的话给我带来的痛苦,她此刻竟露出了笑
意,而且这微笑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嘴唇。
  “怎么,同样的鹰?您疯了。没有红宝石的这只的确有鹰,可是另外那只上面刻的却是
人头一类的东西。”“人头?先生在哪儿看见人头啦?我拿长柄眼镜一看便看出这是鹰的翅
膀;先生用放大镜看就会看见另一个翅膀在另一边,头和嘴在中间。每根羽毛都看得见呢。
哦!做工可真漂亮。”我忧心如焚地想弄明白阿尔贝蒂娜是否欺骗了我,这种需求竟使我忘
记了我应该在弗朗索瓦丝面前保持尊严,忘了我应该把她那邪恶的快活劲儿碰回去,这种快
活即使不为折磨我,起码也是为了损害我的女友。弗朗索瓦丝去取我的放大镜时我激动得直
喘粗气,我拿过放大镜,要她把红宝石戒指上的鹰指给我看,她毫不费力地让我认出了鹰的
翅膀,勾勒翅膀的装饰性线条和另一只戒指上的完全一样,我还看出了立体感很强的每一根
羽毛和鹰的头部。她还提醒我注意相同的题词,真的,红宝石戒指上的题词和这一只的题词
正相搭配。两只戒指内边都有阿尔贝蒂娜姓名第一个字母组成的图案。“先生非得看了这一
切才认出戒指是一模一样的,这真使我吃惊,”弗朗索瓦丝对我说,“即使不去仔细察看也
能感觉出金子折弯的方式方法全一个样,形状也相同。瞥一眼我就敢起誓两只戒指出于同一
个地方。这就象优秀女厨师做的菜一般一目了然。”果然,她那仆人特有的好奇心,那由仇
恨激起的习惯于以令人胆寒的精确性注意细节的好奇心和她的鉴赏力相得益彰,的确有助于
她所作的鉴定,她也确曾在烹调里显示过同样的鉴赏力,这种鉴赏力也许由于她的善于卖弄
更显得旺盛了,我去巴尔贝克时从她穿着的方式里也已注意到了这点,原来她也是曾经标致
过,曾经见识过别人的首饰和穿着打扮的女人呢。即使在某一天我取错了药,我感到喝茶太
多需要服巴比妥却取了同样的数量的咖啡因片,我那时心跳的程度也不会象此刻这样剧烈。
我要弗朗索瓦丝离开房间。我真想立即见到阿尔贝蒂娜。我对她撒谎的憎恨,对不认识的男
人的忌妒同我眼见她如此这般接受别人的礼物而感到的痛楚交织起来了。不错,我本人送给
她的礼物更多,然而只要我们不知道我们供养的女人也被别人供养着,这女人在我们眼里就
不是情夫养活的女人。既然我一直不停地为她大量破费,我便不去管她道德如何低下只一味
地抓住她不放,是我使这种低下道德在她身上持续存在下来的,也许是我使它发展下去,也
许就是我使她道德低下的。而且就象人生来善于编造神话故事以抚慰自己的痛苦,就象我们
在饿得要死时总能让自己相信一个陌生人即将给我们留下一亿巨款一样,我竟胡乱想象阿尔
贝蒂娜正在我的怀里向我作解释,说是她自己因为看见两只戒指做工一样才买下第二只的,
也是她自己命人刻上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的。不过这种解释完全可能不攻自破,也还没有来
得及使它的恩泽在我心里扎下根,因此我的痛苦也就不可能很迅速地平静下来。我琢磨许多
男人在对别人说他的情妇很体贴时也在忍受着我受到的这种折磨。这说明他们是在对别人撒
谎同时也在对自己撒谎。他们也不完全是在说谎;他们和情妇确曾享受过美好的时光;然而
这些女人在情夫的朋友面前表现出来的使情夫为之自豪的亲切体贴,她们单独与情夫相处时
使情夫对她们赞不绝口的亲切体贴,这一切都掩盖了某些无人知晓的时辰,在这些时刻情夫
忍受过痛苦,怀疑过,也曾劳而无功地到处探寻过实情!正是这样的痛苦交织着恋爱的乐
趣,交织着为女人的毫无意义的话而心醉神迷的乐趣,明知那些话毫无意义,但仍然要加进
她的气味使它们香气扑鼻。不过此时此刻我却再也无法透过回忆而沉醉在阿尔贝蒂娜的香味
里了。我手上拿着这两只戒指,两眼呆呆地注视着戒指上这只无情的鹰,鹰的嘴喙象烙铁一
般折磨着我的心,那一对羽毛突出的翅膀带走了我对女友保持的信任,在鹰爪下,我那受到
伤害的心灵一刻也不能回避对这个陌生男人的情况提出的一连串的疑问,这只鹰无疑是此人
姓名的象征,只不过我无法认出来罢了,她从前一定爱过此人而且不久前一定见过他,因为
我初次见到这第二只戒指正是我们在森林里一起散步的那一天,那是多么甜蜜多么富有家庭
情趣的一天呀,这只戒指上的鹰看上去仿佛正在把它的嘴喙浸进红宝石里那一大片清澈的血
水里。
  此外,我从早到晚不停地为阿尔贝蒂娜的出走而苦恼也并不意味着我只想念她一个人。
一方面,她的魅力早就越来越接近某些东西了,这些东西最终会远远抛弃她的魅力,但是她
在我身上引起过的那种激情还会照样使这些东西冲动起来,如果有什么事物使我想到安加维
尔,想到维尔迪兰一家或想到莱娅扮演的什么新角色,痛苦仍会象潮涌一般前来袭击我。另
一方面,我自己所谓的想念阿尔贝蒂娜,是指想办法让她回来,和她重聚,是指设法知道她
在做些什么。因此,在这段我无休无止地备受煎熬的时间里,如果有什么图表能够描绘出我
的痛苦的图象,人们也许会看见奥尔赛火车站,看见送给邦当夫人的钞票,看见圣卢俯身在
电报局斜面小桌上拟写发给我的电报的情景,却永远也不会看到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图象。在
我们生命的长河里,由于自私自利我们每时每刻都只看得见眼前的对我们这个“我”十分珍
贵的目标,却从不去看那不停地注视着这些目标的“我”自己,正如指引着我们行动的愿望
总是屈尊趋附于行动,却不再回升到愿望本身,或因为这愿望过分注重功利,便迫不及待地
投入行动而蔑视认识,或因这愿望正在寻求未来以纠正令人失望的当前,或因思想的懒惰促
使这愿望顺着想象的轻松自在的斜坡往下滑行而不肯沿着内省①的崎岖陡坡往上攀登。事实
上,在我们置生命于不顾的危急时刻,随着这生命所系的人儿愈益显示她在我们生活中所占
的广阔位置和她震憾一切的力量,这个人儿的形象便相应地逐渐缩小直到再也无法察觉。由
于我们的感情作用我们在万事万物里都能发现这个人儿存在时留下的影响;而这人儿本身,
这影响的来源,却哪儿也找不到了。在这些日子里我怎么也回忆不起阿尔贝蒂娜的形象,我
简直以为我再也不爱她了,这就象我母亲,她在绝望的时刻无法回忆我外祖母的形象时(她
在梦中和外祖母邂逅那一次例外。她当时感到那样的重逢多么难得,尽管她是在睡梦中,她
仍然豁出全部力气使那次重逢延续下去),便可能而且也的确谴责过自己不为母亲的死而感
到惋惜,她母亲的死使她痛不欲生,然而她在回忆里却总是捕捉不到她母亲的轮廓。
  ①我准备在汽车的同时也买下迄今最漂亮的那艘游艇。有人要卖这艘船,但要价太
高没有找到买主。而且一旦买了船,就算我们只作四个月的水上旅行,每年的游艇保养费也
得花20万法朗。这就要求我们在年收入超过50万法朗的基础上生活。这样的基础我能支撑
7年或8年吗?不过那又何妨?一旦我每年只有5万法朗的年金收入,我可以把这笔钱留给
何尔贝蒂娜然后去自杀。这就是我作出的决定。这决定倒使我想起了“我”。而这个“我”
在生活中却不停息地想着一大堆事情,他无非是琢磨这些事情的思想活动,当他偶然间失去
了这些事情的思路而突然想到了自己时,他却只找到了一架空空如也的仪器,一种他并不熟
悉的东西,为了使这些东西具备一定的现实感,他又加进了在镜中瞥见的对某个面庞的回
忆。那滑稽的微笑,那不整齐的胡须,就是这些东西即将在地面上消失。5年以后我一自杀
便不可能再琢磨这些事情了,而这些事情目前却不停地展现在我的脑际。我将从地面上消失
而且永远不返回,我的思想也将永远停止活动。看见“我”仿佛已经成了不存在的东西,我
便感到这个“我”似乎更加虚无缥缈了。为我们朝思暮想的女人(我们所爱的女人)而牺牲
我们从来不想的人:我们自己,这难道会有什么困难吗?为此我仿佛觉得我死亡的念头就像
关于我本人的概念一样古怪;不过这念头却并不使我反感。猛然间我又感到这死亡的念头可
悲得无以复加了;因为在我琢磨到我之所以不能掌握更多的钱财是由于我的双亲还在世时,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而一想到我死后母亲的痛苦我便受不了。——作者注。

  我怎么会相信阿尔贝蒂娜不喜爱女人?是因为她说过,尤其是前不久说过她不喜爱女
人;然而我们的生活难道不是建立在永恒的谎言之上的吗?她没有一次问过我:“我为什么
不能随便出门?您为什么问别人我干了些什么?”可是生活实在太奇特,所以她自己果真不
明白其原因时一定会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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