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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4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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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自以为还年轻的老人们眼里看到我自己,那就象我有生以来未遇上的第一面真实的镜
子,当我把自己作为衰老的例子举出来,希望听到他们说一声“否”的时候,在他们望着我
的目光里并没有显示出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只有我看待他们的那种神色,单一的肯定。因
为我们看不到自己的外貌、年龄,然而我们却又象一面背对着自己的镜子,照着别人,看到
别人的外貌。发现自己老了,对不少人来讲也许不会象我这么伤心。然而,首先,对待衰老
犹如对待死亡,有的人对这种事淡然处之,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比别人勇敢,而是因为他们的
想象力较差。其次,一个从童年时代起便盯住同一理想不变的人,他的怠惰本身,甚至他的
健康状况在使他不断推迟理想的实现的同时,也使他每晚都要意识到自己白白地丢了一天,
这种意识那么清楚,致使疾病在加速他肉体的衰老的同时,却延缓了他心灵的衰萎,这个
人,当他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时间之中,发现自身生活很少的人也是按照日历调节的,他不
可能一下子觉察到日逐一日点滴积累的全部年岁的时候,他会感到更加诧异,更加震惊。然
而,造成我苦恼还有一条更为严重的原由,那便是即在我打算把我艺术作品中超时间的现实
写清楚,使它们理智化的时候,我发现了时间的这种破坏作用。
  我不在的时候,在某些人身上连续不断地完成的每个细胞的更替已导致那么完整的变化
和那么彻底的变态,使我可以在一个餐馆里坐在他们对面用餐一百次,却想不到我还曾认识
过他们,就象揣测不出一位微行君主的权势或者一个陌生人的罪行。在我们听到他们的名字
的情况下,这个比喻甚至有不足之处,因为,你可以相信坐在你对面的陌生人是罪犯或者国
王,而他们,我认识他们,或不如说我认识叫那个名字的人,他们前后区别那么大,使我无
法相信这竟是同一些人。然而,就象我想到权势或者罪恶的时候会作出的反应那样,这种想
法很快便会给你的陌生人一副新的面貌,对这个人,当我们还不知其底细的时候,我们往往
愚蠢地显现出倨傲简慢或殷勤奉承的态度,而同是在这副嘴脸上,我们现在却识别出了似是
高贵或可疑的神色;就是这样,在这个女人,这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脸上,我力图寻找出什么
能使我相信她是萨士拉夫人的迹象,最后我确认从前见到过这张脸,然而,这种认识对于我
来说,已千真万确地异化了,那完全是对另一个人的认识,失去了我所认识的人的一切属
性,就象一个人重又变成了猿猴那样,若不是名字和身份把我送上求解的道路,解了这个实
属难解的问题的话。不过,有的时候,过去的形象也相当清晰地重新出现,使我得以努力作
一番对照,然后象一个与被告当堂对质的证人,我虽然见过他,却不得不说:“不我认
不出来了,”差别是那么巨大。
  希尔贝特·德·圣卢对我说:“我俩单独去餐馆吃晚饭好吗?”由于我回答说:“只要
您不觉得同一个年轻人一起单独用餐对您的名声有什么妨碍的话,”我听到周围那些人全都
笑了,我急忙补上一句:“或者不如说跟一个老年人一起吧。”我感到,刚才引得大家发笑
的那种话只有我的母亲在提到我的时候才能这么说,因为只有在我母亲那里我才永远是个孩
子。而我却是站在她的角度上来判断自己的。如果我最终能够象她那样,录下我从牙牙学语
以来完成的某些变化,那么这些变化现在也都已十分陈旧。因此我依然呆在那个人的地位
上,他曾有一时使旁人超乎事实之前说:“他现在差不多是个大小伙子了。”我仍然这么以
为,但是这一次却大大地落后于事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变化。可是事实上,刚才他
们哈哈大笑,他们又发现什么变化了?我没一根银丝,我的唇髭是黑色的。我真希望能够问
问他们那件可怕的东西明显表现在什么地方。
  无疑①,我刚才发现的那个残酷无情的东西只能在关于我作品的素材本身方面给予我帮
助,既然我已决定素材不能单由真正充实的印象、与时间无关的印象构成,在我打算用来镶
嵌那些印象的真实中,与时间有关的,与人们、社会、民族在其中浸沉、在其中变易的时间
有关的真实将占有重要的地位。我不会只注意给人们外表上的那些变异一个位置,我每时每
刻都能举出新例的变异,因为,即在考虑我的作品的同时,虽说一开始撰写便已相当明确它
中途不会因短暂的分心而辍笔,我却继续在向熟人问好,同他们交谈。况且,衰老的表现并
非人人都一样。我碰到过有人问我姓什么,人家对我说那是康布尔梅先生。这时,他为了表
示已经把我认出来了,问我说:“您还总感到气闷吗?”当我作出肯定的回答时,他又对我
说:“您瞧,这并不影响长寿,”就好象我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①现在我才明白衰老是什么东西了——衰老,在所有的现实中,它的纯抽象概念也
许是我们这辈子保留得最久的一个,望着日历,给信件署上日期,看到朋友们结婚,朋友的
孩子们结婚,或者出于恐惧,或者出于怠惰,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至有一天我们瞥见一
个陌生的身影,象阿让库尔先生那样的身影,它告诉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
了;直到有一天,我们的一位女朋友的孙子,这个我们本能地愿以志同道合相待的年轻小伙
子朝我们莞尔一笑,以为我们在嘲弄他,因为我们看上去倒象他的祖父时为止;这时我才明
白死亡、爱情、心灵的欢乐、痛苦的效益、感召等等意味着什么。因为,倘若那些姓名对我
来说已丧失它们的个性,词语却为我们揭示出它们的全部涵义。形象的美驻留在事物的后
部,观念的美则在前部。以至当我们达到形象的时候,它们的美已不可能再引起我们的赞
叹,然而我们又只能在超越观念之后才能理解观念的美。——作者注。

  我同他说着话,两眼紧盯着他脸上,望着那两三处特征,希望通过思维把它们归入被我
称作他本人的那个记忆合成中去,这个合成其实与之迥然不同。然而有一阵子他把脸侧过
去,此时我看到他脸上多了个硕大无朋的红色囊肿,这个囊肿使他的脸变得认不出来了,它
使他的嘴巴、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样子那么怪,令我目瞪口呆,不敢看那痈一样的东西。
我觉得让他自己先提起这个痈更为合适。然而他就象一位勇敢的患者,笑呵呵的,对此矢口
不提,反使我不知所措,不问问他似乎缺乏感情,问他是怎么回事则有失分寸。他却继续大
谈气闷,他问我道:“随着年龄的增长,气闷的时候是不是少了一些?”我对他说依然如
故。他又对我说:“啊!不对头,我妹妹气闷的时候比过去明显减少了,”那辩驳的口吻就
象我的病情还非得同他妹妹的一样不可,仿佛年龄也是那种药物之一,那类药物既然对戈古
夫人曾有裨益,就应有助于我的健康,否则他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随着康布尔梅一勒格朗
丹夫人越来越近地朝我走来,我越来越担心因为没有对我已经注意到她丈夫脸上的那玩意儿
表示怜恤而显得缺乏感情,可我不敢首先提到它。她对我说:“您很高兴见到他,是吗?”
我用不肯定的口吻回答说:“他身体还可以吗?”“老天爷,就象您看到的这个样,不算太
坏吧。”她没有发现那揽住我视线的痈疾,它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时间的标志之一,是
时间打在侯爵脸上的印记,它是渐渐长大的,是那么渐次累进长大的,竟使侯爵夫人丝毫没
觉察到。直至康布尔梅问完我有关气闷的问题之后,才轮到我低声向旁人打听侯爵的母亲是
否还健在。实际上,在对似水年华的衡定中,也就是第一步难以迈出。首先我们会感到很难
想象已经过去了那么多时间,然后又很难相信时间没有过去得更多一些。我们从不曾想来到
十三世纪已是那么遥远,后来又很难相信十三世纪的教堂居然保存下来,这种教堂在法国却
是数不胜数。这种在别人身上进行得比较缓慢的工程,在我身上不一会儿就完成了,他们很
难理解自己认识的年轻人怎么变成了花甲老人,十五年后,当他们得知这个人还活着,而且
还只有七十五岁,他们更不能理解了。我向康布尔梅先生问起他母亲近来可好。他对我说:
“她还是那么硬朗。”这个形容词的使用说明他与那帮子对待自己年迈的双亲冷酷无情的家
伙有天壤之分,它符合这么一类家庭的情况,在这类家庭中,老人最具体的官能的使用,如
听觉良好、能步行去望弥撒、能泰然承受服丧的哀恸,在儿女们看来,全都带有不同寻常的
心灵美的印记①。  
  ①如果说有些女人既搽胭脂抹粉,也不讳言自己年事已高,那么相反某些男子却因
为不化一下妆而老态毕露,我从来没有特地注意男人脸上搽的脂粉,然而,自从他们不再抱
有取悦于人的奢望,因而不再使用化妆品以来,我还是觉得他们变化甚大。勒格朗丹便是其
中之一。他的嘴唇和脸颊上原有的粉红色消褪殆尽,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种粉色系人工所
施。去掉化妆后的脸变得灰黯阴沉,并且象石刻般地棱角分明。他不仅失去了自我粉墨的勇
气,还失去了微笑、使自己的双眸熠熠闪光和作侃侃之谈的热忱。人们看到他那么苍白、那
么沮丧。少言寡语,而且那些言悟就象出自应召而来的亡灵之口般地没有意义而感到惊讶。
人们弄不懂是什么原因妨碍他生气勃勃、能言善辩和富于魅力,就象人们面对一位生前十分
能干的人的毫无可取之处的“亡灵附着者”时所感到的那样困惑不解,对召魂巫师提出的那
些问题他本来尽可大加发挥,作出令人拍案叫绝的答复。人们还想到,苍白可悲的鬼魂取代
面色红润、思辩敏捷的勒格朗丹的原因便是衰老。

  另有一些人,他们的面容完好如旧,仿佛只是走路困难。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们的双脚患
有痼疾,只是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高龄给它们系上了铅铸的鞋子。高龄还使有些人变
美,例如阿格里让特亲王。在这位目光呆滞、头发似乎永远都得是那种暗红色的细高个儿身
上发生了与昆虫一般的变态,变成了一位白发老翁①,那一头让人久看生厌的红发象用的次
数太多的桌毯被换掉了。他的胸膛长得前所未有的饱满、强壮,象个武士,我所知的那个脆
弱的蛹壳肯定需要经历过一次真正的爆裂。他的两眼流露出富有自我意识的庄重的神色,略
带前所未有的慈和,俯视每一个人。而由于在眼前的这个身体强健的亲王和保留在我记忆中
的形象之间。不管怎样总存在着一定的相似之处,我赞叹时间别出心裁地更新万物的力量,
它竟能在完全尊重此人前后的一致性和生命法则的同时,象这样改变装饰和把大胆的对比引
入同一个人的前后两个外表。因为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立即就能被辨认出来,可他们却象
集中挂在陈列室里的一些画得相当蹩脚的肖象,他们自己的肖象,一位手笔不准又心怀叵测
的艺术家在绘制肖象的时候,把这个人的轮廓线条画僵直了,去掉了那个女子肤色上的红润
或体态上的轻盈,还把目光画得阴郁黯淡,把这些形象与我记忆中历历在目的形象相比之
下,我不喜欢的还是最近看到的。就象我们拒绝一位朋友让我们在许多照片中挑选的那张,
往往觉得那张照得差一些,对每一个人,在他把自己的形象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真想对
他说:“不,不要这个形象,这上面的您差一些,这不是您。”但我不会冒昧地补充说:
“您的鼻子笔挺,很漂亮,可它被弄成象您父亲那样的鹰钩鼻,我可从来没见到过您是这模
样的。”实际上,这个新鼻子是他家祖传的。简而言之,时间这位艺术家“描绘出”所有这
些模式,以便使它们全都变得能够辨认。然而这些模式不尽相同这并非因为它把它们画美
了,而是因为它使它们衰老了。再者,这位艺术家的工作速度极慢。那张酷似奥黛特的脸就
是这样形成的,我第一次见到贝戈特那天曾在希尔贝特脸上隐隐瞥见它刚刚起笔勾勒轮廓,
时间象那些久久保留着某件作品、年复一年予以补全的画家,终于把它推进到完美无瑕的相
似。  
  ①有些人甚至头发都没有白。盖尔芒特的贴身老仆来向他主人禀报的时候就是这样
被我认出来的。粗细不匀的须毛根根竖起在他的脸颊上、头顶上,依然是红棕色的,近乎玫
瑰红色的,而毋庸置疑,他不会象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给头发染个色。但他也并不因
此而显得年轻一些,我们只是觉得,就象在植物界存在有青苔,地衣及其它那么多种类草
木,它们并不因冬天将至而有什么变化。在人类中也存在着这种情况。——作者注。

  在好些人身上,我最终认出来的不只是他们本身,而且还有他们从前的样子,例如茨
基,其变化并不比枯萎的一朵花或干瘪的一只果更大些。他是一次未完成的试验,证明了我
关于艺术的理论(他挽住我的手臂说:“这我已听过八次了,”等等)。另有一些人压根儿
就不是这方面的爱好者,他们是社交界人士。但高龄也没有使他们成熟,而且,即使额头长
出了第一圈皱纹,两髭开始花白,他们的脸还是那副娃娃相,保持着十八岁时的活泼样子。
他们不是老头儿,而是憔悴至极的十八岁的小伙子。稍微一点小事便足以抹去这种生活摧残
的烙印,则死亡不用费大的劲就能使那张脸恢复青春,就象洗清仅有些许积垢使之失去往日
芳菲的肖象。从而,我又想到当我们听人谈起一位有名望的老人便预先信赖他的仁慈、公正
和生性宽厚的时候,那种使我们上当受骗的幻象;因为我感觉到,早四十年他们曾是令人头
痛的年轻人,没有任何理由相信现在他们已经抛开虚荣、伪善、傲慢和狡诈。
  然而,我还同另一些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交谈过,我很惊讶,这些人过去叫人
难以容忍,现在,也许是生活辜负或者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从而去除了他们的自负或辛辣,
已经改掉了差不多所有的缺点。与有钱人联姻使你再也没有必要去争斗或卖弄,妻子本身的
影响,以及渐渐获得的不是浅薄青年专一信奉的那种价值意识,使他们得以舒松个性和显示
优点。这些人随着衰老的到来仿佛拥有迥异的人格,就象那些树木,秋天改变它们的颜色,
仿佛也改变了它们的本质。衰老的本质在他们身上真正地表现出来了,然而是作为精神上的
事物表现出来的,在另一些人身上它更多地表现在物质方面,它使他们完全变了样(如阿巴
雄夫人),使我仿佛感到又生疏又熟识。之所以生疏,是因为对于那就是她我不可能怀疑,
可我又不由自主地,在答礼的时候流露出心里在活动,这种活动使我在三、四个人(阿巴雄
夫人不在其中)之间犹豫不决,要知道我该向哪一位答礼,再者,我表现出十分热情,这大
概也会使对方感到惊讶,因为我心中怀疑,所以害怕如果对方曾是一位知己女友,我的态度
会显得过份冷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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